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雅典。泰门家中的厅堂
诗人、画师、宝石匠、商人及余人等自各门分别上。
诗人 早安,先生。
画师 您好?
诗人 好久不见了。近况怎样啊?
画师 先生,变得一天不如一天了。
诗人 嗯,那是谁都知道的;可是有什么特别新鲜的事情,有什么奇闻怪事,为我们浩如烟海的载籍中所未之前的?瞧,慷慨的魔力!群灵都被你召唤前来,听候驱使了。我认识这个商人。
画师 这两个人我都认识;有一个是宝石匠。
商人 啊!真是一位贤德的贵人。
宝石匠 嗯,那是谁都不能否认的。
商人 一位举世无比的人,他的生活的目的,好像就是继续不断地行善,永不厌倦。像他这样的人,真是难得!
宝石匠 我带着一颗宝石这儿――
商人 啊!倒要见识见识。先生,这是送给泰门大爷的吗?
宝石匠 要是他能出一个价格;可是――
诗人 诗句当为美善而歌颂,倘因贪利而赞美丑恶,就会降低风雅的声价。
商人 (观宝石)这宝石的式样很不错。
宝石匠 它的色彩也很美丽;您瞧那光泽多好。
画师 先生,您又在吟哦您的大作了吗?一定又是献给这位贵人的什么诗篇了。
诗人 偶然想起来的几个句子。我们的诗歌就像树脂一样,会从它滋生的地方分泌出来。燧石中的火不打是不会出来的;我们的灵感的火焰却会自然激发,像流水般冲击着岸边。您手里是什么东西?
画师 一幅图画,先生。您的大著几时出版?
诗人 等我把它呈献给这位贵人以后,就可以和世人相见了。可不可以让我欣赏欣赏您的妙绘?
画师 见笑得很。
诗人 画得很好,真是神来之笔。
画师 谬奖谬奖。
诗人 佩服佩服!瞧这姿态多么优美!这一双眼睛里闪耀着多少智慧!这一双嘴唇上流露着多少丰富的想像!在这默然无语的神情中间,蕴蓄着无限的深意。
画师 这是一幅维妙维肖的画像。这一笔很传神,您看怎样。
诗人 简直是巧夺天工,就是真的人也不及老兄笔下这样生趣盎然。
若干元老上,自舞台前经过。
画师 这位贵人真是前呼后拥!
诗人 都是雅典的元老;幸福的人!
画师 瞧,还有!
诗人 您瞧这一大群蝇营蚁附的宾客。在我的拙作中间,我勾划出了一个受尽世俗爱宠的人;可是我并不单单着力作个人的描写,我让我的恣肆的笔锋在无数的模型之间活动,不带一丝恶意,只是像凌空的鹰隼一样,一往直前,不留下一丝痕迹。
画师 您的意思我有点不大懂得。
诗人 我可以解释给您听。您瞧各种不同地位不同性情的人,无论是轻浮油滑的,或是严肃庄重的,都愿意为泰门大爷效劳服役;他的巨大的财产,再加上他的善良和蔼的天性,征服了各种不同的人,使他们乐于向他输诚致敬;从那些脸上反映出主人的喜怒的谄媚者起,直到憎恨自己的艾帕曼特斯,一个个在他的面前屈膝,只要泰门点点头,就可以使他们满载而归。
画师 我曾经看见他跟艾帕曼特斯在一起谈话。
诗人 先生,我假定命运的女神端坐在一座巍峨而幽美的山上;在那山麓下面,有无数智愚贤不肖的人在那儿劳心劳力,追求世间的名利,他们的眼睛都一致注视着这位主宰一切的女神;我把其中一个人代表泰门,命运女神用她象牙一样洁白的手招引他到她的身边;他是她眼前的恩宠,他的敌人也一齐变成了他的奴仆。
画师 果然是很巧妙的设想。我想这一个宝座,这一位命运女神和这一座山,在这山下的许多人中间只有一个人得到女神的招手,这个人正弓着身子向峻峭的山崖爬去,攀登到幸福的顶端,很可以表现出我们这儿的情形。
诗人 不,先生,听我说下去。那些在不久以前还是和他同样地位的人,也有一些本来胜过他的人,现在都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他的接待室里挤满了关心他的起居的人,他的耳朵中充满了一片有如向神圣祷告那样的低语;连他的马镫也被奉为神圣,他们从他那里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画师 好,那便怎么样呢?
