第十三章 宸濠之乱 三

政治实为人间最凶险的事业。湛若水之所以要做这些记述,为的是撇清王守仁和宁王的关系,因为冀元亨被派往宁王府这件事,不但使政敌们找到一个攻击口实,甚至害得冀元亨下诏狱。

冀元亨,字惟乾,号誾斋,早在王守仁贬谪龙场的时候便追随其左右,后来又随老师在庐陵年余。正德十一年(1516年)湖广乡试,考题有“格物致知”,冀元亨不用官版朱熹哲学答卷,大胆以王守仁的新解应对。

这是公然为真理而不计前程的做法,不想主考官在惊奇之下竟然录取了他。后来王守仁巡抚南、赣、汀、漳,冀元亨又去追随左右,主教于濂溪书院。据《明儒学案》的说法,宁王向王守仁致书问学,后者这才派冀元亨到宁王府讲学。

从明哲保身的角度来看,不要说明知宁王要反,即便只是觉察到他有些微的不臣之心,就应当使出十分气力与他撇清干系。向朝廷举报也许算不得明智,因为有前车之鉴,举报者既有被朝廷问罪的,又有遭宁王暗杀的,但派出门人进入宁王府,无论如何都算是一种不避嫌疑的大胆举动。儒者为所当为,总是不计得失荣辱的。

甫至宁王府,听宁王畅谈王霸之略,冀元亨却只做一副糊涂相,但言学术而不及其他。宁王不禁抚掌,对旁人说:“人竟然可以痴呆到这种程度!”某日冀元亨开讲《西铭》,反复陈说君臣大义,宁王这才晓得从前错看了他,于是既佩服他的胆色,更知道话不投机。日后何去何从,至此故事有了两个版本。

据黄宗羲《明儒学案》,宁王只是将冀元亨遣归了事。而黄绾《行状》说宁王表面上以礼相送,暗中却派出杀手,务必致冀元亨于死地,只是不曾得手。无论如何,冀元亨与宁王的这一段瓜葛,于宸濠之乱平定之后成为政敌们攻讦王守仁的一大口实。冀元亨后来被下狱拷问,出狱后五日而卒。

从儒学角度来看,当宁王谈王霸的时候,冀元亨的应对完全是孟子式的“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意即儒家弟子只言仁义,不言功利。《西铭》是宋儒张载的名篇,提出“乾父坤母,民胞物与”的观点,把人类社会解说成天父地母、乾坤一家。这样一来,帝王就顺理成章地变成父母之宗子,大臣也一样顺理成章地变成宗子之家相——周代的宗法结构由此再现,天下被整合为一个想象的宗法共同体。程颐认为《西铭》完美阐明了“理一而分殊”的哲学,朱熹也有一篇《西铭论》,极力为《西铭》辩护。所以冀元亨为宁王讲《西铭》,也能从一个侧面说明在王守仁那里并没有什么门户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