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词最早发表在《诗刊》一九五七年一月号。
赏析
毛泽东的词是独一无二的。这倒不是说他词的艺术性无与匹敌,而是说他词中所展现的崇高气魄、博大胸襟、乐观信念、伟大理想是超越前代、无与伦比的。我们试从历史的角度,比较分析一下1925年秋毛泽东在长沙写的这首《沁园春》词。
秋天,在现代人看来,是一个收获的季节,是一个易使人产生成就感、满足感的快乐季节。而在中国古代诗人看来,秋天却是一个万物凋零、萧瑟冷清、易使人产生时光已老和生命将逝的悲伤时节。自战国时代楚国诗人宋玉第一次吟唱“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九辩》)以后,“悲秋”成了中国古典诗歌的一大主题,逢秋而悲也成为中国古典诗人的心理常态,唐代诗人刘禹锡就说过“自古逢秋悲寂寥”(《秋词》)。至于悲秋或逢秋而作的悲伤诗句就更多了。杜甫《登高》诗中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宋代柳永《雨霖铃》词中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都充满着对冷落清秋的感伤悲戚。而毛泽东此词,虽作于寒秋,却洋溢着进取的激情、搏击的豪气和生命的活力,丝毫没有古人那种类型化的感伤与忧郁、沉沦与颓唐。
起三句塑造出抒情主人公的形象,点明时间、地点和环境。时当寒秋,词人“独立”于湘江中流的橘子洲头,遥望群山,俯视江流,豪情满怀。“独立”一词,刚健有力,它不同于唐代柳宗元《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独钓”。柳诗的“独钓”,旨在烘托抒情主人公的孤独、清高、傲世;而毛泽东此词的“独立”,是表现他在复杂的革命斗争的洪流中屹然独立,无所畏惧。由“独立”一词,可以想象当时作者昂首挺立,放眼四望、凝然沉思、探索社会、追求理想的高大形象。“湘江北去”的“北去”,则富于运动感和力量感,表现出湘江江水奔流不息的动态、气势。
“看”为领字,自“万山红遍”至“万类霜天竞自由”,皆为“看”字所领摄,亦即作者“独立”于“橘子洲头”所“看”到的“景象”。“看万山红遍”七句,绘景如画,境界寥阔,层次感强,色彩鲜明。“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写江畔远处群山之景:千山万峰,层层树林枫叶尽如红染,整个世界也仿佛成了红彤彤的世界。从画面的着色而言,“红”构成画面的主色调,与下句江水的碧绿形成鲜明的对比映衬,画面色彩斑斓。而红色,热烈奔放,象征着革命斗争形势的如火如荼,同时也表现出秋天强烈的生命活力,一改古典诗词将秋日、秋景描绘成萧条冷清、凋零败落的传统格调,体现出作者对人生社会、未来前途充满着必定成功的乐观信念和美好愿望,反映出一种崭新的时代精神。“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词人豪情激扬,乐观自信,故他所观照、表现的景物,也都涂抹上了一层热烈、鲜明的光彩。作品中景物色调的明暗抑扬,往往是创作者的情调,心态悲欢哀乐的外化。
“漫江碧透,百舸争流”是描写近处江中之景,作者的视线由远而近。此二句一静一动,动静辉映。“漫江碧透”,着眼于江水静态的澄澈清亮;“百舸争流”,着眼于江面动态的景观:百船竞发争驶,往来穿梭,显出一派奋发进取的态势,这自然也是作者进取精神的折射。“透”字用得新颖贴切,生动形象地表现出湘江江水的清亮见底,一览无余。“碧透”,见出江水从水面到水底都是碧绿,不仅写出了水色,也写出了水深,富于厚度感和穿透力。同时“碧透”又为下文“鱼翔浅底”作铺垫,因“漫江碧透”,方可见“鱼翔浅底”;而因水“浅”,方可见江水的“碧透”,前后呼应,相互生发,结构绵密。作者用字的精细、巧妙,不可不细细品味。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表现俯仰上下之景。蓝天长空、碧绿江面和尽染红遍的万山层林,争驶的船只、搏击的雄鹰和游动的锦鱼,构成了一幅立体的动态的色彩缤纷而富于生命活力的秋江图画。“鹰击长空”四字,空间境界阔大而富于力量感。这搏击长空的雄鹰,无疑是充满着斗争、进取、拼搏精神的作者的自我写照,是作者人格精神力量的对象化。“万山红遍”六句,所创造的审美境界,所包容的人格力量和豪迈乐观、无畏进取的时代精神,在整个中国词史上也是罕见的、独特的。“万类霜天竞自由”七字,既收束、总结前六句对秋日江景的描写,又把整个境界升华推进一层,由眼前有限之景拓展向无限的想象空间,表明不仅是眼前可见的雄鹰、群鱼、百舸在秋日里奋击拼搏,而且整个人类万物都在“霜天”里为自己的生存发展而进取、奋斗、竞争,体现出站在时代斗争前列的青年政治家所特有的伟大气魄和进取精神。