诗人 当命运突然改变了心肠,把她的宠儿一脚踢下山坡的时候,那些攀龙附凤之徒,本来跟在他后面匍匐膝行的,这时候便会冷眼看他跌落,没有一个人做他患难中的同伴。
画师 那是人类的通性。我可以画出一千幅醒世的图画,比语言更有力地说明祸福无常的真理。但是你也不妨用文字向泰门大爷陈述一个道理,指出眼光浅近的人往往会把黑白混淆起来。
喇叭声。泰门上,向每一请求者殷勤周旋;一使者奉文提狄斯差遣前来,趋前与泰门谈话;路西律斯及其他仆人随后。
泰门 你说他下了监狱了吗?
使者 是,大爷。他欠了五个泰伦①的债,他的手头非常困难,他的债主催逼得很厉害。他请您写一封信去给那些拘禁他的人,否则他什么安慰也没有了。
泰门 尊贵的文提狄斯!好,我不是一个在朋友有困难时把他丢弃不顾的人。我知道他是一位值得帮助的绅士,我一定要帮助他。我愿意替他还债,使他恢复自由。
使者 他永远不会忘记您的大恩。
泰门 替我向他致意。我就会把他的赎金送去;他出狱以后,请他到我这儿来。单单把软弱无力的人扶了起来是不够的,必须有人随时搀扶他,照顾他。再见。
使者 愿大爷有福!(下。)
一雅典老人上。
老人 泰门大爷,听我说句话。
泰门 你说吧,好老人家。
老人 你有一个名叫路西律斯的仆人。
泰门 是的,他怎么啦?
老人 最尊贵的泰门,把那家伙叫来。
泰门 他在不在这儿?路西律斯!
路西律斯 有,大爷有什么吩咐?
老人 这个家伙,泰门大爷,你这位尊价,晚上常常到我家里来。我一生克勤克俭,挣下了这份家产,可不能让一个做奴才的承继了去。
泰门 嗯,还有些什么话?
老人 我只有一个独生的女儿,要是我死了,也没有别的亲人可以接受我的遗产。我这孩子长得很美,还没有到结婚的年纪,我费了不少的钱,让她受最好的教育。你这个仆人却想勾引她。好大爷,请你帮帮忙,不许他去看她;我自己对他说过好多次,总是没用。
泰门 这个人倒还老实。
老人 所以你应该叫他不要做不老实的事,泰门。一个人老老实实,总有好处;可不能让他老实得把我的女儿也拐了去。
泰门 你的女儿爱他吗?
老人 她年纪太轻,容易受人诱惑;就是我们自己在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样多情善感的。
泰门 (向路西律斯)你爱这位姑娘吗?
路西律斯 是,我的好大爷,她也接受我的爱。
老人 要是她没有得到我的允许和别人结婚,我请天神作证,我要拣一个乞儿做我的后嗣,一个钱也不给她。
泰门 要是她嫁给一个门户相当的丈夫,你预备给她怎样一份嫁奁呢?
老人 先给她三泰伦;等我死了以后,我的全部财产都是她的。
泰门 这个人已经在我这儿做了很久的事;君子成人之美,我愿意破格帮助他这一次。把你的女儿给他;你有多少陪嫁费,我也给他同样的数目,这样他就可以不致辱没你的令嫒了。
老人 最尊贵的大爷,您既然这么说,我一定遵命,她就是他的人了。
泰门 好,我们握手为定;我用我的名誉向你担保。
路西律斯 敬谢大爷;我的一切幸运,都是您所赐与的!(路西律斯及老人下。)
诗人 这一本拙作要请大爷指教。
泰门 谢谢您;您不久就可以得到我的答复;不要走开。您有些什么东西,我的朋友?
