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916—961),重光,初名从嘉,号钟隐,又称钟山隐士等。祖籍徐州(今江苏徐州)人,南唐最后国主,世称南唐后主、李后主。李煜为李璟第六子。广额、丰颊、骈齿,一目重瞳。少颖悟,喜学问,工书,善画,精通音律。在位十五年,耽于声色,不恤民艰,且笃信佛教,国势将危之际,愁吟悲歌,忧惧不已。开宝八年(975),宋军攻陷金陵(今江苏南京),李煜被迫出降,南唐亡。降宋后第三年(978),七月七日,李煜在赐第命故妓作乐,宋太宗大怒,遂赐服牵机药而死。死后,赠太师,追封吴王。葬于洛阳北邙山。
李煜一生妙擅文艺,尤工填词。其词多为宫庭宴乐、伤春悲秋之作,而后期之作,则多为抒发国破家亡之悲愤与愁苦之情。刘永济论道:“乃以血写成者,言其语语真切出于肺腑也。”前人对后主词评价极高,如谭献曰:“后主之词,足当太白诗篇,高奇无匹。”王国维曰:“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由此足见,李煜在词史上的供献是不可否认的。后人曾将其作品与李璟词合编为《南唐二主词》。
赏析
南唐后主词,选者甚多,最为传颂的名作如《相见欢》、《浪淘沙》等,几乎人人尽能上口。至于此篇,则在次一等,或选或遗,正在重视与忽视之间。词人的另一首《虞美人》,即“春花秋月何时了”,那脍炙流传,更不待言。我觉这一首同调之作,应当比并而观,方为真赏。大家喜诵那一首春花秋月,不过因它引吭高歌,流畅奔放,甚且有痛快淋漓之致,自易为所感染;像本篇这样的,便觉“逊色”。实则畅达而含蓄自浅,痛快而沉着少欠,渊醇严肃,还让斯文。
风回小院者何风?即“小楼昨夜”的东风是也,所以风一还归,庭芜转绿。芜者又何?草类植物也,有时自可包括丛生灌木,要是野生自茂之品,丛丛杂杂,而不可尽辨,故转有荒芜一义。春已归来,原是可喜之辰矣,而心头倍形寂寞,情见乎词,正此之谓。庭草回芳,是一层春光;柳眼继明,是进一层春光,故曰相续。当此之际,深院自锁芳春,西楼无言独上,凭阑而观,而思——久之,久之。乃觉竹之因风,龙吟细细;月之破暝,钩色纤纤。这一切一切,俱与当年无异。而有异者在焉!
此所以为异者又究为何物耶?难言,难言。不易言,不肯言,不必言,皆言之难也。故曰无言。无言者,非谓无人共语也。
若自表面而察之,有笙歌侍宴,有尊罍美酒,池塘漾碧,春水乍溶,为欢正多,胡不排遣。然而心境不同,凄然不乐,笙歌杯杓,皆无所为用。夜色已深,回望所在之小楼,一片宝炬流辉,名香蕴馥,而揽镜自照,已是鬓点清霜,头生残雪了,境随年换,心与时迁,——倚阑久久而思者,至此倍难自胜矣。
此词沉痛而味厚,殊耐咀含。学文者细玩之,可以识多途,体深意,而不徒为叫嚣浮华之词所动,则有进于文艺之道。
思,必读“四(sī)”;任,必读“仁(rén)”。倘昧此理,音乐之美尽坏,责将谁负乎?
作者:周汝昌
赏析
我以前写有《大晏词的欣赏》一文(见《迦陵论词丛稿》),曾经将诗人试分为理性之诗人与纯情之诗人二类。以为理性之诗人其感情乃如“一面平湖”,“虽然受风时亦复縠绉千叠,投石下亦复盘涡百转,然而却无论如何总也不能使之失去其含敛静止,盈盈脉脉的一份风度”。此一类型之诗人,应以晏殊为代表。至于南唐后主李煜,则恰好是另一类型,属于纯情之诗人的最好的代表。这一类型的诗人之感情,不像盈盈脉脉的平湖,而却像滔滔滚滚的江水,只是一味地奔腾倾泻而下,既没有平湖的边岸的节制,也没有平湖的淳蓄不变的风度。这一条倾泻的江水,其姿态乃是随物赋形的,常因四周环境之不同而时时有着变异。经过蜿蜓的涧曲,它自会发为撩人情意的潺湲,经过陡峭的山壁,它也自会发为震人心魄的长号,以最任纵最纯真的感情来反映一切的遭遇,这原是纯情诗人所具有的明显的特色。李煜之亡国前与亡国后的作品,其内容与风格尽管有明显的差异,而却同样是这一种任纵与纯真的表现,这是欣赏李煜词所当具备的最重要的一点认识。
这首《玉楼春》,无疑的乃是后主在亡国以前的作品,通篇写夜晚宫中的歌舞宴乐之盛,其间并没有什么高远深刻的思致情意可求,然而其纯真任纵的本质,奔放自然的笔法,所表现的俊逸神飞之致,则仍然是无人可及的。《人间词话》有一段评语说:“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这一段评语是极为切当的。飞卿之词精艳绝人,其美全在于辞藻字句之间,所以说是“句秀也”;端己则字句不似飞卿之浓丽照人,而其劲健深切足以移人之处,乃全在于一种潜在的骨力,所以说是“骨秀也”;至于后主则不假辞藻之美,不见着力之迹,全以奔放自然之笔写纯真任纵之情,却自然表现有一种俊逸神飞之致,所以说是“神秀也”。这一首《玉楼春》,就是写得极为俊逸神飞的一首小词。
