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千九百二十八年的盛夏,平江暴动突然爆发了。就在暴动前夕,已届而立之年的彭德怀不止一次歌吟屈原的《国殇》。
后来的史实证明:他,彭大将军,果然是勇武刚强,不可凌辱,堪为一代旷世英雄!
事情还得从这一年的6月初说起——
那是一个血色黄昏,随营学校附近发生了一件惨事: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妪,在当赤卫队员的儿子被杀害,媳妇改嫁他乡、屋中无米无盐的绝境里,终于大哭着投入房前的水塘。一石激起千层浪,受尽了剥削和迫害的穷苦人早就忍耐不住,便趁机操起镢头、镰刀和木棍闹起来,他们闯入一个大地主的家院,抢了粮食、衣物和牲畜,又一把火烧了这里的房屋。这样一来,保护土豪劣绅利益的挨户团就杀来了,一夜之间血洗了这个村子。
黄公略闻讯,心里真是痛苦极了。他恨不能立即率领部队把这该死的挨户团杀个干净,然而时机不到呵,他不能蛮干。
第二天凌晨,他郁郁寡欢地站在柳堤上,久久凝望着血红的朝霞。他在想什么?是不是被那血迹般的霞光刺痛了心,是不是被屠场上的腥风吹湿了双眼?他是个有才华的儒将,此时此刻难免要触景伤情。
跟随他的卫兵听他长叹一声,低声用哽咽一般的声调吟哦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接下来,又是沉默。俄顷,他扭过头问卫兵:“你知道这是谁的诗句?是三阎大夫屈原的呵,是著名的《离骚》之中的诗句呵。屈原!志不酬兮投江去,真大丈夫也!”
卫兵知道他崇仰屈原,他腹中装的屈子诗词比彭德怀知道的还要多,然而卫兵懵懵懂懂的不解其意,直至平江暴动他才真正体察了黄石的胸襟。
柳堤上的风,据那卫兵回忆真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感到有点恶心,但是他不能走,他不能离开黄公略。而黄公略此时在想什么,他并不清楚。后来黄公略在闲聊中提到当时的心境,说又想起了自己参加过的广州暴动,想起了张太雷、叶剑英、叶挺等人,说自己在这样沉闷的环境中憋得太难受了,恨不能马上就跟石穿一起率领部队再来一次这样的暴动。
实际上,也就在这一年的6月里,中共湘鄂赣特委通过内线秘密送来一份文件,令彭德怀、黄公略等人不能不跃跃欲试。在一天夜晚,在一间密室里,在一豆小油灯下,第一团党委的几个主要成员围在一起,大家都默默地瞧着彭德怀,只见他拿起一把红雨伞,从伞把底部很小心地拔下一个圆木塞, 然后抽出一卷文件来。
原来,这是《中央对于湘鄂赣总暴动和对平江问题的决议》。几个人屏声敛气地听着,彭德怀压低声音一字一板地念着。念到紧要处,便加重了语气:具体言之,平江工作的任务,是要于湘鄂赣总暴动布置中,特别是湖南全省布置中完成自己的任务。这一任务的完成,当然是以平江为中心向江西修水、铜鼓及长沙、刘阳、岳阳发展,而与修水、铜鼓连成一气,在湘赣边境造成一个割据的局面。
听到此处,张荣生兴奋得低声叫起好来。
李灿搓着双手说:“听见了吧,中央一开始就说‘湘鄂赣总暴动的布置上以湖南为中心’,那么,团长刚才念的这一段呢,分明是说湖南的暴动要以平江为中心。”
这时,邓萍与彭德怀相互对视了一下,两人又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事情明摆着,历史的神圣使命就要落到他们的肩上了。他们当即决定,秘密派一个可靠的人到随营学校,将这份文件的主要精神传达给黄公略、贺国中等人。
又是一个烟雨迷茫的黄昏,张荣生撑着那把红伞悄然来到随营学校。在黄公略的卧室内,他很小心地从伞把里抽出那份文件。
“这是什么?”黄公略轻声问道。
“中共中央的文件。”张荣生小声答道。
黄公略脸色一沉,有些责怪地说:“哎呀,你这个家伙也太冒失了吧,这要是被敌人抓住。”
张荣生笑了笑,撩开衣襟露出两颗木柄手榴弹,接着晃晃手中的文件说:“我可以抢先烧了它,或者吞到肚子里,实在不行我就跟敌人一块玩完吧——轰!”