画师 是一幅画,请大爷收下了吧。
泰门 一幅画吗?很好很好。这幅画简直画得像活人一样,因为自从欺诈渗进了人们的天性中以后,人本来就只剩一个外表了。这些画像确实是一丝不苟。我很喜欢您的作品,您就可以知道;请您等一等,我还有话对您说。
画师 愿神明保佑您!
泰门 回头见,先生;把您的手给我;您一定要陪我吃饭的。先生,您那颗宝石,我实在有点不敢领情。
宝石匠 怎么,大爷,宝石不好吗?
泰门 简直是太好了。要是我按照人家对它所下的赞美那样的价值向您把它买了下来,恐怕我要倾家荡产了。
宝石匠 大爷,它的价格是按照市价估定的;可是您知道,同样价值的东西,往往因为主人的喜恶而分别高下。相信我,好大爷,要是您戴上了这宝石,它就会身价十倍了。
泰门 不要取笑。
商人 不,好大爷;他说的话不过是我们大家所要说的话。
泰门 瞧,谁来啦?你们愿意挨一顿骂吗?
艾帕曼特斯上。
宝石匠 要是大爷不以为意,我们也愿意忍受他的侮辱。
商人 他骂起人来是谁也不留情的。
泰门 早安,善良的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等我善良以后,你再说你的早安吧;等你变成了泰门的狗,等这些恶人都变成好人以后,你再说你的早安吧。
泰门 为什么你要叫他们恶人呢?你又不认识他们。
艾帕曼特斯 他们不是雅典人吗?
泰门 是的。
艾帕曼特斯 那么我没有叫错。
宝石匠 您认识我吗,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你知道我认识你;我刚才就叫过你的名字。
泰门 你太骄傲了,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我感到最骄傲的是我不像泰门一样。
泰门 你到哪儿去?
艾帕曼特斯 去砸碎一个正直的雅典人的脑袋。
泰门 你干了那样的事,是要抵命的。
艾帕曼特斯 对了,要是干莫须有的事在法律上也要抵命的话。
泰门 艾帕曼特斯,你喜欢这幅图画吗?
艾帕曼特斯 一幅好画,因为它并不伤人。
泰门 画这幅图画的人手法怎样?
艾帕曼特斯 造物创造出这个画师来,他的手法比这画师强多啦,虽然他创造出来的也不过是一件低劣的作品。
画师 你是一条狗。
艾帕曼特斯 你的母亲是我的同类;倘然我是狗,她又是什么?
泰门 你愿意陪我吃饭吗,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不,我是不吃那些贵人的。
泰门 要是你吃了那些贵人,那些贵人的太太们要生气哩。
艾帕曼特斯 啊!她们自己才是吃贵人吃惯了的,所以吃得肚子那么大。
泰门 你把事情看邪了。
艾帕曼特斯 那是你的看法,也难为你了。
泰门 艾帕曼特斯,你喜欢这颗宝石吗?
艾帕曼特斯 我喜欢真诚老实,它不花一文钱。
泰门 你想它值多少钱?
艾帕曼特斯 它不值得我去想它的价钱。你好,诗人!
诗人 你好,哲学家!
艾帕曼特斯 你说谎。
诗人 你不是哲学家吗?
艾帕曼特斯 是的。
诗人 那么我没有说谎。
艾帕曼特斯 你不是诗人吗?
诗人 是的。
艾帕曼特斯 那么你说谎;瞧你上一次的作品,你故意把他写成了一个好人。
诗人 那并不是假话;他的确是一个好人。
艾帕曼特斯 是的,他赏了你钱,所以他是一个好人;有了拍马的人,自然就有爱拍马的人。天哪,但愿我也是一个贵人!
泰门 你做了贵人便怎么样呢,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我要是做了贵人,我就要像现在的艾帕曼特斯一样,从心底里痛恨一个贵人。
泰门 什么,痛恨你自己吗?
艾帕曼特斯 是的。
泰门 为什么呢?