先看第一句“晚妆初了明肌雪”,此七字不仅写出了晚妆初罢的宫娥之明丽,也写出了后主面对这些明艳照人之宫娥的一片飞扬的意兴。先说“晚妆”,有的本子或作“晓妆”,然而如果作“晓妆”则与下半阕踏月而归的时间、景色不合,而且“晓妆”实在不及“晚妆”之更为动人。一则,“晓妆”乃是为了适合白昼的光线而作的化妆,虽然也染黛施朱,然而一般说来则大多是以较为淡雅的色调为主的;而“晚妆”则是为了适合灯烛的光线而作的化妆,朱唇黛眉的描绘,都不免较之“晓妆”要更为色泽浓丽,所以只用“晚妆”二字,已可令人想见其光艳之照人。再则,“晓妆”之后或者尚不免有一些人间事务之有待料理,而“晚妆”则往往乃是专为饮宴、歌舞而作的化妆,所以用“晚妆”二字,还可以令人联想到宴乐之盛况,是则仅此二字已足透露后主飞扬之意兴矣。再继之以“初了”二字,“初了”者,是化妆初罢之意,乃是女子化妆之后最为匀整明丽的时刻,所以乃更继之以“明肌雪”三字,则是说其如雪之肌肤乃更为光采明艳矣。看后主此七字之愈写愈健,其意兴乃一发而不可遏。
继之以次句之“春殿嫔娥鱼贯列”,则写宫娥之众,“春殿”二字足见时节与地点之美,“鱼贯列”三字则不仅写出了嫔娥之众多,而且写出了嫔娥队伍之整齐,舞队之行列已是俨然可想。再加之以下面“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两句,歌舞乃正式登场矣。“凤箫”一作“笙箫”,笙、箫是分别为二种乐器,凤箫则是一种乐器,按箫有名凤凰箫者,比竹为之,参差如凤翼,凤箫或当指此。总之,凤箫二字所予人之直觉感受乃是精美而奢丽的乐器,与本词所写之耽溺奢靡之享乐生活,其情调恰相吻合,如作“笙箫”反不免驳杂之感。再则,如作“笙”字,则此句前三句“笙”、“箫”、“吹”皆为平声,音调上便不免过于平直无变化,如作“凤箫”,则“凤”字仄,“箫”字平,“吹”字平,“断”字仄,在本句平仄之格律中虽然第二与第四两字必须守律,然而第一与第三两字之平仄则不必完全守律者也,后主以平仄间用,极得抑扬之致,且“仄平平仄”乃词曲中常用之句式。故私意以为作“凤箫”较佳。“凤箫”下继言“吹断”,“断”字,据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云“断,犹尽也,煞也”,是“吹断”乃尽兴吹至极致之意。再继之以“水云閒”,“閒”一作“闲”,又作“间”,此字自当为閒”字之通假,至于“间”字,如果认为乃“间”字之同义字,亦原无不可,但“间”字多作中间之意,则“水云间”乃指凤箫之声吹断,其音飘荡于水云之间之义,似亦有可取者,但“閒”字有悠閒之意,作“水云閒”则一方面写所见之云水閒飏之致,一方面又与前面之“凤箫吹断”相应,是箫声乃直欲与水云同其飘荡閒飏矣。故私意以为作“閒”字更佳。
再继之以“重按《霓裳》歌遍彻”,“按”者,乃按奏之意,“重按”者,乃“重奏”、“更奏”、“再奏”之意,是不仅吹断凤箫,且更重奏《霓裳》之曲也。“吹”而曰“吹断”,“按”而曰“重按”,此等用字皆可见后主之任纵与耽溺,而且据马令《南唐书》载:“唐之盛时,《霓裳羽衣》最为大曲,罹乱,瞽师旷职,其音遂绝。后主独得其谱,乐工曹生亦善琵琶,按谱粗得其声,而未尽善也。(大周)后辄变易讹谬,颇去哇淫,繁手新音,清越可听。”后主与大周后皆精音律,情爱复笃,何况《霓裳羽衣》又是唐玄宗时代最著名的大曲,又经过后主与周后的发现和亲自整理,则当日后主于宫中演奏此曲之时,其欢愉耽乐之情,当然更非一般寻常歌舞宴乐之比,故不仅“按”之不足而曰“重按”,且更继之以“歌遍彻”也。遍、彻,皆为大曲名目。按大曲有所谓排遍、正遍、袞遍、延遍诸曲,其长者可有数十遍之多,至于彻,则《宋元戏曲史》云“彻者,入破之末一遍也”,曲至入破则高亢而急促,六一词《玉楼春》有“重头歌韵响铮琮,入破舞腰红乱旋”之句,可见入破以后曲调之亢急,则后主此句所云“歌遍彻”者,其歌曲之长、之久以及其音调之高亢急促,皆在此三字表露无遗,而后主之耽享纵逸之情亦可想见矣。
