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里的一天,第六团第一营的操场上坐满了士兵,他们在听营长彭德怀的时事报告。他讲些什么呢?
他说:今天的天气怎样?好哇。列宁那里的天呢,比这里晴朗得多了,弟兄们都知道苏俄对华的不平等条约废除了吧,哎,就是因为那里的天气好哇。他说:咱们中国的天也转晴了,孙中山先生正跟共产党人合作,黄埔军校不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吗?他又说:有人叫嚷共产党是赤化党,共产党共产共妻。依我看,赤化其实是反对土豪劣绅,支持工农革命。怎么,不让你欺压老百姓你就不高兴?不让你讨小老婆你就不高兴?不让你吸鸦片烟你就不高兴?至于什么说共妻,我想来想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字眼,干脆说吧,那是造谣生事,放屁!
会场上,爆起一阵笑声。后来有人回忆起彭德怀这一段话,还忍不住要开怀大笑一阵。
士兵们听了这样的报告,心里像开了一扇窗子。他们觉得这个彭营长实在是好,实在是跟许多当官的不一样。他们很愿意跟彭营长在一起,然而,除了救贫会的人以外,没有谁知道他正利用职务之便在全营发展救贫会员,更不知道他已经暗暗地在军营内外寻找共产党员。
当时,不仅军营中有了这样的“赤化”分子,就是在湖南省国民党的党部也有了中坚力量——据说,这个党部还是共产党人夏曦、郭亮等人筹建起来的呢。
中国的天气,真的让人乐观起来。然而,谁也料不到这一年过去,孙中山先生不幸逝世了,接着便是阴霆密布,内战又起。那北洋军阀吴佩孚、孙传芳,盘踞在湖南、湖北、江西、浙江等地,公然与广东革命政府对抗了。吴佩孚的卵翼下不是还有个赵恒惕吗,这家伙也有恃无恐地镇压共产党领导的反帝运动。不久,湖南人民反帝、讨吴和驱赵的怒潮掀起来,而且一发而不能遏止,到底迫使赵恒惕一群败类都狼狈不堪地逃去。
赵恒惕逃入1926年3月,惶惶然栖身于江城武汉。6月2日,湘军第四师师长唐生智宣布参加革命,就任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长兼北伐军中路前敌总指挥。7月1日,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那真是声威赫赫,气势逼人,第八军随即开进长沙,将彭德怀所在的湘军第二师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独立第一师,由周磐出任师长。原三旅六团改编为第一团,彭德怀是这个团一营的营长。
改编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整训,独立第一师意气风发地参加北伐。彭德怀率领一营人马,由南县乘帆船赴湘阴登陆,继而沿长沙至武昌的道路进发。
他们赶到武昌城下的时候,叶挺将军率领的北伐先遣团正要发起猛烈的攻击,这个先遣团,就是当时名闻逻迄的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铁军。配合铁军作战的独立第一师一团,负责攻打武昌南门。
一团团长戴吉阶不仅借财如命,而且惜命如金,在这场恶战即将开始之际,他又借故请假溜之大吉。周磐很生气,想必他的大嘴咧得像吃了苦药一般。好在有个能打硬仗的彭德怀,让他代理团长指挥作战那是再好不过了。临危受命,彭德怀立即去青山与大名鼎鼎的北伐先锋叶挺会面,协商双方配合作战的方案。
江城武汉,自古就有九州通衢之称。武昌墙高壕深,确是一座易守难攻的虎踞之地。大军阀吴佩罕凭借长江天堑,固守武昌重镇并狠狠打击北伐军。果然,北伐军久攻不下。相持之际,第一师政治部秘书长段德昌被委派到一团来,协助彭德怀指挥这场攻坚战。彭德怀怎么也想不到,他人生道路上的一次最重要的机遇就这样不期而来。
段德昌,字裕后,号魂,乃是湖南南县九都山人,他比彭德怀小6岁,少年时便有志于劫富济贫,14岁就参加了当地举行的反帝驱张的游行示威。1925年,他先后加入了社会主义青年团和中国共产党,第二年毕业于黄埔军校,继而赴中央政治讲习班学习,随后被委派到第八军独立一师政治部任秘书长。有幸结识这位能文善武的英才,确实是彭德怀一生中极其重要的机遇。
50年之后,他仍然念念不忘段德昌。他深怀感激之情,说:这时,段对我的思想帮助是很大的。他经常送给我一些进步刊物,特别是《共产主义ABC》,阅读后印象较深。他多次给我介绍了共产主义社会的远景和苏联的无产阶级革命。段的这些革命思想,对于我的思想是起了促进作用的,而又通过我向秘密的士兵组织进行教育。 初识之际,彭德怀的心里还划着大大的问号:这个青年人能干什么呢?