艾帕曼特斯 因为我不能再怀着痛恨的心情想像自己是一个贵人。你是一个商人吗?
商人 是的,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要是神明不给你灾祸,那么让你在买卖上大倒其霉吧!
商人 要是我买卖失利,那就是神明给我的灾祸。
艾帕曼特斯 买卖就是你的神明,愿你的神明给你灾祸!
喇叭声。一仆人上。
泰门 那是哪里的喇叭声音?
仆人 那是艾西巴第斯带着二十多人骑着马来了。
泰门 你们去招待招待;领他们进来。(若干侍从下)你们必须陪我吃饭,等我谢过了你们的厚意以后再去。承你们各位光降,使我非常高兴。
艾西巴第斯率队上。
泰门 欢迎得很,将军!
艾帕曼特斯 好,好!愿疼痛把你们柔软的骨节扭成一团!这些温文和气的恶人彼此不怀好意,面子上却做得这样彬彬有礼!人类全都变成猴子啦。
艾西巴第斯 我已经想了您好久,今天能够看见您,真是大慰平生的饥渴。
泰门 欢迎欢迎!这次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欢叙一下再分手。请进去吧。(除艾帕曼特斯外均下。)
二贵族上。
贵族甲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现在是应该做个老实人的时候了。
贵族甲 人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应该老老实实的。
艾帕曼特斯 那你就更加该死,你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不老实的。
贵族乙 你去参加泰门大爷的宴会吗?
艾帕曼特斯 是的,我要去看肉塞在恶汉的嘴里,酒灌在傻子的肚里。
贵族乙 再见,再见。
艾帕曼特斯 你是个傻瓜,向我说两次“再见”。
贵族乙 为什么,艾帕曼特斯?
艾帕曼特斯 你应该把一句“再见”留给你自己,因为我是不想向你说“再见”的。
贵族甲 你去上吊吧!
艾帕曼特斯 不,我不愿听从你的号令。你还是向你的朋友请求吧。
贵族乙 滚开,专爱吵架的狗!我要把你踢走了。
艾帕曼特斯 我要像一条狗一样逃开驴子的蹄子。(下。)
贵族甲 他是个不近人情的家伙。来,我们进去,领略领略泰门大爷的盛情吧。他的慷慨仁慈,真是世间少有的。
贵族乙 他的恩惠是随时随地向人倾注的;财神普路托斯不过是他的管家。谁替他做了一件事,他总是给他价值七倍的酬劳;谁送给他什么东西,他的答礼总是超过一般酬酢的极限。
贵族甲 他有一颗比任何人更高贵的心。
贵族乙 愿他富贵长寿!我们进去吧。
贵族甲 敢不奉陪。(同下。)
第二场 同前。泰门家中的宴会厅
高音笛奏闹乐。厅中设盛宴,弗莱维斯及其他仆人侍立;泰门、艾西巴第斯、众贵族元老、文提狄斯及侍从等上;艾帕曼特斯最后上,仍作倨傲不平之态。
文提狄斯 最可尊敬的泰门,神明因为眷念我父亲年老,召唤他去享受永久的安息;他已经安然去世,把他的财产遗留给我。这次多蒙您的大德鸿恩,使我脱离了缧之灾,现在我把那几个泰伦如数奉还,还要请您接受我的感恩图报的微忱。
泰门 啊!这算什么,正直的文提狄斯?您误会我的诚意了;那笔钱是我送给您的,哪有给了人家再收回来之理?假如比我们高明的人这样做的话,我们也决不敢效法他们;有钱的人缺点也是优点。
文提狄斯 您的心肠太好了。(众垂手恭立,视泰门。)
泰门 嗳哟,各位大人,一切礼仪,都是为了文饰那些虚应故事的行为、言不由衷的欢迎、出尔反尔的殷勤而设立的;如果有真实的友谊,这些虚伪的形式就该一律摈弃。请坐吧;我的财产欢迎你们分享,甚于我欢迎我自己的财产。(众就坐。)
贵族甲 大人,我们也常常这么说。
艾帕曼特斯 呵,呵!也这么说;哼,你们也这么说吗?