下半阕首句“临风谁更飘香屑”,据传后主宫中设有主香宫女,掌焚香及飘香之事,“焚香”易解,至于此句所云“飘香屑”者,盖宫女持香料之粉屑散布各处,则宫中处处有香气之弥漫矣。至于“临风”二字,一作“临春”,郑骞《词选》云:“临春,南唐宫中阁名,然作‘临风’则与‘飘’字有呼应,似可并存。”可是,郑骞所选用的却仍然是“风”字,作“临风”实更为活泼有致,且临风而飘香,则香气之飘散乃更为广远弥漫,不见飘香之宫女,而已遥闻香气之喷鼻,故后主乃于此句中更着以“谁更”二字,曰“谁”者,正是闻其香而不见其人的口吻,恰好把临风飘散的意味写出,至于“谁”字下又着以一“更”字,则乃是“更加”之意,当与上半阕合看。盖后主于此词之上半阕,已曾写出其所欣赏者:有目所见之“明肌雪”与“鱼贯列”的宫娥,有耳所听之“吹断”的“凤箫”和“重按”的《霓裳》,而此处乃“更”有鼻所闻之“临风”的“飘香”,故着一“更”字,正极力写出耳目五官之多方面的享受,何况继之还有下面的“醉拍阑干情味切”一句,“醉”字又写出了口所饮之另一种受用,真所谓极色、声、香、味之娱,其意兴之飞扬,一节较之一节更为高起,遂不觉其神驰心醉,手拍阑干,完全耽溺于如此深切的情味之中矣。
至于最后二句“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则明明乃是歌罢、酒阑之后归去时的情景,而后主却依然写得如此意味盎然,余兴未已。“莫放烛花红”者,是不许从者点燃红烛之意。以“红烛”之光焰的美好,而却不许从者点燃,只因为“待踏马蹄清夜月”的缘故。“待”者,要也,只是为了要以马蹄踏着满路的月色归去,所以连美丽的红烛也不许点燃了。后主真是一个最懂得生活之情趣的人。而且“踏马蹄”三字写得极为传神,一则,“踏”字无论在声音或意义上都可以使人联想到马蹄得得的声音;再则,不曰“马蹄踏”而曰“踏马蹄”,则可以予读者以双重之感受,是不仅用马蹄去踏,而且踏在马蹄之下的乃是如此清夜的一片月色,且恍闻有得得之蹄声入耳矣。这种纯真任纵的抒写,带给了读者极其真切的感受。通篇以奔放自然之笔,表现一种全无反省和节制的完全耽溺于享乐中的遄飞的意兴,既没有艰深的字面需要解说,也没有深微的情意可供阐述,其佳处极难以话语言传,而却是写得极为俊逸神飞的一首小词。这一首词,可以做为后主亡国以前早期作品的一篇代表。
作者:叶嘉莹
注释
①《望江梅》二首,詹安泰辑《李璟李煜词》并为一首,分为上、下两阕。但两阕韵脚不同,应是两首。故今从管效先《南唐二主全集》分为两首。
赏析
《望江梅》二首作于李煜被俘到汴京后。《望江梅》即《望江南》调之别名,此调多用来歌咏江南风物,如白居易《忆江南》(亦《望江南》别名):“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后主此二词,则是他在家国破亡,从至尊无上的国主沦为阶下囚之后,在北国缅怀江南盛时情景所作。
二词均以“闲梦远”领起。“闲”者,在此处并非优哉游哉之“优闲”,而是辛弃疾所说的“闲愁最苦”(《摸鱼儿》)之“闲”,指的是一种难以排遣的低徊苦闷的情绪。这种情绪勾起了词人的怀旧之梦,而这些旧梦中的情境,已经离词人十分“遥远”,一去不复返了。所以我们说,此二词应作于汴京。若是江南盛时,后主身历其境,就无须借助梦境来回忆再现了。后主在“以泪洗面”的囚徒生活中,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梦境中重温旧时欢乐,以此自伤自慰,如:“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子夜歌》);“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浪淘沙》);“多少恨,昨夜梦魂中”(《望江南》);“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乌夜啼》)。《望江梅》二首所记“闲梦”,正是这无数旧梦中的几个。
第一首“梦”见的是“南国芳春”,即江南盛时的春天景象。江面碧波荡漾,百舸交驰,管弦齐奏,乐声悠扬。城中柳絮飞舞,鲜花盛开,士女赏花,倾城而出,以致“车如流水马如龙”,掀起九陌红尘,与花絮相混。春江春城,处处都是一派如醉如痴的狂欢忙碌景象。短短三句词中,括进了多少景物人物,竟使人有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之感。
第二首“梦”见的是“南国清秋”。与第一首浓墨重彩、如花似锦的繁华画面不同,这一首所描绘的却是一幅清绝幽绝的写意图:千里江山,寥廓清远,一片寒色。芦花深处,孤舟夜泊,客子之情,已自难堪;又闻明月楼中,传来阵阵笛声,更觉秋思洋溢,无边无涯。全词充满诗情画意,令人心驰神往,正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呵!