他冷眼观察着: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总有段德昌的身影;讲起革命道理来,段德昌是那么善解人意,深得人心;指挥作战呢,段德昌又时常与他不谋而合。于是,他心中的问号化作了感叹号:呀,这家伙厉害!
在一次攻城的激战中,彭德怀要带着爆破队冲上去,被段德昌一把拉下来,他自己却奋不顾身冲上去了。此时,炮火纷飞,枪声大作,还没有冲到城墙下边,只剩下段德昌和王绍南了。为了掩护王绍南,段德昌将火力引向自己。不料,王绍南只爬上几米就中弹牺牲了。段德昌这时也负伤了,然而他毫不畏惧地一跃而起,挟起王绍南的炸药包继续前进,终于将武昌南门的城墙炸开了一个大窟窿。这一切,彭德怀在望远镜中都看得清清楚楚。当血肉模糊的段德昌被背下来时,彭德怀简直被这个青年人的英雄气概深深感动了。
段德昌呢,其实早就暗暗关注彭德怀了。在被改编的湘军中,唯有彭德怀率领的部队纪律性和战斗力最强,特别是他救穷人杀恶霸的义举和刚直不阿的品格,更使段德昌十分钦佩和器重。
是年10月10日,正值辛亥革命15周年的纪念日,英勇顽强的北伐军终于攻下了固若金汤的武昌城。吴佩孚残部一如丧家之犬,屁滚尿流地经宜昌向当阳狼狈逃窜。彭德怀与段德昌受命率部去截击逃敌,夜宿在当阳的玉泉山。
玉泉山上有关帝庙,相传是大将军关羽显圣处。彭、段两人就在云长塑像前铺草而卧。飘忽的一豆灯光之中,只见那红面长髯的云长威风凛凛,他身后的周仓手持大刀杀气腾腾。山风袭来,松涛贯耳,似有千军万马奔涌而来。此情此景,不能不令人浮想联翩。
段德昌指着关羽的塑像说:“德怀兄,你对此公有何感想?”
彭德怀一向钦佩忠勇刚直的汉寿亭侯,便答道:“我看云长,堪称一代英豪!他过五关斩六将,实乃举世罕见的大忠大勇呵。说实话,我早年想做关云长那样的人物,除暴安良,济世救人,让天下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你不知道,我的伯祖公还当过太平军呢。”
段德昌说:“是呵,关羽的高风亮节为人景仰,但是时代不同了。石穿兄,你看如今我们还能像关羽那样千里走单骑,那样只凭愚忠而义气用事吗?”
听了这句话,彭德怀好一阵没吭声,他思虑了好长时间,终于点点头说:“关公终究是封建统治者的工具,我呢,我的志向是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封建军阀和土豪劣绅,让劳苦大众翻身解放,实行耕者有其田。”
时机已到,段德昌现在不能不坦露心地了。他恳切地说:“德怀兄,仅仅为了实现耕者有其田可不行呵,共产党人的理想是推翻三座大山,变生产资料私有制为公有制,实行各尽所能,按劳分配,进而向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社会过渡。我们任重而道远呵 ”
这一席话,如果现在听来习以为常,然而在当时无异于一声震聋发喷的惊雷,将彭德怀的整个心灵都震撼了。他,对于共产主义理论已不陌生,但是离开书本真正听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样说,却还是第一次。两人越说越兴奋,越觉得两颗心贴得近,这样一来可就无话不谈了。
“德怀,你加入国民党了吗?”