泰门 啊!艾帕曼特斯,欢迎。
艾帕曼特斯 不,我不要你欢迎;我要你把我撵出门外去。
泰门 呸!你是个伧夫;你的脾气太乖僻啦。各位大人,人家说,暴怒不终朝;可是这个人老是在发怒。去,给他一个人摆一张桌子,因为他不喜欢跟别人在一起,也不配跟别人在一起。
艾帕曼特斯 泰门,要是你不把我撵走,那你可不要怪我得罪你的客人;我是来做一个旁观者的。
泰门 我不管你说什么;你是一个雅典人,所以我欢迎你。我自己没有力量封住你的嘴,请你让我的肉食使你静默吧。
艾帕曼特斯 我不要吃你的肉食;它会噎住我的喉咙,因为我永远不会谄媚你。神啊!多少人在吃泰门,他却看不见他们。我看见这许多人把他们的肉放在一个人的血里蘸着吃,我就心里难过;可是发了疯的他,却还在那儿殷勤劝客。我不知道人们怎么敢相信他们的同类;我想他们请客的时候,应当不备刀子,既可以省些肉,又可以防止生命的危险。这样的例子是很多的;现在坐在他的近旁,跟他一同切着面包、喝着同心酒的那个人,也就是第一个动手杀他的人;这种事情早就有证明了。如果我是一个巨人,我一定不敢在进餐的时候喝酒;因为恐怕人家看准我的咽喉上的要害;大人物喝酒是应当用铁甲裹住咽喉的。
泰门 大人,今天一定要尽兴;大家干一杯,互祝健康吧。
贵族乙 好,大人,让酒像潮水一样流着吧。
艾帕曼特斯 像潮水一样流着!好家伙!他倒是惯会迎合潮流的。泰门泰门,这样一杯一杯地干下去,要把你的骨髓和你的家产都吸干了啊!我这儿只有一杯不会害人的淡酒,好水啊,你是不会叫人烂醉如泥的;这样的酒正好配着这样的菜。吃着大鱼大肉的人,是会高兴得忘记感谢神明的。
永生的神,我不要财宝,
我也不愿为别人祈祷:
保佑我不要做个呆子,
相信人们空口的盟誓;
也不要相信娼妓的泪;
也不要相信狗的假寐;
也不要相信我的狱吏,
或是我患难中的知己。
阿门!好,吃吧;有钱的人犯了罪,我只好嚼嚼菜根。(饮酒食肴)愿你好心得好报,艾帕曼特斯!
泰门 艾西巴第斯将军,您的心现在一定在战场上驰骋吧。
艾西巴第斯 我的心是永远乐于供您驱使的,大人。
泰门 您一定喜欢和敌人们在一起早餐,甚于和朋友们在一起宴会。
艾西巴第斯 大人,敌人的血是胜于一切美味的肉食的;我希望我的最好的朋友也能跟我在一起享受这样的盛宴。
艾帕曼特斯 但愿这些谄媚之徒全是你的敌人,那么你就可以把他们一起杀了,让我分享一杯羹。
贵族甲 大人,要是我们能够有那样的幸福,可以让我们的一片赤诚为您尽尺寸之劳,那么我们就可以自己觉得不虚此生了。
泰门 啊!不要怀疑,我的好朋友们,天神早已注定我将要得到你们许多帮助;否则你们怎么会做我的朋友呢?为什么在千万人中间,只有你们有那样一个名号;不是因为你们是我心上最亲近的人吗?你们因为谦逊而没有向我提起过的关于你们自己的话,我都向我自己说过了;这是我可以向你们证实的。我常常这么想着:神啊!要是我们永远没有需用我们的朋友的时候,那么我们何必要朋友呢?要是我们永远不需要他们的帮助,那么他们便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就像深藏不用的乐器一样,没有人听得见它们美妙的声音。啊,我常常希望我自己再贫穷一些,那么我一定可以格外跟你们亲近一些。天生下我们来,就是要我们乐善好施;什么东西比我们朋友的财产更适宜于被称为我们自己的呢?啊!能够有这么许多人像自己的兄弟一样,彼此支配着各人的财产,这是一件多么可贵的乐事!呵,快乐还未诞生就已经消化了!我的眼睛里忍不住要流出眼泪来了;原谅我的软弱,我为各位干这一杯。
艾帕曼特斯 你简直是涕泣劝酒了,泰门。
贵族乙 我们的眼睛里也因为忍不住快乐,像一个婴孩似的流起泪来了。
艾帕曼特斯 呵,呵!我一想到那个婴孩是个私生子,我就要笑死了。
贵族丙 大人,您使我非常感动。
艾帕曼特斯 非常感动!(喇叭奏花腔。)
泰门 那喇叭声音是怎么回事?