这两首词生动地展现了南国所特有的优美风光,一鲜丽欢乐,一清秀幽雅。写景之外,词人未加任何主观的抒情议论。故表面看来,似乎词旨就是单纯地歌咏赞美江南风物。但如果联系开头的“闲梦远”三字,及词人的身世与写作背景,就可以发现,此词实际上是用了“以乐写愁”的方法,在欢乐美好的画面后面,寄寓着深沉浓重的忧愁感伤。日本学者松浦友久曾经作了一个统计,发现中国古诗中,咏春秋的诗远远多于咏冬夏的诗(《中国古典诗的春秋与冬夏》)。李煜在这两首重温旧梦的词中,所吟咏的也恰恰是江南的春秋而不是冬夏。中国上古的史书称为《春秋》,也表明在中国人的意识中,春秋比冬夏具有更强烈的时间意义;春与秋不仅仅各代表着一个季节,而且往往又代表着一段时间或一段历史。如“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虞美人》)李煜祖孙三代相继统治南唐,达三十九年,写下了“十国春秋”中的一页,所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花作烟萝”(《破阵子》)。李煜恰出生于祖父李璟开国的那一年,二十五岁时继父亲李璟即位。在这三十九度春秋中,词人在江南佳丽之地,看尽了良辰美景,享尽了荣华富贵。一旦亡国北俘,南唐小王朝的统治宣告结束;后主本人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屈辱的囚徒生活中,终日萦绕词人心头的是刚刚结束了的那一段历史和刚刚逝去的那一段生活。所以词人才不断地重温旧梦,包括这“闲梦”。借助于这“闲梦”,词人将时间空间化,用春和秋这两个富有象征意义的季节隐括了南唐的历史,用江南的“芳春”和“清秋”这两幅景物画面,展现了南唐的“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寄托了词人深沉的感伤情怀。唯有作此理解,才不致于仅看到此二词字面上所描绘的优美欢乐的景物断片,而进一步把握其深厚的历史内容和忧患意识。所以,此《望江梅》词虽然分为二首,却又是不可分离、相辅相成的一个艺术整体,历来选本,大都将二首一起选入。
后主词素以直抒胸臆见长,如他的另一首《望江南》:“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此词亦是重温江南春梦,以乐写愁,但直接点出“多少恨”、“旧时”,词旨较明朗;《望江梅》二首则写得格外含蓄蕴藉。重温旧梦,本来是为了寻求慰藉,在欢快的梦境中,词人获得了片刻的解脱,但美梦毕竟不能将愁带去,梦醒之后,面对着悲惨的现实,只能陷入更为巨大的痛苦之中,正如“举杯消愁愁更愁”,借梦消愁也同样是“愁更愁”。但《望江梅》二词通首皆写欢乐美好之梦境,而梦醒之后的无限眷恋、追忆、感伤、怨恨,却无一字提及,仅以“闲梦远”三字微微点逗,让读者自己去细细体会,因此给人以余味无穷的艺术魅力!至于写景的自然精炼,传神多变,更显出后主词的“神秀”本色。
作者:贾晋华
赏析
南唐后主的这种词,都是短幅的小令,况且明白如话,不待讲析,自然易晓。他所“依靠”的,不是粉饰装做,扭捏以为态,雕琢以为工,这些在他都无意为之;所凭的只是一片强烈直爽的情性。其笔亦天然流丽,如不用力,只是随手抒写。这些自属有目共见。但如以为他这“随手”就是任意“胡来”,文学创作都是以此为“擅场”,那自然也是一个笑话。即如首句,先出“林花”,全不晓毕竟何林何花;继而说是“谢了春红”,乃知是春林之红花,——而此春林红花事,已经凋谢!可见这所谓“随手”“直写”,正不啻书家之“一波三过折”,全任“天然”,“不加修饰”,就能成“文”吗?诚梦呓之言也。
且说以春红二字代花,即是修饰,即是艺术,天巧人工,总须“两赋而来”方可。此春红者,无待更言,乃是极美好可爱之名花无疑,可惜竟已凋谢!凋零倘是时序推迁,自然衰谢,虽是可惜,毕竟理所当然,尚可开解;如今却是朝雨暮风,不断摧残之所致。名花之凋零,如美人之夭逝,其为可怜可痛,何止倍蓰!以此可知,“太匆匆”一句,叹息中着一“太”字;“风雨”一句,愤慨中着一“无奈”字,皆非普通字眼,质具千钧,情同一恸矣!若明此义,则上片三句,亦千回百转之情怀,又匪特一笔三过折也。讲说文学之事,切宜细心寻玩,方不致误认古人皆荒率浅薄之妄人,方能于人于己两有所益。
过片三字句三叠句,前二句换暗韵仄韵,后一句归原韵,别有风致。但“胭脂泪”三字,异样哀艳,尤宜着眼。于是我想到老杜的名句“林花著雨胭脂湿”,难道不是南唐后主也熟读杜诗之证吗?后主分明从杜少陵的“林花”而来,而且因朝来寒“雨”竟使“胭脂”尽“湿”,其思路十分清楚,但是假若后主在过片竟也写下“胭脂湿”三个大字,便成了老大一个笨伯,鹦鹉学舌,有何意味?他毕竟是艺苑才人,他将杜句加以消化,提炼,只运化了三字而换了一个“泪”字来代“湿”,于是便青出于蓝,而大胜于蓝,便觉全幅因此一字而生色无限。
“泪”字已是神奇,但“醉”也非趁韵谐音的妄下之字。此醉,非陶醉俗义,盖悲伤凄惜之甚,心如迷醉也。
末句略如上片歇拍长句,也是运用叠字衔联法:“朝来”“晚来”,“长恨”“长东”,前后呼应更增其异曲而同工之妙,即加倍具有强烈的感染力量。先师顾随先生论后主,以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其美中不足在“恰似”,盖明喻不如暗喻,一语道破“如”“似”,意味便浅。如先生言,则窃以为“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恰好免去此一微疵,使尽泯“比喻”之迹,而笔致转高一层矣。学文者于此,宜自寻味,美意不留,芳华难驻,此恨无穷,而无情东逝之水,不舍昼夜,“淘尽”之悲,东坡亦云,只是表现之风格手法不同,非真有异也。