“没有。”
“怎么呢?”
“我不想入这个党。你瞧瞧,国民党的要人有几个不是大军阀大买办大地主?他们的党部简直是乌合之众的封建王朝,蒋介石、胡汉民、孙科、戴季陶没一个好东西!他们口口声声拥护孙中山先生,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就连咱们北伐军的将领唐生智、何键等人,也不过是割据一方的封建军阀罢了。”
彭德怀说得慷慨激昂,一颗爱国爱民的赤子之心令人感动。话已至此,段德昌便透露了他全然不知或闻所未闻的事件,如国共合作中的倾轧、中山舰案情的底细等等。这些话,也只能对志同道台的知心朋友说,然而不是一个共产党员怎能说得出这些呢?
人常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彭德怀至今才认了这个理,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像开了一扇门,豁然间亮了起来。他甚至有点奇怪,这个比自己小六岁的青年人怎么知道得这么多?想想自己在湘军中苦度的十个春秋,他不由得感慨万端:石穿呵石穿,滴水穿石——如今,你多年来苦苦的求索总算有了结果,你总算从迷茫与彷徨之中走了出来。你虽然还站在黑暗而顽固的旧垒之中,但是,你已经挥起灵与肉的投枪对准了那应该射杀的目标。
的确,彭德怀苦苦求索二十余年,至此才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少年的钟倚子曾经立志学易华,向往太平军,要杀富济贫报效国家,可是行不通。青年的石穿投身湘军,十年风风雨雨,十年炮火硝烟,他自己也记不清打了多少次仗,死了多少兄弟,抛头颅呵洒热血,可究竟换得了什么?
他原来只不过想闯出一条生路,可活得总那么艰难而苦涩;他也曾要济世救贫做一个易华式的英雄,杀尽那些欺压、剥削穷苦老百姓的土豪劣绅,却又总是力不从心,救贫会至今已有6年了,然而只有二十余名会员,而且还处于秘密状态;他舍生忘死去南征北战,又总是为一个军阀又一个军阀卖命,假如战死沙场,那又有多大的价值和意义?幸得有此次北伐战争,幸得这时候结识了段德昌,才使他的生命历程有了一个崭新的转折。
此次关帝庙的一夜长谈,在彭德怀的心灵上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后来,他常常回忆起与段德昌并肩作战和生活的那些日子,他说这是他思想历程的一个根本转折时期,他说:“我多少年来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挫折,我在旧军队中真是苦闷极了,我那时的大觉悟主要由于段德昌帮助。” 因此,他不能不深深感激这个有胆有识的段德昌同志,以至40年之后他身陷囹圄还这样记述关帝庙夜谈:“段同我谈话有好几次,但以这次最长,最有意义。段每次谈话,我都在救贫会中传达了。在北伐时,党在第一团的政治影响、思想影响,都是经过段德昌之口散布的。”
从围攻武昌城到驻防湘西北,时间不过半年,彭德怀如饥似渴地阅读了段德昌送给他的进步书刊:《共产主义ABC》、《新青年》、《向导》、《通俗资本论》等等。这些书,无疑是清新甘美的思想源泉,使他走出二十余年走不出的混沌世界,他的心越来越明,目光也越来越远了。
获知段德昌是一位共产党员之后,彭德怀的心中便产生了强烈的入党愿望。他十分郑重而又激动地同段德昌坦露了自己的要求,并请他作为自己的入党介绍人。段德昌告诉他,为了避免影响国共两党的关系,我们的党组织决定暂时不在第八军中发展共产党员,这件事也只好等等再说了。
关帝庙中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之后,彭德怀更清楚地看准了自己的奋斗目标,一扫以往压抑在心中的彷徨与苦闷。翌日,他率领一团人马离开玉泉山,斗志昂扬地经应城、皂市,渡过汉水奔赴宜昌。
轰轰烈烈的1926年就这样过去了,更大的惊涛骇浪就要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