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原注
前人所谓“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说的是飞雪。这里借用一句,说的是雪山。夏日登岷山远望,群山飞舞,一片皆白。老百姓说,当年孙行者过此,都是火焰山,就是他借了芭蕉扇扇灭了火,所以变白了。
这首词最早发表在《诗刊》一九五七年一月号。
赏析
艺术家都具有相当丰富的审美情感,正如刘勰所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神思》)毛泽东是一位审美情感极为丰富的诗词艺术家。在他那非凡的长途跋涉的人生岁月中,不乏登名山、涉大川、观沧海的经历,因而也以艺术家的审美情怀去拥抱和吟咏祖国壮丽的山川湖海,留下了不少佳作名篇。人们也不难发现,毛泽东以山水为题的诗词作品,有许多并非寻常的登临即景之作,往往是托物言志,或者是借题发挥,所谓山者、水者,有时只是借以抒发豪壮情怀的一种媒触、一个象征而已。这在中国诗词创作史上虽然并非一种仅有的现象,但对于毛泽东而言,却表现了他的一种突出的艺术个性。《念奴娇·昆仑》则可作为这种艺术个性的代表作。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欣赏者只有让自己同作者一样,遗世独立,雄踞天外,用吞吐日月的胸襟、睥睨宇宙的视野去拥抱和审视,才能“艺术地掌握”这座大山。空间——它凌空横亘,超绝人寰。时间——它尽览人世春秋炎凉,不知其何时生、何时灭。空间的无比广阔,时间的无比旷远,这就是词作者所感受的并且要让读词人感受的昆仑山。这样一座赫赫在目的大山,如何不使人感到生野、粗犷呢?着一“莽”字,恰可表达这座大山所具有的崇高之美。时空范围的旷远、形体的粗犷与力量,正是构成自然物崇高之美的重要因素。应当说,开篇几句,十分强烈地表现了作者乍见赫赫有名的昆仑山时产生的包含着惊诧、景仰、亢奋与自豪等情愫的审美感受,是对审美对象巨大的时空存在及其自然形式较为直接、单纯的审美反应。这几句极见笔力的描写,比起古人“崧高维岳,骏极于天”(《诗·大雅·崧高》)之类的名句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飞起玉龙三百万”,出自前人名句“战罢玉龙三百万”。改“战罢”为“飞起”,对于原句而言,是化颓势为勃起,对于状写对象而言,则有如九转金丹,着令莽莽群山,飞升九天作群龙舞。这一神奇想象,本由群山逶迤,雪白如玉生发出来,因而随之而来的“搅得周天寒彻”,与其说是想象,不如说是扣住雪山写实,是以艺术语言揭示昆仑山对自然气候的影响。至此,作者对于昆仑颇有“高山仰止”意味的崇高美感顿然因“周天寒彻”而冷静下来,并且老实不客气地着一“搅”字,显示了情思的转折与变化。
“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还是在写昆仑,写昆仑积雪遇夏消溶,写昆仑可使长江黄河暴涨成灾,写昆仑可使人葬身鱼腹。这几句,循着“周天寒彻”而来,情思冷峻,挟着几分寒意,笔触由高山而江河,而人世生活,诉说了昆仑对人类的危害。须知,这是在1935年夏天。作者是肩负着抗日救亡、民族民主革命的沉重的历史使命,转战二万余里之后爬上岷山支脉,才得以眺望昆仑山的尊容的。当他的目光投向人世生活时,他怎么可能将自己的诗情、笔触流连于昆仑山自然形式的赏玩、描摹呢?怎么能不诉说昆仑对他的同胞的危害并且联想起帝国主义对中华民族的蹂躏呢?又怎么能不由此而引发对中华民族苦难的历史、现实及其未来前途的深沉思考呢?
“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这是一位历史巨人发出的深沉的喟叹。天地悠悠,世事悠悠,情也悠悠。这千秋功罪,又当如何评说?
作者毕竟是一位驾驭思想感情和艺术语言的巨匠。他将已经在自然与历史的时空无限中伸展开来的情思,急速地收束起来,如同经过了一场“核聚变”反应,然后以雷震长空的气势发出了断喝:“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深沉炽烈的历史与现实的忧愤,是被昆仑“搅”动起来的。而今,还是借昆仑来喷发。这时,昆仑已经不是词人吟咏的对象,更不是词人进行审美鉴赏的对象。它只是词人聊可借以倾泻他那久积于胸的壮志豪情的区区一物。词人抓住了昆仑的“高”与“雪”,借题发挥。他是在向昆仑断喝,更是在向人世间一切不平与冷酷断喝,向给中华民族带来灾难的帝国主义者、反动派断喝。警告他们不要倚势凌人,不要危害人类。这一声断喝,呼出了人类的尊严,呼出了中华民族的正气,呼出了时代主人的心声。
断喝与呼告似乎还不足以抒发作者的壮志豪情。强烈的情感驱动着想象的翅膀,幻化出一种石破天惊的旷世奇想:“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这是一位顶天立地、雄视古今的历史巨人。他挥动的倚天宝剑,与其说是复仇之剑,不如说是理想之剑。这时的昆仑所幻化的“搅”天玉龙,既非鉴赏的对象,也非仇杀的对象,而只是他用以一试理想之剑,借以分寄旷世豪情的媒介之物。正因为如此,在他创造的艺术境界中,“裁为三截”的昆仑,“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如此分赠的,决不是被他仇杀的“恶龙”的血淋淋的首尾鳞甲,而是“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的豪情壮志、崇高理想。
毛泽东曾对《念奴娇·昆仑》这首词作过一段自注:“昆仑:主题思想是反对帝国主义,而不是别的。改一句:‘一截留中国’改为‘一截还东国’。忘记了日本人民是不对的。这样,英、美、日都涉及了。别的解释不合实际。”作品是如何表现“反对帝国主义”的主题思想的呢?这一主题思想存在于全词创造的艺术境界之中,存在于同这艺术境界水乳交融的情感倾向之中。首先,作者在“艺术地掌握”了时空范围极为旷远、外在形体极为粗犷的作为自然之物的昆仑山之后,由昆仑山积雪消溶、危害人类而自然地联想到中华民族和人民大众苦难的历史与现实,从而引发了他对帝国主义和反动派的胸中积愤,他怒而断喝,这就是一种包含着反对帝国主义的情感倾向的艺术表露。这一表露如果说难于为人所明察,那么,第二,作者挥动倚天宝剑,将“太平世界”的理想分赠世界各国人民,热情期盼“环球同此凉热”,就十分清晰地表达了对于帝国主义欺凌弱小民族的历史与现实的鄙视、否定和崇高的超越。作者所期盼与呼唤的“环球同此凉热”的“太平世界”,就是他正在为之奋斗的未来。这未来要成为现实,就必须反对帝国主义;这未来一旦成为现实,也就不再有帝国主义。第三,很显然,为了表达这一主题思想,作者运用了联想、想象、比拟、象征、托物言志、借题发挥等多种具体的表现技巧。其中最奇妙的是词的下阕,发挥了高度的艺术想象力,挥倚天宝剑,寄旷世豪情,将剑裁昆仑的恢宏意象,与反对帝国主义、寄托崇高理想巧妙地交错复叠在一起,使得主题思想含而不露而又充盈环宇。
况周颐《蕙风词话》曾说:“名手作词,题中应有之义,不妨三数语说尽。自余悉以发抒襟抱。”用这段话来评论《念奴娇·昆仑》这首词及其作者的艺术个性,是很贴切的。
作者:陈敦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