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词最早发表在一九七八年九月九日《人民日报》。
赏析
被郭沫若誉为“空前未有”、“泰山北斗”和“革命的史诗”的毛泽东诗词,题材广泛,文采辉煌,绝诣超群。这些作品多豪迈奔放、雄浑劲健,激昂慷慨,如黄钟大吕,铿锵鞺鞳。而这首涉及作者早年爱情生活的《贺新郎》词,则以其柔婉凄恻又充满刚力的风格,在作者诸多光辉诗篇中自成一格,独呈异彩。
分离的痛苦,古人早有深切体会。所谓“悲莫悲兮生别离”(屈原《九歌》),所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南朝梁江淹《别赋》),皆以生离为人生最悲伤的感情经验。而对琴瑟和谐却劳燕分飞的夫妻、情侣而言,其离悲别恨往往较“猿啼客散暮江头,人自伤心水自流”(唐刘长卿《重送裴郎中贬吉州》),“不分桃花红似锦,生憎柳絮白于棉”(唐杜甫《送路六侍御入朝》)的朋友之别更甚。这种哀痛悲凄的情感,在宋代著名词人柳永的《雨霖铃》中有着极为生动的描述: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将男女双方的悲痛之情、眷恋之意、相思之苦,写得深刻具体、细致入微,成为脍炙人口的名篇。
这首《贺新郎》无疑受柳永《雨霖铃》启发,有类似的构思,也是把情爱之深与离别之痛交织在一起写,缠绵悱恻,哀婉深沉。首句“挥手从兹去”,抒发沉结悲凄之情。后两句“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则以递进的结构更深一层地表现相别时几乎禁受不住的内心的哀伤痛苦。悲肠百结,热泪盈眶,不忍离别,却不得不别。“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的情态描写,自然使人想到柳词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绘声绘色。两者皆神形兼备,集中而又突出地表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内心活动和难以表述的特殊感情,都产生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但又同中有异。《雨霖铃》是以动作、神态、声色表现“执手”人难分难舍的感情宣泄,而《贺新郎》则从“挥手”切入,运用特写镜头,将笔墨集中在眉眼的情感传达上,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克制:悲眉锁双眼,泪中有别恨,却强忍泪水,深怕引起对方更深的痛楚。此句文字高度浓缩简约而涵蕴更为深广稠密,文情并茂,语意两工。就风格而言,柳词委曲缠绵,韵味深长,纯是柔情,毛词虽亦柔婉缱绻,深情毕现,却柔中有刚。前者是旧时代的落魄才子、薄命佳人为命运所迫,无奈而别的悲吟哀叹,而后者却是革命伴侣献身崇高事业,甘愿忍痛相别的深情流露。两首词的思想境界与格调不啻是霄壤之别。
文似看山不喜平。如果说上片前五句在结构上和内容层次上层层推进的话,那么“知误会前翻书语”一句,则是在写情之后,宕开笔触叙事,语调相对纡缓,节奏作一顿挫。目的是以事见情,欲扬故抑,在纡缓中暗蓄升腾之势,使结构波浪起伏式地展开。在日常生活中,即便是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也难免因一时不合而产生龃龉隔阂。但只要相互谅解体贴,一切嫌隙猜度都将涣然冰释。词人坚信这一点,因为他们是革命的伴侣,彼此最为知己,于是下文乃有“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之辞,“算”有点数、计算、比较之意,用在这里,愈显出双方情之深、意之笃,超过其他种种的社会关系。正由于情深意笃,故分别之痛苦愈深。这种心灵的折磨与痛楚往往难以用言语表述,但作者却独出机杼地以“人有病,天知否”的诘问语气抒发叹慨,与上两句相互映衬,构成跌宕起伏之势。离人心中的千般情愫、万种凄苦,老天爷你知道吗?你体验过吗?你医治得了吗?问而不答,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这一咏叹,使抒情主人公怨慕凄恻又无以言表的形象鲜明生动地凸显出来,把“泪眼描将易,悲肠写出难”(唐薛媛《写真寄外》)的情状表现得委婉、真挚、深沉,含不尽之意,造成摇人心旌、回肠荡气的巨大感染力。
下片开头三句写离人上路时的所见所感,缘情布景,融情入景。这是一个寒冻肃杀的冬晨,浓霜满地,残月在天,水塘倒映一钩月影。“常恐寒节至,凝气结为霜”(晋傅玄《杂诗》)。以霜景融悲衬悲,在中国古典诗歌作品中几乎触目可见。像“正月繁霜,我心忧伤”(《诗经·小雅·正月》)、“夜郎迁客带霜寒”(唐李白《江夏赠韦南陵冰》)一类诗句,都着意渲染出冷落萧瑟的氛围,以烘托人物孤寂凄苦的心境。“今朝霜重东门路”,东门路是离别路,踏霜人是断肠人,情与景合。“横塘”但映“半天残月”,残月不是团圆之象,月残人分,此情此景,自然又让人想到《雨霖铃》词中纯用白描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意境。柳词是虚拟别后情景,而这里的“照横塘半天残月”则是实景,把主人公在特定时间和空间的凄婉忧伤之情,更加深切、形象地抒发出来。“凄清如许”的万端感慨,为下面痛陈别情的“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作了铺垫。触景凄切,悲绪又添几重,更蓦地传来凄厉惊心的汽笛声,火车启动,能不令人悲肠寸断、悲恸欲绝?劳燕分飞,音容远隔,天涯孤旅,两地相思,悲难消,恨未了。这愁丝恨缕岂能割断?但又必须忍痛割断。因为革命的形势与任务,要求革命者为事业作出必要的个人牺牲。“凭割断”一句,以理智克制感情,似夔门束逼江水,为结尾四句的大江出峡般的豪情奔涌蓄势。
“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作者以生动形象的比喻展示所预想的未来的革命风暴的猛烈壮阔,笔力千钧,气势磅礴。这两句因情设景,显示了抒情主人公从悲戚中挣脱出来的强大精神力量和彻底砸烂旧世界的宏大理想抱负,成为全篇格调由沉郁转向高昂的关键,同时也为词的结尾提供了辽阔高浑的背景。作者热切地期待着在将来的斗争中与志同道合的伴侣重新相会,双双展翅,翱翔云天。“重比翼,和云翥”两句,写出了忠贞的爱情,也写出了豪迈的激情;有美好的憧憬,也有庄严的盟誓;是衷肠的倾诉,也是热忱的激励;既有气势,又见性情,笔饱墨酣,刚柔相济,闪耀着革命乐观主义的熠熠光辉,使作品的主题和意境得到了升华。
旧题司空图作的《诗品》在论述“委屈”(即柔婉)的风格时,曾以“水理游洑,鹏风翱翔”为喻。这两句话也可以用来概括这首词的艺术特色。作品纵横开阖,转折多变,章法波澜曲折、婉转流畅,写出了层叠起伏、回转往复的感情变化,极抑扬顿挫之致,显示了大家手笔。《贺新郎》是毛泽东和杨开慧这对革命伴侣爱情生活的不朽的艺术写照。杨开慧于1930年在长沙壮烈牺牲。毛泽东1957年写《蝶恋花·答李淑一》词一首,痛悼忠魂,赞美烈士,告慰英灵。读《贺新郎》不可不读《蝶恋花》,而读《蝶恋花》亦不可不读《贺新郎》。读过《贺新郎》,方能体会到“我失骄杨”中那个“失”字的沉痛分量;读过《蝶恋花》则更能看出“算人间知己吾和汝”的真挚感情的深度。两首词前后辉映,合为双璧,堪称歌颂革命者高尚爱情的绝唱。
作者:林一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