作者:周汝昌
赏析
这首词始见于南宋无名氏辑本《南唐二主词》。近人因这首词的风格比较“豪放”,而认为非李煜所作。其实,从创作风格看,它同李煜后期写的《虞美人》和另一首《浪淘沙》等词并无很大差异,都是直抒胸臆,一气呵成之作。
词的主旨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道破,即“往事堪哀”、“对景难排”这八个字。“景”指眼前景物,正对“往事”而言,而“往事”又与今日之处境两相映照,昔日贵为天子,今日贱为俘虏,这简直有九天九地之差。而今生今世,再也过不成当年安富尊荣的享乐生活了。“往事”除了“堪哀”之外,再无卷土重来的机会。所以第一句下了个“只”字,“只”者,独一无二,除此再无别计之谓也。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偏偏这个已经“归为臣虏”的降皇帝心还没有死透,相反,他对外界事物还很敏感,无论是春天的“小楼昨夜又东风”还是秋凉时节的“庭院藓侵阶”、“天静月华开”都在他的思想中有反应。这样一来,内心的矛盾纠葛当然无法解除,只能以四字概括之—“对景难排”。作者在词中所描写的“景”实际只有两句,即上片的“秋风庭院藓侵阶”和下片的“晚凉天静月华开”。上一句昼景,下一句夜景。“藓侵阶”即《陋室铭》中的“苔痕上阶绿”,表示久无人迹来往,连阶上都长满了苔藓,真是死一般的岑寂。作者对此既然感到“难排”,便有心加以“抵制”。“抵制”的方式是消极的,檐前那一长列珠帘连卷也不卷,干脆遮住视线,与外界隔绝。用这样的手法逼出了下面四个字:“终日谁来!”既然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我还卷帘干什么呢?但读者会问:“藓侵阶”既已写出久无人迹,又说“终日谁来”,岂不叠床架屋?其实,也重复也不重复。李煜后期的词大都直抒襟抱,不避重复,如《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只是一层意思反复地说下去,此词亦近之。但也不尽重复,而是用这一句配合“一桁”句来刻画自己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作者一方面采取“一桁珠帘闲不卷”的无可奈何的办法来消极“抵制”,另一方面却仍存希望于万一,或许竟然有个人来这里以慰自己的岑寂吧。不说“不见人来”而说“终日谁来”,字面上是说终日谁也不来,骨子里却含有万一有人来也说不定的希翼心理在内。这就与“藓侵阶”似重复而实不重复了,盖一写实际景物,一写心理活动也。
在悲观绝望之余,下片转入对“故国”的沉思。这也是李煜这个特定人物在特定环境下的逻辑必然。而沉思的结果,依然是荒凉萧索,寂寞消沉。但这是想象中的产物,比眼前实际更虚幻,因而感情也就更凄凉哀怨。“金锁”的“锁”也通作“琐”,王逸《楚辞章句》:“琐,门镂也,文如连琐。”“金锁”即雕镂在宫门上的金色连锁花纹。这里即作为南唐宫阙的代称。“金锁沉埋”,指想象中殿宇荒凉,已为尘封土掩。“壮气”犹言“王气”,本指王者兴旺的气象或气数。《太平御览》卷一七○引《金陵图》云:“昔楚威王见此有王气,因埋金以镇之,故曰金陵。”这里的“金锁”两句,正如刘禹锡诗所说的“金陵王气黯然收”。说明当年偏安一隅的那点气数已尽,旧时宫苑久已蒿莱没径,不堪回首了。然而秋夜晴空,月华如洗,当年那种“归来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玉楼春》)的金粉豪华的生活一去不返,面对着大好秋光,无边月色,不禁为映照在秦淮河上的“玉楼瑶殿影”抛一掬酸辛之泪,这里面有悔恨,有怅惘,百无聊赖而又眷恋无穷。末句着一“空”字,正与开篇第一句的“只”字遥相呼应,在无比空虚中投下了无比凄惶。这正是作者在《虞美人》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另一写法。那一首说宫殿犹存,人已非昨;这里却说连玉楼瑶殿也该感到孤寂荒凉了吧。此词虽无彼之激越清醇,而沉痛哀伤则过之。正当与彼词比照而观。
作者:吴小如
赏析
这是一首仅有二十七字的小令,是一支声情共茂的幽闺少妇秋夜怀人之歌。
从词牌的名称同所写的内容情境来看,它是首“本义词”。“练”,是一种丝织品,制作的时候,有一道用木棒在砧石上捶捣的工序。流传下来的唐代名画《捣练图》(张萱绘),就很具体真切地描画了这项劳动的流水过程,其中就有四个妇女用木杵捣练的一节。捣练,可能就是当时妇女们经常从事的一项极普通的劳动。
但是,这首并非是写捣练妇女的,而是以小写意的笔法,描绘了一个少妇因听到捣练声而彻夜不眠的情景。先看词的一二句,“深院静,小庭空”,这是两个极短的主谓句,先清楚明白交代了主人公所在的处所和氛围:一处平常的小庭院,幽静而空寂,也许是一所平民的普通住所吧!正值深秋寒夜,这位孤独的少妇,该是何等寂寞和凄苦,她枕上难眠,只好挑灯枯坐,或者到庭院徘徊。她在深深怀想远方的征人,在独自叹息、垂泪。这两句写得极简省,言少而意密,体味一下,会感受这六个字的底蕴,“静”和“空”,即是客观环境,更是主人公内心感受的概括。第三句“断续寒砧断续风”,可看作全词的核心,一句七个字,抑扬顿挫,节奏分明而富有流动感,这砧声和风,正好和前边的“静”与“空”相对,相反而成,对立而统一成一种特定的美境。捣练的砧声被秋风送到耳边,是很平常的自然现象,但写得很不寻常。词中用了两个“断续”词,其意味立见深厚。一般写小令,字少,自然处处求简省,惜墨如金。