接下来三句由述怀转入沉思,情调由昂扬转入凝重。作为政治家,作者肩负着时代的使命、历史的重任,对社会的思考、现实的探求使他无法在自然江山的美景中获得永恒的宁静与超脱,复杂的斗争形势、严峻的社会现实使他陷入深深的沉思与焦虑。由沉思而发问:在这风云变幻的时代,民生多艰的社会,应该由谁来主宰民族、民众的命运,从而更好地改造社会,改变中国的命运,推动历史的车轮更快地滚动前进?在作者的心目中,无疑是“舍我其谁”的。作者志在力挽狂澜,要主宰和改变“沉浮”不定的中国历史的命运。作为政治家和未来一代领袖的气魄、理想、雄心壮志,在此得到充分的展现。文如其人,词如其人,不是毛泽东就难以写出这种气势磅礴的词句,唯有毛泽东这种特具领袖气质的政治家,才能有掌握乾坤、主宰“大地”的宏伟气魄。本文的开篇说“毛泽东的词是独一无二的”,根据就在此。中国古代某些诗人、词人,也常有“整顿乾坤,廓清宇宙”的志向,但他们只能是“愿为辅弼”,“致君尧舜”,即作为帝王的辅佐来实现其理想壮怀,而不可能,也不敢想象自我独立地主宰乾坤、掌握“大地”。新的时代,才能孕育、培植出新的时代精神,形成新的人格力量。毛泽东的词,不仅开创出一种新的艺术境界,更标志着一个新的时代,体现出一种新的时代精神。
词的上片以描写当时在长沙所见之景为主,下片则着重回忆往年在长沙的战斗生活和“峥嵘岁月”,全词围绕着“长沙”来写景、抒情、言志。“携来百侣曾游”,点明长沙乃旧游之地,呼应起句的“独立”。昔日是“百侣”同游,今朝则是“独”游,岁月的流逝,人事变迁,其间含着几多感慨!但这感慨并非“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唐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的悲慨,而是对往昔辉煌生活、不平凡经历的追忆与眷恋、自豪与欣慰。人生无悔,是因为有追求探索;岁月辉煌,是因为曾经战斗拼搏。“忆”字转折,将思绪由眼前拉回“往昔”,使时空的转换不致突兀而难以把握。“峥嵘岁月稠”,是对“往昔”的概括,以引出下文对“往昔”的具体回忆。“稠”,本义是多、密,此指时间之长久,也含有岁月既久、情事复杂、感慨良多之意。此韵脚字用得极好,绝非凑韵。
“恰同学少年”七句,承“峥嵘岁月稠”而补足之。“恰”字与上片“看”字一样,也是领字,统领下文七句。此段回忆分三层写。第一层写当年的“百侣”“同学”的年龄、风度:个个青春年少,风采焕发,才华横溢。第二层写“少年”“同学”的内在精神气质:人人意气昂扬,豪迈奔放,刚健勇敢,充满着积极进取、无畏拼搏的奋斗精神。第三层写“当年”在长沙学习和工作的具体内容。1911年至1923年,毛泽东一直是在长沙求学和开展革命活动。1913年至1918年,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学习期间,与“同学”蔡和森、何叔衡等结下深厚的友谊,成为志同道合的战友,“同学少年”即指蔡、何诸人。在长沙的十余年间,毛泽东创建了“新民学会”,创办了《湘江评论》等刊物,并领导了反袁世凯、驱张敬尧等群众运动。可歌可泣的斗争经历非常丰富,而词中仅用“指点江山”三句来概括,用词极其精炼。“指点江山”四字,力度感强,气魄雄伟。面对“苍茫大地”、“寥廓”“江山”,一介“少年”“书生”,而敢于“指点”,志在主宰,非具有领袖气质的人难以想到,也难以写出,而这“恰”是一代伟人毛泽东所独具的禀赋、气质。“激扬文字”,指创办《湘江评论》等刊物,用文章来宣传革命理论,向旧世界宣战。“粪土当年万户侯”,意为把古今的“万户侯”、官僚贵族当作粪土视之,极写其无所畏惧的斗争精神。此句也是毛泽东在《〈湘江评论〉创刊宣言》中所说“天不要怕,鬼不要怕,死人不要怕,官僚不要怕,军阀不要怕,资本家不要怕”的“六不怕”的高度提炼概括。毛泽东的个性气质、人格精神的一个重要侧面就是“不怕”,无畏,敢于斗争,勇于反抗。毛泽东此词已充分地体现出了这一点。遣词造句上,也表现出他敢于冲破传统规范的气度。“粪土”这种词汇,中国古代诗人一般是不敢让它登上“大雅”的诗词艺术殿堂的。而毛泽东将它的词性略加改变(变名词为动词)后,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他对“万户侯”和一切旧势力的蔑视和“不怕”,掷地有声,富于感情色彩。若是改换别的词,也就难准确生动地表现出作者的“少年”“意气”及其对“万户侯”的轻蔑态度。毛泽东的诗词,无处不烙印着他的个性色彩。
结尾三句,仍写往昔在长沙的生活,然改用问句出之,意象飞动有力,气势流动奔走。“到中流击水”,表层是写到湘江中游泳。毛泽东一生酷爱游泳,到晚年仍畅游长江。青年时代,游泳更是他的日常活动。如果直叙游泳其事,则缺乏诗意,作者用“击水”来描写游泳,不仅具体形象地表现出他游泳的动作神态,更表现出他劈风斩浪,一往无前的无畏精神。“击水”所掀起的浪涛,可遏止阻挡奔驰的飞舟,可想象其“击水”的气势与力量。“中流击水”四字,又有其特定的历史内涵。此语出自《晋书·祖逖传》,传载祖逖率兵北伐渡江,“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辞色壮烈,众皆慨叹。”后世常用此典表示一种决心或誓言。宋张孝祥《水调歌头·闻采石战胜》即说:“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毛泽东不露痕迹地将此历史典故融化入词,以表现他要主宰“苍茫大地”,改变中国命运的决心和勇气。
此词写景如画,遣词造句雄健有力,如“指点”、“激扬”、“击水”、“浪遏”等动词(组)都富有气势,准确地传达出作者的豪情壮志。作者内心的豪气与语言的强劲旋律正相合拍,相得益彰。
作者:王兆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