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词最早发表在《人民文学》一九六二年五月号。
赏析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自战国时期楚国宋玉的《九辩》问世以来,悲秋就成为中国古典诗赋的传统主题。而前人以九九重阳为题材的诗章词作,则更借凄清、肃杀、衰飒的秋景托怨情,兴别恨,少有不着一“悲”字的。诸如王维的“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杜甫的“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九日》),苏轼的“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等,或叙写羁旅他乡的孤寂清冷,或寄寓伤时忧国的凄怆痛楚,或倾吐落拓失意的抑郁苦闷,或抒发获罪被贬的万端感慨,皆“婉转附物,怊怅切清”(南朝齐刘勰《文心雕龙》)。毛泽东的这首词却脱尽重九悲秋的窠臼,一扫衰颓萧瑟之气,以壮阔绚丽的诗境、昂扬振奋的豪情,唤起人们为理想而奋斗的英雄气概和高尚情操,独步词坛。
作品以极富哲理的警句“人生易老天难老”开篇,起势突兀,气度恢宏。“人生易老”是将人格宇宙化,韶光易逝,人生短促,唯其易逝、短促,更当努力进取,建功立业,莫让年华付水流。“天难老”则是将宇宙人格化。寒来暑往,日出日落,春秋代序,光景常新。但“难老”并非“不老”,因为“新陈代谢是宇宙间普遍的永远不可抗拒的规律”(毛泽东《矛盾论》)。而“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王国维《人间词话》)。“人生易老”与“天难老”,一有尽,一无穷;一短暂,一久长;一变化快,一变化慢;异中有同,同中有异,既对立又统一。这并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周易·乾》)这一古老格言的简单趋赴,而是立足于对宇宙、人生的情理并茂的认知和深刻理解的高度,揭示人生精义和永恒真理,闪耀着辩证唯物主义的思想光辉,具有极强的审美启示力。“岁岁重阳”承首句而来,既是“天难老”的进一步引申和以个别出现的普遍范畴,又言及时令,点题明旨,引起下文:“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1929年,红四军乘福建军阀去广东参加粤桂军阀战争,后方空虚之机,在毛泽东的率领下,由赣南进入闽西,三次攻占龙岩,9月21日又攻占上杭,“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毛泽东《清平乐·蒋桂战争》)。上片三、四句表现了作者对闽西解放的高度喜悦和对革命形势充满乐观的情怀。“今又重阳”是“岁岁重阳”的递进反复。年年都有重阳节,看似不变,其实也在变,各不相同。如今又逢佳节,此地别有一番风光。
“黄花宜泛酒,青岳好登高”(唐张说《九月进茱萸山诗》)。古有重阳登高望远、赏菊吟秋的风习。在历代诗文中,重阳节与菊花结下了不解之缘。而身逢乱世的诗人,往往借写菊花表达厌战、反战之情。例如“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唐杜甫《秋兴八首》),就是在惜花与思乡的同时,寄托了作者对饱经战争忧患的黎民百姓的同情和对和平安宁生活的渴望。在这类作品中,菊花是作为战争的对立面出现的。但毛泽东笔下的“黄花”却是和人民革命战争的胜利联系在一起的。这“黄花”既非供隐士高人“吟逸韵”的东篱秋丛,亦非令悲客病夫“感衰怀”的庭院盆景,而是经过硝烟炮火的洗礼,依然在秋风寒霜中绽黄吐芳的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平凡质朴却生机蓬勃,具有现实与象征的双重性,带有赋而比的特点。“诗家九月怜芳菊”(唐司空曙《九日登高》)是传统。《采桑子》词的作者是怀着欣悦之情来赏味重阳佳景的。黄花装点了战地的重阳,重阳的战地因此更显得美丽。“分外香”三字写出赏菊人此时此地的感受。人逢喜事精神爽,胜利可喜,黄花也显得异常美丽;黄花异常美丽,连它的芳香也远胜于往常。这一句有情有景,有色有香,融诗情、画意、野趣、哲理于一炉,形成生机盎然的诗境,既歌颂了土地革命战争,又显示了作者的诗人兼战士的豪迈旷放的情怀。尽管“人生易老”,但革命者的青春是和战斗、战场、解放全人类的崇高事业联系在一起的。他们并不叹老怀悲,蹉跎岁月,虚掷光阴,而是以“只争朝夕”的精神为革命而战,一息尚存,奋斗不止。
下片承“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意脉,写凭高远眺,将词的意境向更高更阔处开拓。岁岁有重阳,秋去又秋来,“一年一度秋风劲”。这个“劲”字,力度极强,写出秋风摧枯拉朽、驱陈除腐的凌厉威猛之势,笔力雄悍,极具刚健遒劲之美。这情景迥异于东风骀荡、桃红柳绿、燕语莺声、温柔旖旎的春日风光。但劲烈的西风、肃杀的秋气在作者心中引起的不是哀伤,而是振奋。诗人的感情、战士的气质决定了他的审美选择:“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天朗气清,江澄水碧;枫叶流丹,秋菊绽黄;满山彩霞,遍野云锦,一望无际,铺向天边。这瑰丽的景色难道不“胜似春光”么?
古代的一些有志之士,也曾一反悲秋的传统,不伤寂寞,不嗟衰老,以乐观向上的情怀,赞咏绚丽的秋色。像杜牧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山行》),通过满山的枫叶、如染的层林,看到了秋胜于春的强大生命力。像刘禹锡的“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秋词二首》),则在颂秋贬春中唱出了昂扬的励志高歌。但就视境、气魄而言,《山行》、《秋词》皆远逊于“寥廓江天万里霜”的阔大高远、刚健雄放。如果说上片的“黄花”句写的是重阳赏菊的近景的话,那么下片的“江天”句则在写登高纵目的远景同时,也把词所包含的艺术空间(包括心理空间和想象空间)予以极大的扩展,以象征不断壮大发展的革命势力和光明灿烂的革命前景,从而表现出作者崇高的理想和乐观的情绪。古希腊的朗吉努斯曾指出:“风格的庄严、恢宏和遒劲大多依靠恰当地运用形象……诗的形象以使人惊心动魄为目的。”(《论崇高》)而俄国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则认为“更大得多,更强得多——这就是崇高的显著特点”(《生活与美学》)。在毛泽东的词作中,但凡出现指代秋色的“霜”字的句子,也总能找到表现数量之巨的“万”字。“万类霜天竞自由”(《沁园春·长沙》)是一例,“万木霜天红烂漫”(《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是一例,“寥廓江天万里霜”又是一例,都是描写巨景,而且意境雄阔高远,使人产生一种壮美感、振奋感和崇高感。
当然,“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并不是否定春光之美,排斥春光之美。但有趣的是,在毛泽东创作于革命战争年代的二十首诗词中,几乎找不到一首直接或间接描写春光的作品,而赞咏秋色或写于秋天的诗词竟有十篇,占总数的一半。这或许是因为劲厉猛烈的秋风、霜红烂漫的秋色,𫓩𫓩铮铮的秋声更能触发作者的诗兴,更宜于表现金戈铁马、叱咤风云的战斗生涯,更宜于显示诗人兼战士的慷慨悲壮、豪健旷放的性格,更宜于构造雄深高远、阔大壮美的诗境,而令古人的悲秋之作望尘莫及的缘故罢。
作者:林一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