一仆人上。
泰门 什么事?
仆人 禀大爷,有几位姑娘们在外面求见。
泰门 姑娘们!她们来干什么?
仆人 大爷,她们有一个领班的人,他会告诉您她们的来意。
泰门 请她们进来吧。
一人饰丘匹德上。
丘匹德 祝福你,尊贵的泰门;祝福你席上的嘉宾!人身上最灵敏的五官承认你是它们的恩主,都来向你献奉它们的珍奇。听觉、味觉、触觉、嗅觉,都已经从你的筵席上得到满足了;现在我们还要略呈薄技,贡献你视觉上的欢娱。
泰门 欢迎欢迎;请她们进来吧。音乐,奏起来欢迎她们!(丘匹德下。)
贵族甲 大人,您看,您是这样被人敬爱。
音乐;丘匹德率妇女一队扮阿玛宗女战士重上,众女手持琵琶,且弹且舞。
艾帕曼特斯 嗳哟!瞧这些过眼的浮华!她们跳舞!她们都是些疯婆子。人生的荣华不过是一场疯狂的胡闹,正像这种奢侈的景象在一个嚼着淡菜根的人看来一样。我们寻欢作乐,全然是傻子的行为。我们所谄媚的、我们所举杯祝饮的那些人,也就是在年老时被我们痛骂的那些人。哪一个人不曾被人败坏也败坏过别人?哪一个人死了能够逃过他的朋友的训斥?我怕现在在我面前跳舞的人,有一天将要把我放在他们的脚下践踏;这样的事不是不曾有过,人们对于一个没落的太阳是会闭门不纳的。
众贵族起身离席,向泰门备献殷勤;每人各择舞女一人共舞,高音笛奏闹乐一二曲;舞止。
泰门 各位美人,你们替我们添加了不少兴致,我们今天的欢娱,因为有了你们而格外美丽热烈了。我必须谢谢你们。
舞女甲 大爷,您太抬举我们了。
艾帕曼特斯 的确,不抬举就是压低,我怕那样便弄得不成体统了。
泰门 姑娘们,还有一桌酒席空着等候你们;请你们随意坐下吧。
众女 谢谢大爷。(丘匹德及众女下。)
泰门 弗莱维斯!
弗莱维斯 有,大爷。
泰门 把我那小匣子拿来。
弗莱维斯 是,大爷。(旁白)又要把珠宝送人了!他高兴的时候,谁也不能违拗他的意志,否则我早就老老实实告诉他了;真的,我该早点儿告诉他,等到他把一切挥霍干净以后,再要跟他闹别扭也来不及了。可惜宽宏大量的人,背后不多生一个眼睛;心肠太好的结果不过害了自己。(下。)
贵族甲 我们的仆人呢?
仆人 有,大爷,在这儿。
贵族乙 套起马来!