而这里一下用了两个,其效果,一是传达了捣练声的节奏性,秋风袅袅,砧声阵阵,庭愈空,砧愈响。其次,可以推想,砧声之断续,是因为秋风之断续。这断续的秋风和断续的砧声,创造作一种凄清、幽远的氛围,只有在这种环境气氛中,最能勾起怀人思远的绵绵情思,把二者巧妙地结合起来,创造出一种独特的意境,这在李煜之前,已多有杰作。如班婕妤的《捣练赋》:“任落手之参差,从风飙之远近。”刘禹锡《捣练曲》:“爽砧应秋律,繁杵含秋风。”沈佺期:“九月寒砧摧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至于李白描写捣砧(和捣练相近)妇女的《子夜吴歌》,更是写得深思绵邈:“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但以上的描写,都从捣衣妇女的角度来写。而李煜这首小令,则是从听到砧声的闺中人的角度来写的,这显然是生面别开。唐人赵嘏《闻笛》一诗中有句:“断续声随断续风”是描写风中笛声的,李煜此句大概由此成句变化而来。第四五两句,就从女主人公的角度来直接抒发感受了:“无奈”一词,成曲笔迳转之势,下贯十二字到底,有铺叙,有渲染,有描述:独处幽闺的少妇,在寂寞、凄清的长夜,被入耳的砧声,搅乱了她青春的心境,凝望穿过帘栊的月光,情思寄向天边,幽怨难以自己,此时此刻,更觉夜之清冷和漫长,此时此刻,她还能入睡吗?作者这里采用了一个倒果为因的手法,即先说夜长人不寐,而后写砧声月光同到帘栊,显得曲折委婉,饶有韵致。此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把女主人公的听觉和视觉感受结合起来,用一个“和”字把砧声与月光融汇一处,创造出一种迷离而浑融的艺术效果。能够产生如此功用,李煜不依仗绘声绘色的描写,或借用什么修辞手段,而是采用他一贯擅长的白描手法,加之以严密的构思、精巧的安排而成。清代著名的文艺理论批评家刘熙载在评论白居易的《忆江南》时说:“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以此来评赞李煜的这首小令,也最恰当不过。“深哀浅貌,语短情长。”(陆时雍评《古诗十九首》)就是李煜小词所达到的艺术境界。像李白的小诗《静夜思》一样,千古传诵,永不磨灭。
作者:天琪
赏析
蔡绦《西清诗话》中说:“南唐李后主归朝后,每怀江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尝作长短句云:‘帘外雨潺潺……’含思凄惋,未几下世。”由此可以推断,这首词是作者去世前不久所填,即所谓“绝笔”。和李煜在此之前的许多词作一样,表达了他思恋故国、回首往事的缠绵哀痛之情。低吟深味之,黯淡清冷的氛围、孤寂凄凉的心境,无不大受感动而为之泪落唏嘘。
先看词的前片,是写诗人梦醒前后的情境:珠帘之外,夜雨潺潺,一股难禁的寒意和苦味,使得诗人——这位已经成了囚徒的亡国之君,再也难以安眠,此时正是五更天。“春意”,指美好的时光和往事。“阑珊”,正在凋残、消亡。感今,思前、想后,自然是百感交集,寒冷难耐。这里写了所看、所想、所触三方面的感觉。“梦里不知身是客”,是用逆入手法来写梦中才能享受片刻的欢娱,为什么这样写,是很明白不过的,因为只有进入梦中,诗人才能暂时隔绝开屈辱的处境,才能忘掉自己已是阶下囚的身分,而能“一饷贪欢”,——回到往日曾经历过的花月春风的快乐中去。这表面“贪欢”的词句,里面却是浸透了说不尽的委屈、悲愁和泪水。
过片,笔势折回,两句自相呼应。梦境虽为美妙,但现实却极残酷,所以说“独自莫凭栏”,换言之,是不忍心去凭栏远眺故国河山,因为那势必会引起无限的伤感。这和“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别”一样,都是悲愤至极时反语。有些本子说“独自莫凭栏”实际应为“独自暮凭栏”(如《花间集补》、《词综》和《全唐诗》等皆作“暮凭栏”),原因是“莫”是“暮”的本字。由此理解为诗人在落日西沉时,置身在昏暗的暮色中凭栏远望,从而引起伤感和叹息。与后面一句衔接,也显得自然流畅,这自然合情合理。但细细比较一下,还是不如用“莫”(不要、不忍)字则语势更显迭宕,情绪更有起伏转折。“别时容易见时难”,是说江山、国家、百姓失不可再回,绝望而痛楚之叹。“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两句,气势纵横,有千钧之力,除了与前面“雨潺潺”和“春意阑珊”所表现的景象进行呼应,而且在原来的时空上全力拓展,致使全词的境界得以升华。奇绝隽永,可称前无古人,后启来者。这“天上人间”四字,蕴义深广,是写景,又是抒情,是写眼前,又是写梦中,甚至是在写生前和死后。这四个字,包容了往日的欢乐、现实的悲苦,既有对人生的留恋,又有对人生的绝望,也许还流露出这位聪明过人的亡国君主对自己厄运的一种预感吧!(《古今词话》中即有“词谶”之说,例如钱思公撰《木兰花》,“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唱时必然泪下,有人听后,告诉他:“相公其将危乎!”不久,果然卒于随州。)把“天上”和“人间”两词贴在一起,可悟出诗人遇际之迥异和急骤。水流、花落、春去,人亦将亡,合于一起做结句,足显绝望之烈,悲痛之剧,写尽宇宙人生之悲剧。
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中,对李煜降宋后的词作赞誉极高,说:“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又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并认为像温庭筠等人的词,是根本不能达到和具有李煜此时的水平和气象。
