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儒学与禅学可谓泾渭分明。倘若孔孟复生,一定会以“恶紫之夺朱”的态度来攻讦王守仁这些论调的。王守仁要将社会学缩进心性学里,难免会与传统儒学渐行渐远,与禅宗的相似度却越来越高。我们看他在这一时期所写的文字,概念都是儒家的概念,理路却绝不是孔孟的理路,譬如《赠林典卿归省序》:
林典卿与其弟游于大学,且归,辞于阳明子曰:“元叙尝闻立诚于夫子矣。今兹归,敢请益。”阳明子曰:“立诚。”典卿曰:“学固此乎?天地之大也,而星辰丽焉,日月明焉,四时行焉,引类而言之,不可穷也。人物之富也,而草木蕃焉,禽兽群焉,中国夷狄分焉,引类而言之,不可尽也。夫古之学者,殚智虑,弊精力,而莫究其绪焉;靡昼夜,极年岁,而莫竟其说焉;析蚕丝,擢牛尾,而莫既其奥焉。而曰立诚,立诚尽之矣乎?”阳明子曰:“立诚尽之矣。夫诚,实理也。其在天地,则其丽焉者,则其明焉者,则其行焉者,则其引类而言之不可穷焉者,皆诚也;其在人物,则其蕃焉者,则其群焉者,则其分焉者,则其引类而言之不可穷焉者,皆诚也;其在人物,则其蕃焉者,则其群焉者,则其分焉者,则其引类而言之不可尽焉者,皆诚也。是故殚智虑,弊精力,而莫究其绪也;靡昼夜,极年岁,而莫竟其说也;析蚕丝,擢牛尾,而莫既其奥也。夫诚,一而已矣,故不可复有所益。益之是为二也,二则伪,故诚不可益。不可益,故至诚无息。”典卿起拜曰:“吾今乃知夫子之教若是其要也!请终身事之,不敢复有所疑。”阳明子曰:“子归,有黄宗贤氏者,应元忠氏者,方与讲学于天台、雁荡之间,倘遇焉,其遂以吾言谂之。”
林典卿听王守仁讲过“立诚”,辞归之际请老师就“立诚”再多讲一些什么。王守仁只答了两个字:“立诚。”
且不论王守仁具体的学术主张,单是这种答话的方式便完全是禅宗机锋的手段,所以攻击者说他外儒内禅,这倒不能说是凭空栽污。
所谓“立诚”,《大学》讲“正心诚意”,《周易》讲“修辞立其诚”,总而言之,要人有一种诚挚而真切的心态,切切不可作伪。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不是做给别人看,而是对自己的心负责,这便是诚。王守仁曾经这样回答弟子:“在诚的萌芽状态正本清源,便是立诚。古人的道德训练,全部的精神命脉只在此处。”
立诚的重要性当然不难理解,而难以理解的是,当林典卿希望王守仁多讲一些的时候,后者还是说“立诚”。所以林典卿接下来的问题非常合情合理:“以天地之大,人物之富,那么多学者终其一生殚精竭虑也没能研究出多少所以然来,难道有立诚就足够了?”
王守仁的回答是:“没错,有立诚就足够了。因为诚就是理,所以万事万物归根结底都是诚。”接下来王守仁故意将林典卿的“请益”(请多讲一些)做双关的发挥,说“诚”无法有所增益,所以自己才会在一开始对“请益”仅答之以“立诚”。
现代人很难理解这样的说辞,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知识爆炸、科学昌明的时代,我们很明白很多知识都不是“立诚”就能掌握的。但对于明朝人,尤其是对于一个主要关注道德领域的明朝儒者,王守仁的这番道理倒也成立——这正是他基于“立志”的知行合一论的一个变形,我们每个人都像前文所述的周莹一样,只要立志够坚,想做的事情总能做到,想掌握的知识总能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