弗莱维斯携匣重上。
泰门 啊,我的朋友们!我还要对你们说一句话。大人,我要请您赏我一个面子,接受了我这一颗宝石;请您收下戴上吧,我的好大人。
贵族甲 我已经得到您太多的厚赐了――
众人 我们也都是屡蒙见惠。
一仆人上。
仆甲 大爷,有几位元老院里的老爷刚才到来,要来拜访。
泰门 我很欢迎他们。
弗莱维斯 大爷,请您让我向您说句话;那是对于您有切身关系的。
泰门 有切身关系!好,那么等会儿你再告诉我吧。请你快去预备预备,不要怠慢了客人。
弗莱维斯 (旁白)我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另一仆人上。
仆乙 禀大爷,路歇斯大爷送来了四匹乳白的骏马,鞍辔完全是银的,要请您鉴纳他的诚意,把它们收下。
泰门 我很高兴接受它们;把马儿好生饲养着。
另一仆人上。
泰门 啊!什么事?
仆丙 禀大爷,那位尊贵的绅士,路库勒斯大爷,请您明天去陪他打猎;他送来了两对猎犬。
泰门 我愿意陪他打猎;把猎犬收下了,用一份厚礼答谢他。
弗莱维斯 (旁白)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呢?他命令我们预备这样预备那样,把贵重的礼物拿去送人,可是他的钱箱里却早已空得不剩一文。他又从来不想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钱,也不让我有机会告诉他实在的情形,使他知道他的力量已经不能实现他的愿望。他所答应人家的,远超过他自己的资力,因此他口头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一笔负债。他是这样地慷慨,他现在送给人家的礼物,都是他出了利息向人借贷来的;他的土地都已经抵押出去了。唉,但愿他早一点辞歇了我,免得将来有被迫解职的一日!与其用酒食供养这些比仇敌还凶恶的朋友,那么还是没有朋友的人幸福得多了。我在为我的主人衷心泣血呢。(下。)
泰门 你们这样自谦,真是太客气了。大人,这一点点小东西,聊以表示我们的情谊。
贵族乙 那么我拜领了,非常感谢。
贵族丙 啊,他真是个慷慨仁厚的人。
泰门 我记起来了,大人,前天您曾经赞美过我所乘的一匹栗色的马儿;您既然喜欢它,就把它带去吧。
贵族丙 啊!原谅我,大人,那我可万万不敢掠爱。
泰门 您尽管收下吧,大人;我知道一个人倘不是真心喜欢一样东西,决不会把它赞美得恰如其分。凭着我自己的心理,就可以推测到我的朋友的感情。我叫他们把它牵来给您。
众贵族 啊!那好极了。
泰门 承你们各位光临,我心里非常感激;即使把我的一切送给你们,也不能报答你们的盛情;我想要是我有许多国土可以分给我的朋友们,我一定永远不会感到厌倦。艾西巴第斯,你是一个军人,军人总是身无长物的,钱财难得会到你的手里;因为你的生活是与死为邻,你所有的土地都在疆场之上。
艾西巴第斯 是的,大人,只是一些荆榛瓦砾之场。
贵族甲 我们深感大德――
泰门 我也同样感谢你们。
贵族乙 备蒙雅爱――
泰门 我也多承各位不弃。多拿些火把来!
贵族甲 最大的幸福、尊荣和富贵跟您在一起,泰门大人!
泰门 这一切他都愿意和朋友们分享。(艾西巴第斯及贵族等同下。)
艾帕曼特斯 好热闹!这么摇头晃脑撅屁股!他们的两条腿恐怕还不值得他们跑这一趟所得到的代价。友谊不过是些渣滓废物,虚伪的心不会有坚硬的腿,老实的傻瓜们也在人们的打躬作揖之下卖弄自己的家私。
泰门 艾帕曼特斯,倘然你不是这样乖僻,我也会给你好处的。
艾帕曼特斯 不,我不要什么;要是我也受了你的贿赂,那么再也没有人骂你了,你就要造更多的孽了。你老是布施人家,泰门,我怕你快要写起卖身文契来,把你自己也送给人家了。这种宴会、奢侈、浮华是作什么用的?
泰门 嗳哟,要是你骂起我的交际来,那我可要发誓不理你了。再会;下次来的时候,请你预备一些好一点的音乐。(下。)
艾帕曼特斯 好,你现在不要听我,将来要听也听不到了;天堂的门已经锁上了,你从此只好徘徊门外。唉,人们的耳朵不能容纳忠言,谄媚却这样容易进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