作者:朱帘雨
注释
①霄汉:天空。
②烟萝:指树木丛茂,仿佛烟聚萝缠。
③沈腰渊鬓:指因忧愁过度而使腰围瘦减,两鬓变白。沈,即南北朝时文学家沈约,他给朋友徐勉写信说自己老病:“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后来就以“沈腰”作日见消瘦的代词。潘,即晋朝文学家潘岳,他的《秋兴赋》中有句:“斑鬓发从承弁兮”,以后就常以“潘鬓”代指头发变白。
④庙:宗庙,古代帝王供奉祖先的处所。
⑤教场:管理宫庭音乐的机构。
赏析
这首词是李煜由一国之君变成阶下囚,北上事宋后,感怀往昔而激情难抑的“哭诉”。
“四十年来家国”二句,似随口而成,却语意宏阔、气势沉雄。“四十年来”,指南唐自公元937年建朝,历经先主、中主和李煜三代,共三十八个近“四十”个春秋,即于公元975年为北宋所灭。在五代十国的历史骤变中,也算是有较长的国祚了。第一句乍看似觉平平,稍一玩味,就感到其中包蕴了无限的感慨和留恋之情。“三千里地山河”,是指南唐朝曾拥有三十五州之广,即包括现在的江西全省、福建大部分,还有江苏和安徽以南的部分。这一片疆土,河山秀丽,物产富饶,文化繁荣。如此家业,若是沦丧于他人,岂不令人痛惜。更何况,还有那巍峨宏丽的凤阁龙楼:高耸入云天,气势吞霄汉。宫苑里,葱笼茂密的名花奇木,如琼似玉、仿佛烟聚萝缠一般,这是天上人间少有的繁华景象啊!回想李煜的人生经历,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当上了太平天子的。由史书记载中可知,他从小颖悟,喜好文学,并且工书、善画、通音律,同时,也好游冶,迷恋声色,甚至佞佛敬神。当宋灭周后,他已感到南唐必蹈其覆辙,但仍不思强兵保土。把希望天真地寄托在赵匡胤身上,他不惜纳贡称臣,乞望能做个长久的承平之君。然而,事必与愿违,早怀有一统之志的赵匡胤兄弟,在灭了南汉之后,随即兵临石头城下,面对强大的宋兵,李煜的怯懦和求助神佛都无济于事了,他只好肉袒出降,成了宋王朝的“臣虏”。“几曾识干戈”,是他的慨叹和自白,是他的软弱和无奈的自我写照。这一句,使上片结论,有猛然顿住、令人喷醒之感。虽为哀痛之语,却不乏千钧之力,虽听之突兀,但感之自然,可见作者倚声作句之精熟和自如。下片,紧承上片,以“一旦”两字喝起,叙事兼以抒情,以简洁的造语,写尽诗人成为阶下囚后的悲惨情状。可以想象,像李煜这样的人物,一旦成了俘虏囚徒,必然是一种从天上堕入地狱里的感觉吧!因此,监禁、折磨的痛苦和屈辱,必定使他吃不消,像沈约一样瘦损了腰,像潘岳一样染白了鬓,这一切,真是苦不堪言!“最是仓皇”等三句,是继前面的描叙,进一步展示和抒写,——更令人痛不欲生的是,当我率众向宗庙辞行时,乐工们奏起那摧人断肠的离别曲,我忍不住抱住宫娥痛哭不已。这里的“仓皇”一词,含义丰富,写尽当时国破、事急、心乱的情态。这里的“犹”字,似有弦外之音,词外之意。曾记得,当李煜还是南唐之主时,终日丝竹盈耳,歌乐沸天,真是无忧无虑,欢乐无极。而今又是奏乐,则完全是两种处境,两种心情,两种截然相反的命运,此时同时交汇在一个人的心中,该是什么样的滋味,则完全可想而知了。李煜前作《望江南》有句:“心事奠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旧时吹,肠断更无疑”,可为此做一注脚!
读后主此词,感到造语浅近明白,而感情则深曲郁结,一股撼人心魂的艺术感染力,使读它的人仿佛如临其境,如感其情,哀其所哀,伤其所伤,甚至要为这位懦弱愁苦的后主陪出几滴同情泪来。这无疑是缘于作者非同常人的经历感受和卓越拔群的文学功力所至。所以前人曾评说:“二主词,中主能哀而不伤,后主则近于伤矣!然其用赋体不用比兴,后人亦无能学者也。”(吴梅《词学通论》)这里所说的“用赋体”,正是指出了李煜极善于用真率诚直的语言来抒写胸臆的特点。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论道:“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一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听知者深也。”李煜的词,正是这样的“大家之作”也。
作者:白苹洲
注释
①中江:有多种解释,时指岷江会合了汉水、赣江以下的经流;时指四川沱江等,此处当指自今安徽芜湖东经江苏高淳、东坝、溧阳至宜兴通太湖一水。石城:石头城的简称,亦称石首城。故址在今南京市清凉山。本楚金陵城,后成为南京的代称。
②广陵:今扬州市。
赏析
李煜在亡国后写的词已达到了白描与象征融为一体的化境(本体象征),他写的诗也有与词风相敷的情致,其现存的作品,似乎惟这首诗平铺直叙、白而不描,甚至有人怀疑此诗不是李煜写的。
长歌当哭,须痛定思痛,即所谓得拉开审美距离。李煜此诗,写于肉袒降宋、诀别南唐宫殿、北上入宋都当囚徒之际,浩大深重的家国山河之感,使他不可能有那么多使用比兴的心思,实在不同于失恋后写情诗。
