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千千万万有过减肥经历的人最能够体会子皮的感受,减肥的原理异常简单,无非是使消耗大于摄入罢了,任何愚夫愚妇都不难理解,但是,对美食的欲望是如此不由自主,以至于无数次减肥作战都以失败告终。英国医学史家路易斯·福克斯克罗夫特写有一本有趣的小书——《卡路里与紧身衣:跨越两千年的节食史》,就其书中所呈现的触目惊心的例证与数据而言,副标题应该叫作“跨越两千年的节食溃败史”更加合宜。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食与性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最核心的欲望,这也就意味着,禁食与禁欲都是在与最深层的人性作对,任何一场胜利总要付出异乎寻常的代价。
比之禁欲,禁食已经算是轻松的事了,毕竟禁食不是绝食;禁欲却是绝欲,一切形式的性生活都在严禁之列,所以一些极端的修行者要去乱葬岗观察死尸,想象美丽的女人不过是革囊盛血、红粉骷髅,而中世纪欧洲的基督教僧侣竟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样的办法——如此古老的智慧在今天依然行之有效,譬如你想免除失恋的焦虑,不妨将意中人的照片和可怖、污秽的照片放到一起,反复地看上一段时间,如果你最终没有爱上那些可怖、污秽之物的话,曾经的意中人就会变成一个使你反胃的角色,从此避之唯恐不及。
《女性的秘密》,欧洲十三世纪的一本医学手册,提供了一个使女人禁欲的良方:喝男人的尿液。至于苦行僧的传统做法,那是我们在流行小说《达·芬奇密码》里便可以一窥端倪的:不断用荆条抽打自己,甚至天天系着荆条编织的腰带,用血淋淋的痛楚压制着原始生命力的勃发。《法华经》所描绘的佛土因此显得格外诱人,那里“……无女人,一切众生,皆以化生,无有淫欲”。
依我们的常识,会用意志力的强弱来解释这些现象,而王守仁的论调暗合西方哲学自苏格拉底以来的一项经典命题,即“意志薄弱”这种事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说只是一种假象,所有“意志薄弱”归根结底都是知之不深的缘故。今天的广大烟民都清楚吸烟有害健康,但戒烟的人从来寥寥无几,是因为意志力败给了烟瘾吗?不,人们有理性的权衡,觉得吸烟带来的危害不足以抵消吸烟带来的快感,或者并不觉得吸烟的危害真有公益宣传所说的那么大,无论哪种理由,都与意志薄弱无关。
美国历史学家戴维·考特莱特在《上瘾五百年》这本书里梳理过主要致瘾物品的历史,其中提到烟草在十七世纪征服欧亚大陆的惊人历程:那些吸烟的先驱者除了遭受罚款、鞭刑、截肢、处死与诅咒等威胁之外,每天还会被不沾烟草的人羞辱,不厌其烦地指责烟草让他们口腔发臭、牙齿发黄、衣服变脏、流出黄黄的鼻涕、吐出浓浓的黄痰,还说吸烟可能引起火灾,对四周都是木造房屋的环境造成致命威胁,虽然如此,还是没有任何事能阻挡吸烟风潮。今天真难想象那些先驱者是冒着怎样的风险、承受着怎样的压力才能换来一点吞云吐雾的快感。
而这一切代价之所以值得,考特莱特给出这样一种解释:“被囚禁的动物远比野外自由的动物更容易去食用麻醉物。其实,文明社会可以算是一种囚禁状态。人类本来是小群人结对狩猎、采集,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进入新石器时代以后,多数人从事农耕,生活在拥挤的、受压迫的、疾病不断的社群里。近代早期90%的人口陷于痛苦贫穷之际,正是烟草等新兴瘾品成为大众消耗品的重要时机。这些东西是对抗难堪处境的意想不到的利器,是逃离现实桎梏的新手段。”
这一切似乎都在说明,我们对烟草不离不弃当真不是意志薄弱的结果。即便本着“真知必能行”的原则,我们真的知晓吸烟的危害,也不一定会做出戒烟的选择。但海洛因之类的毒品会严重挑战人类的意志力,戒掉毒瘾远比节食和禁欲难,而这是古代哲学家们不曾遭遇的问题。一个对海洛因的危害有绝对真知并且绝不愿意以健康为代价来换取吸毒快感的人,他戒毒成功的概率会有多高呢?倘若向王守仁以及苏格拉底以来的拒绝承认“意志薄弱”的哲学家们抛出这个问题,他们会怎样回答呢?
现代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的知识会承认意志力的存在,并且告诉我们,人的意志力是很有限的,顾此则会失彼,也就是说,当我们在某一件事情上耗费了大量的意志力,那么在其他方面就很容易放松自己。
既然这是客观的心理规律,那么我们明智的做法就是合理分配自己的意志力。但是,作为一种古代认知,“知行合一”与“意志薄弱”绝不相容。王守仁当然不会赞同禁欲,但如果用他的理论来解释禁欲,只能把失败归因于对禁欲的意义知之不真;他也会赞同戒毒,并且会用同样的理由解释戒毒失败。但是,倘若王守仁对现代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的知识以及对海洛因的效能有了足够“真知”的话,想来应该会有不同的判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