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九年(1920年)一月。夜间的上海码头。码头特有的声音(汽艇的笛声、引擎声和装载货物的绞车声)。北一辉和送行的谭人凤。
北:虽然社会上风传杀害我的亲密朋友——革命家宋教仁的凶手是袁世凯,但是我确信真正的罪犯是孙文……这个广东派、华南派的黑手!
谭:你又发表起你那番高论来了……说吧,说吧,分手后就再也听不到了。
北:他和我同岁。他是早稻田大学的留学生,我是早稻田的旁听生,可以说有同吃一锅饭的交情。他听到祖国举兵起义的消息后,就急匆匆地回国了。按照在他回国那天夜里和他的约定,十个月以后我来到上海;那时武汉已经完全置于革命军的控制之下了。
谭:那时你让我当革命的总统,因为我谢绝了,你说我有禅让的旧道德,还生气呢。
北:武昌都督府的玻璃窗在枪林弹雨中震动的那天夜里,老宋和我一块儿躺着。他说:“这里既然已经有老谭在……我打算率领南京的新军夺取江南诸省,以此控制天下……”
谭:(被吸引着)嗯,嗯,老宋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眼前了。
北:新军是武汉的驻军。步兵六营有骑,工、炮兵各一个连,因为不发饷,就暴动了。指挥者是青年军官。南京的新军也起事了。结果,这支革命军失败了。可是,我本以为由于觉醒的中国各地民众和农民从此蜂拥而起,就会使延续三百年的清朝面临危亡,革命会成功……
谭:北京的叛徒,是把灵魂出卖给英帝国主义的汉奸袁世凯。(笑)那时你对这个老人的一再失策,对他的颟顸愚蠢,简直愤恨透了。
北:……不,最愚蠢的是日本政府,或者是流浪到中国的日本冒险家,要不然就是老天在捉弄……为了使日本理解中国的共和政权,宋教仁以赴日全权代表的身分到日本去了。由于那些对日本的投机和特权抱有幻想的日本冒险家眼光短浅,他的奔走受到了阻碍;另外,他也绝望于日本政府的保守和冥顽——日本政府认为邻国即将产生的共和制国家会自害于日本。其结果就是搞掉老宋,在上海车站把他暗杀了。我确信,杀害老宋的,决不是和他关系不好的袁世凯政权,而是和老宋对立的孙文派出的刺客。
谭:……我们不要忘了他捂着鲜血直冒的伤口,留下的遗言:“南北统一乃余生平素志!”
北:“诸友切莫以小故贻误国家……诸友切莫以小故贻误国家……”我被迫离开中国。是啊,那时我也正象今天这样沮丧地望着这个码头。那已是七年前的往事了。
谭跟踪北的视线,远眺海面。
北:从日本来时总是意气轩昂,回去时却如丧家之犬。
谭:这一回有些不同吧?前几天大川周明特意来上海造访,是为了务必把你迎回日本。犹存社那些人,的确是翘首企盼着你回国呢。
北:那又怎么样呢?使我感到苦闷的,是现在扩展到全中国的抗日风暴。我在长田医院二楼绝食了四十几天,瘦骨棱棱,汗流浃背地起草《日本改造法案大纲》……那时每天窗外都响彻一片呐喊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站在前面激愤指挥的,竟全都是十年来患难与共的同志们。
谭:你一边听着人们在你背后发出抗日的呼声,一边又不得不离开中国,你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日本毕竟是你的祖国。今后你的任务,将是领导祖国日本的革命——明治维新以来的革命吧。
静子带着英生(虚七岁),与长田一起上场。
谭:(抱起孙子英生)英生……快快长大吧!你将成为中日两国之间的桥梁呀……(向长田述怀)就连我的孙子也完全是个奇异命运的孩子……他出生在父亲的亡命地——日本,刚生下来就失去了母亲。受日本援助的参战军又把他父亲枪杀了。今天,这个孩子作为过继给你的儿子又要到日本去了。
北:这个孩子的同胞——中国民众,如今在憎恨日本,怒涛般不断地呼喊抗日。矛盾,实在是很大的矛盾。
长田:凡是希望日中合作的人,必然都会由于这个矛盾而苦恼。日本作为完成明治维新的东洋先进国家,本应受到新中国领导阶层的尊敬。想不到军部和政府相互勾结,在欧洲战争期间,乘列强无暇他顾之际,竟然堕落成趁火打劫的强盗了!为了山东半岛芝麻大的权益,把“二十一条”强加于人;并将大量的武器和军费交给反动军阀段祺瑞,帮助他屠杀中国的革命同志。这一切都是缺乏远见的日本的盲目政策所造成的……
北:我学习了中国革命的成败经验,就要回到那个日本去了。
长田:在“忠君爱国”的狂吼面前,日本国民只有守口如瓶。象你在那本书里曾经说过的那样,把国体和国家混淆了,把天皇和国家混淆了。近来,用你文章里的话说,那些迷信天皇偶像的山僧们越来越猖狂了。
北:你说的是《国体论及纯正社会主义》吧?……那是我二十三岁年轻时的著作,写得傲岸不逊,它时运不济,被查禁了……
长田:不,不,当时你受到矢野龙溪(日本资产阶级政论家、小说家,主张民权论)、片山潜、福田德三(日本资产阶级经济学家,著有《日本经济史论》、《社会政策和阶级斗争》等)、河上肇等人很高的评价啊!北一辉,北辉次郎(北一辉的原名)先生,尤其是作为一个日本人,你生得过早了一点……
北:尽管已经三十八岁,再过两年就是不惑之年,可说不定还血气方刚呢!
长田:(笑)诚然,否则绝不会那样不顾一切地绝食,从事写作……尽管如此,为了使《日本改造法案大纲》那部杰作不至于在日本给你带来无妄之灾,每一页原稿我都通通看过;关于天皇制的论述,我不厌其烦地提出种种问题,使你呕尽了心血,这都是出于我的一片婆心。
北:辉次郎一定永远铭记心头。
锣鸣。
静子:啊,要开船了……谭爷爷要和你告别了!
谭老人把英生放下。
静子:和爷爷告别吧,英生!
谭:英生这孩子全拜托你们了!
静子:请不要挂念。爷爷也要保重身体,愿老人家长寿啊!
谭:我这老朽的时代看来已经过去了。
长田:我也打算不久就回东京去一趟。静子,老北的性子那样奔放不羁,你一定要很辛苦啦!他一旦逢时,就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请你费心!
静子:长久以来承蒙照顾,胜似亲人……请代向夫人致意!
北、静子、英生登上舷梯。不久传出引擎声。开船的汽笛长鸣。船开动。两人朝岸上挥手。
静子:上海——越离越远了。
北:上海——我何年何月再来访问你啊!(感伤而又略显高傲)
静子:英生,好好看看吧。这是你的祖国——咱们在和你的祖国告别哪。
北:(抱起英生)英生!在中国第一次革命中出生的光荣的孩子,不幸的孩子,英生!……
静场。船出港。
静子:风好冷,进船舱去吧!
静子抱英生进船舱。北独自伫立在甲板上。在洒满月光的海面上,汽笛长鸣。
北(慢慢地独白)滔滔长江流,万里入浊海……白鸥声声断,万籁静如死……俯身凭栏望,浮云千古愁,举首向天日,天日生悲颜……悠悠长追忆,浮现复又逝。
除北的声音外,万籁俱寂。
北:啊!能容得下我那沸腾的热情的国土在何方……彷徨东西,仍将东归……将东归,东海一粟的君主国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