江南江北本是他的家园,此刻却成了“旧家乡”——“故园”。他当然没有岳飞“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战斗事迹,却有着同样的破灭感:三十年一切的一切都成了“尘与土”“梦一场”。岳飞是白干了,李煜作为亡国之君失去的更多、更多。万间宫殿虽未都做了土,但对李煜已不复存在——他不能再拥有它们了。金陵这块宝地似乎更多地是留给亡国者作悼亡诗题用的。在李煜之前,它“冷落”、“荒凉”过,李煜经历了一遍,尔后最著名的就是南明覆亡时又是一遍。本诗“广陵台殿”实是“吴苑宫闱”的复说。吴苑、广陵又皆指“石城”也,因为广陵是扬州的别称,扬州曾为石头城——金陵的冶所。在众多的哭“石城”的作品中,李煜这一篇,不算上乘。《桃花扇·余韵》中〔哀江南〕一曲用“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守陵的阿监几时逃”、“住几个乞儿饿殍”、“剩一树柳弯腰”等极有情绪的意象来悼亡,就比“冷落”“荒凉”这种空泛的字眼有意味多了。
“愁千片”“泪万行”两句显示着标准的李氏风格,他终于有心力来写诗——用曲喻了,于是云片能愁、两点是泪了,有了类推物象并能更进一层的描写。这是鸟惊心、花溅泪之万汇同感的老杜章法。象物以拟衷曲,情景兼到,物我融会,殊无执情强物之感。
诗心不敌囚意,他终以实笔结穴:“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作细思量。”这种“以情胜”的实录镜头,以其情感的坚、锐胜过多少雕情刻意的画面!“不堪闲坐细思量”这种朴素的心理描写能激发出多少共鸣和联想;他像李清照那样去“寻寻觅觅”了么?还是只能在船头来回踱步、望石城而泣下?还是他连石城也不敢望呢?至少他后来不敢独自凭栏(《浪淘沙》)了。
作者:周月亮
赏析
这首以“春花”起句的词作,正是填于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李煜死前的春天。读罢全词,在眼前仿佛呈现出一位亡国之君在月夜沉吟的画面,并体味到主人公身处的屈辱和险恶的处境,还有那无法消除的悲愁激楚的情绪。
先看上片:春花秋月何时了?以问句起。作者面对本来是美好的春花与秋月,却发出了如此疑问,一时令人费解,难道是诗人对这样的良辰美景都很厌倦,都很反感吗?读下一句“往事知多少”,就会有所领悟,原来是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使他发出悲鸣和哀叹:这种身心饱受屈辱折磨的囚徒日子,究竟到何时才“了”啊!同时,那些难以忘怀的往昔一齐涌上心头。“小楼昨夜”两句,是写诗人独倚小楼望月的情景,东风在温暖的春夜吹来,轻拂着满是泪痕的脸,看着皎洁月光下的景物,不由得想起故国的山河、欢乐的岁月,这一切,真令人不堪回首,不忍回首啊!下片继续写,“雕栏玉砌应犹在”二句可想象到,当年起居宴游的宫殿池苑还在吗?也许没有改变,可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了,江山易主,正如诗人的容颜,一日比一日憔悴衰老,这怎能不令他愁上加愁呢?“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精彩绝妙的比喻,淋漓尽致地抒写,几乎像是诗人脱口而出的平常语,但又语尽而意无穷。全词的大意和作者所表述的思想情绪,是很易了解的。
李煜词中所包含的预感,果然应验了。史载,七夕那天,李煜在自己的住所,让乐工演奏寻乐,乐声飘过街头传入了宋太宗赵匡义的耳中,这使他极度猜疑和不满,这之后,这首“春花秋月”词又被他看到了,于是大怒,立即命人赐李煜牵机药,第二天,李煜果然毙命。七月七日这天,正是李煜的第四十二个生日。为此,后人把这首《虞美人》视为后主的绝命词,有人叹息道:“作个词人真正好,可怜薄命做君主。”
李煜确实是个无能的君主,他正处在一个人类最高级最险恶的改朝换代的争夺与杀戮的旋涡之中。二十五岁时,嗣位得国。南唐在五代十国中可算是一个国祚颇长、疆土较大、实力较强的国家,就当时形势来论,南唐本可以北伐中原而夺取天下,无奈他的父亲就“生性儒懦、“素昧威武”,待到李煜登上宝座时,雄才大略的赵匡胤已演出了“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闹剧,而准备一统中原了。所以,南唐小朝廷被吞灭只是早晚的事了。后期的李煜,内忧外患使他一筹莫展,妻死子殇更令他悲痛哀伤,以至后来就干脆不理朝政,终日寄情声色,优游宴乐,甚至胡涂到纵容奸佞,误杀忠良。当他感到后悔和痛心时,已经太晚了。
李煜是位杰出的词人,这也是古今笃论。一个人从极尊极富的地步很快变成了阶下囚又遭受到最悲惨的伤害和虐杀。这种人生的巨变,其中必然包含着最深刻、最广阔和最震动人心的内容。这些在他的诗词中积淀和凝结成了一个字:愁。这个愁中,包括有悲、怨、哀、痛、悔、恨、忧,以及惧,等等。面对着强大的敌手和战胜者,他没有去抗暴,也没有去乞求,只是怀着一腔愁苦在暴君轻而易举的谋算下结束了一切。李煜晚年的经历遭遇,使其词作大大地超越了同时代的温庭筠和韦庄,从而使民间词这一文学样式,自晚唐转入文人手中近一二百年而几近末路的情状下,被拯救出来,他一扫浮艳绮靡之风,使词重新走上抒情表意的正路,并有效地提高了它在文学和音乐领域内的地位,在这点上,李煜功绩最大。
这首《虞美人》是李煜的抒情杰作,是享誉千古的倚声绝唱,它以凄绝而明畅的文学语言,表达了一个特定的历史人物的心态和感叹,毫无矫情,更不掩饰,真率发于肺腑,酣畅犹似江河,洋溢着一股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创造出一种极绝妙极精美的境界,这就是李煜词能踞于文学峰巅并产生久远影响的关键所在。
作者:崔兰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