贺国中听到这儿,伸出大手拍拍他的肩头,那意思很明白:你小子有种!
他的性格还是那么豪爽而快捷,这就急着要看中央文件了。不用说,这份文件又使大家激动得摩拳擦掌了。
也就在这时候,师长周磐从长沙一个电话打过来,命令随营学校的全体人员立即迁移,不可拖延时日。
迁移到何处?岳州。
随营学校奉命向岳州进发的那天早上,黄公略刚刚登上小火轮就看到李光匆匆跑来。李光悄悄对他耳语了几句,有人发现他脸上出现了很为难的神色。他小声说:“石穿已经上船走了,这事不跟他商量怎么行?”
李光更是一脸的焦急,又悄悄跟黄公略耳语几句。黄公略犹豫了一阵,到底还是走进舱内拿出笔和纸,匆匆写下几行字,并且加盖了独立第五师随营学校的公章。这是一张通行证。李光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它藏好,随即离船而去。
原来,李光要这张通行证,是给南县的一位地下共产党员使用的。此人有要事去长沙,要与那里的地下党组织取得联系。
当时,黄公略并没有料到,这一张小小的纸片会引起重大的变故。黄公略率领随营学校进驻岳州不几天,便接到师长周磐让他去三团三营担任营长的命令。他随即匆匆赶往嘉义镇去了。三团的团长刘济仁是个又好又滑的老狐狸,他早就怀疑彭德怀和黄公略等人行为不轨。然而,黄公略曾在三团三营当过连长,这次回老单位任职又有师长亲笔签名的委任状,刘济仁又能有什么话说呢?他只能接纳。不过,他将自己的侄子(外号猴子)安插在三营当连长,至少能起一个耳目的作用,这总可以让他放下一些心。
提起“猴子”连长,谁都说这家伙不像个人。一年前,刘济仁让他和黄公略去黄埔军校深造,其本意自然是让他回来当营长的,不料这营长的命令没下到他的头上,却给了有反叛之嫌的黄公略。刘济仁真后悔当初不该送黄石去黄埔,可如今是木已成舟没别的法子了,只好让“猴子”多多留神监视着他。
“猴子”果然尽心尽职,终日里窥视黄公略的一举一动,小眼睛眨巴眨巴的不断打着鬼主意,真令人讨厌极了。“猴子”很想把同一个营的贺连长也拉过去,然而贺曾在黄公略的手下当过排长,他哪里会反对自己的老上级呢。于是“猴子”失望了,只好单干。
三营驻扎在嘉义镇之后,依照黄公略的指令行事,只训练,不扰民。不得不去“清乡”的时候,照例也是放一放空枪,悄悄留一些弹药给当地游击 队。这种情形,被“猴子”连长发现了,他立即偷偷报告了团长刘济仁,刘济仁听得竖起了耳朵,很警觉地对侄子说:“严加监视!”
