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建设龙冈书院,大略算是一项公益性的事业。据《龙冈新构》诗序,当地少数民族帮助王守仁建成小庐以避阴湿,不月而成,远近学子听闻之下纷至沓来,请命小庐为龙冈书院。诗以记事:
谪居聊假息,荒秽亦须治。
凿巘薙林条,小构自成趣。
开窗入远峰,架扉出深树。
墟寨俯逶迤,竹木互蒙翳。
畦蔬稍溉锄,花药颇杂莳。
宴适岂专予,来者得同憩。
轮奂非致美,毋令易倾敝。
营茅乘田隙,洽旬始苟完。
初心待风雨,落成还美观。
锄荒既开径,拓樊亦理园。
低檐避松偃,蔬土行竹根。
勿剪墙下棘,束列因可藩;
莫撷林间萝,蒙笼覆云轩。
素缺农圃学,因兹得深论。
毋为轻鄙事,吾道固斯存。
诗中描绘的是一种亦耕亦读、自得其乐的生活,自诫自勉说不要轻视农耕,因为“道”就在其中。吴与弼前辈于力耕之时读书传道,岂不正是这样吗?吴与弼当年的一点心火通过娄谅传到了王守仁的心里,终于在这相似的土壤里盛开成一团烈焰。阳明心学后来强调的为学须在事上磨炼,既得自前辈学人的辗转心传,更是从王守仁自己的五更汗水中来。大约在龙冈学子们的眼里,王先生正是当年吴与弼一流的人物吧。
王守仁的性格远较吴与弼洒脱,所以龙冈书院里的讲学既不是苦行僧式的,亦非正襟危坐式的,反而很有孔子当年的杏坛之风。《诸生夜坐》为我们呈现出的是一种逍遥自适的风流韵味:
谪居澹虚寂,眇然怀同游。
日入山气夕,孤亭俯平畴。
草际见数骑,取径如相求;
渐近识颜面,隔树停鸣驺;
投辔雁鹜进,携榼各有羞;
分席夜堂坐,绛蜡清樽浮;
鸣琴复散帙,壶矢交觥筹。
夜弄溪上月,晓陟林间丘。
村翁或招饮,洞客偕探幽。
讲习有真乐,谈笑无俗流。
缅怀风沂兴,千载相为谋。
师生之间或弹琴读书为乐,或饮酒投壶为戏,或在讲堂秉烛,或在溪边弄月,对一个纯粹追求精神旨趣的人而言,这样的生活简直不该再有什么遗憾了,只是背井辞亲的牵挂时不时会涌上心头。《山石》一诗写得凄楚:
山石犹有理,山木犹有枝;
人生非木石,别久宁无思!
愁来步前庭,仰视行云驰;
行云随长风,飘飘去何之?
行云有时定,游子无还期。
高梁始归燕,题鳺已先悲。
有生岂不苦,逝者长若斯!
已矣复何事?商山行采芝。
亲情毕竟割舍不下,这是龙场顿悟之后的王守仁唯一无法安心的因素。但如果当真割舍得下,当真能做到这样的决绝,那也就终于突破了儒家的底线,走向佛老一途了。
王守仁的思想历程,有所谓“王子之五溺”,先后溺于任侠、骑射、辞章、神仙、佛氏,而之所以最终复归于儒家阵营,正是因为领悟到亲情非但割舍不下,也不应当割舍。儒家一切繁杂的理论与仪节,归根结底都能够追溯到一个“孝”字上,欲尽孝而不能的痛苦,暂时也只能用讲学来排遣吧。
此时的王守仁却不知道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犯下了官场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