可见,黄公略在没有签发那张通行证之前,就已经被人怀疑上了。
7月18日,彭德怀带着张荣生去思村视察二营。二营长陈鹏飞马上集合队伍,请团长训话。彭德怀在讲话中,愤怒谴责国民党反动派在平江县城杀害共产党人、青年学生和拥护革命的群众的罪行,然后说:“如果有游击队来扰乱,不要还枪,叫他们回去,以后我们互不扰乱。 他们不是土匪,而是农民自卫队。他们是革命的,我们迟早也要走这条路。”
讲这番话时,不仅有二营的全体官兵在听,周围的几百名市民和农民也都在听,有些人惊讶得张大嘴巴。当时,谁也没料到黄公略的大祸就要临头。
吃午饭的时候,从长沙匆匆赶来一人。来人说是陈鹏飞的亲戚,有要紧事来找他。什么事?陈鹏飞问他。他不说,用眼睛瞟了瞟正吃饭的彭德怀和张荣生。陈鹏飞便说:这一位是我们的彭团长,那一位是团部传令排长。你有话尽管讲。
那人喘了口气,神色紧张地压低声音,说湖南省主席鲁涤平手下的人抓到一个南华安特委派来的共产党员,从他身上搜出一张盖有独立第五师随营学校大印的通行证。经师长周磐辨认,这通行证上的笔迹是黄公略留下的。听到这里,彭德怀和张荣生几乎同时一怔,随即交换了一下眼色。这消息无异于一声晴空霹雳,震得他们心头突突乱颤,哪里还有心思再吃饭。陈鹏飞送他的亲戚到另一间屋里休息之后,就慌慌张张地赶回来对彭德怀说:“我们同公略都是讲武堂的同学,团长想法子救救他呵。”
“怎样才能救他呢?你想想看。”
“嗯,你放他逃走,或是把他藏起来。”彭德怀沉吟了一阵,也在考虑到底怎么办才好。他知道,陈鹏飞要救黄公略是出于私人感情,并不在于他的政治立场和觉悟。他和陈、黄三人是湖南陆军讲武堂的同窗好友,但感情和立场毕竟是两码事。他现在忧虑的,不仅是黄石的安危,还有贺国中、李灿、李力、黄纯一等人的安危。况且,此事还可能殃及一团的士兵委员会,乃至他率领的整个团!
一个大胆的想法,倏忽间撞上他的心头。但是,他不能告诉陈鹏飞,他知道陈鹏飞的意志是不够坚定的。事实证明他这种顾虑是必要的,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知道陈鹏飞哪里去了。
不过,陈鹏飞毕竟良心未泯,他为黄公略的安危急得团团转。他说,咱们跟黄石既是同学又是同事,团长呢跟他的关系更为密切一些,一定要救出他来;他又说,团长快想办法吧,耽误了时间可就要了黄石的命啦。
彭德怀这时只能说:“等我回到团部,先了解一下长沙那边的情况,再告诉你吧。”说罢,便急忙往门外走。
陈鹏飞跟在后边,还在恳切叫道:“石穿,只要能救黄公略脱险,一切我都听你的话!”
这话使彭德怀也受了感动,他紧紧握住陈鹏飞的手,说:“我也跟你的心情一样呵!”
就这样匆匆告别了。大约是下午4点钟,彭德怀回到平江县城。时值盛夏,其热如焚,他顾不得回团部歇口气,马上快步赶到电报局。电报局长一见,忙说彭团长什么事这样急呀,瞧瞧你这满头的大汗呀!团长盛暑巡防,为国为民 他的话还没说完,彭德怀就紧盯着他问:“长沙有电报来吗?”
局长回答:“有密电给你,还有一份是给师部的,正在核对。”
听了这话,彭德怀的心里一定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吧。即使如此,他表面上还是不露声色,反而故作淡然地说:“噢,我正要去师部,电报就由我带去吧。”
局长连连说好哇好哇,仍是一脸堆笑的样子,只恨自己屁股后没有一条能摇几摇的尾巴。就这样,彭德怀拿了两封电报回到团部,关好屋门,取出密码本,赶紧按照陈玉成的说法译出。果然,电报上说得十分清楚:南华安共产党特委已被破获,特委负责人在长沙被捕,供出黄是共产党,周认出是公略亲笔写的通行证,要慧根立即逮捕公略、纯一、国中三人,外无其他。 慧根,是李副师长的号。倘若周磐的电报先到他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怎么办?彭德怀双眉紧锁,在这紧要关头也只有先扣下发给李的电报,并且让张荣生赶快通知团党委成员,下午7点以探望正在生病的黄纯一为名,在县立医院黄纯一的病室里召开秘密会议。
情况异常危急!这时候,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有一位神秘人物已经离开长沙,取道浏阳,很快就要与他们接上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