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不乏有钱人,但是有钱人再多也是小众,大众还是平民,这个事实毋庸置疑。
我在深水埗见到了“铁皮房”,心情已经很沉重,而除了“铁皮房”,其实更早我还听说香港有“笼屋”,有人答应也要带我去看看,因为再不去,这种居住方式很可能不久就要绝迹,所以香港的“笼屋”一直对我构成着更大的悬念,只不过还没等我找到它,一位快乐的香港人讲了一句话:“人要豁达,住‘铁皮房’怎么了?即使不得不住‘笼屋’,也有自己的快乐,走到大街上也会讲文明”,一下子就把我的思路给扳了道岔——的确,穷与富,在物质的天平上完全可以称得出斤两,但是在精神上,天平就没法区分身份的贵贱轻重。
不过“笼屋”呢,你究竟在哪儿?从2004到2006,整整两年,我一直都在寻找。
上个世纪90年代初,香港拍摄了一部片名为《笼民》的电影,获得了1993年第十二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的“最佳影片”奖。这部影片取材于一个发生在香港的真实故事:一层私人拥有的旧式唐楼(香港人管三四层高,没有电梯的楼房叫“唐楼”),正面临改造的命运,楼内一间男子公寓里的住客,因为要被迫迁出“笼屋”,又无法找到同样便宜的住处更解决不了生计的问题,于是酿出了一场“群起反抗”。结果这部影片一公映,立刻引起了不仅是香港社会,同时也是全球华人世界的极大关注。
“笼屋”顾名思义,就是房舍如笼,这种房屋,住在里面的人不仅被称作“笼民”,而且还有“鸟人”的戏称。“鸟人”无家可归,白天到街心公园活动,晚上又像鸟儿一样的归巢歇息。然而“鸟”与“人”毕竟不同,“人”一旦被“关”进了“笼子”一样狭小的空间,生命的尊严,起码在我看来就已经消失殆尽,说得不好听点,某某“动物”的形象就会浮现在脑海——
我知道香港住在“笼屋”里的人叫“笼民”并不是因为看了《笼民》的这部电影,而是首先在网上看到了一组照片。照片上一间间已经很破旧了的唐楼房间,从地到天,紧靠墙根落起了好几摞三个完全由粗铁丝编成的长方形“笼子”,这样的硕笼大小不超过一张单人床,高矮也不足一米,住在里面的“笼民”夜晚不分男女老少,彼此谁都看得见谁;白天如果要出去,他们的所有私人物品只要往床上一堆,然后一把将军锁一扣,“家门”也就关好,一身轻松了。
2006年7月28日,还是在朋友的热心帮助下,我终于有机会身临其境地看上了一眼“笼屋”,为什么说只是看上了“一眼”?2006年香港的“笼屋”已经太少,很难寻觅。2001年,政府公布的数字“全香港还有将近150处”,而到了2002年,这个数字已经减少到“48处”,再到2006年,我的朋友所管辖的九龙地区营盘街一带,他是好不容易才帮我侦察到了5家,这5家当中还有4家根本就没有向政府申请——言外之意,是“黑房”。这次带我去“大家只能是碰碰运气”,因为即使是已经通过了政府备案的那一家“笼屋”户主,“人家会不会开门也不好说”,更别提让我这个内地的记者进去认真“参观”、仔细“拍照”。
跟着“向导”那天我找到了营盘街第146号,一座普普通通的破旧居民楼,由于这家“笼屋”的出租者是合法经营,走到楼下我们就看到了楼门前有一块很大的牌子,上面用红字写着“出租男床位”,价钱则没有标明。
上了二楼,两个并列的房门,门都紧紧关着。我当时心想“坏了”,大老远地来了,人家家里说不定还没有人?不过敲了门,耐心等了大约两分钟,左边的屋里开始有了动静,一位年轻的胖女人随后开了门,问我是干什么的?我一边说“来看看,看看这里还有没有空床”,一边赶紧把已经事先买好了的两兜子水果递了进去。胖女人不客气地接过了水果,可并不让我进,她承认她就是这处“笼屋”的户主,包租婆,但是里面住的都是些开夜班出租车的男司机,那会儿大家还都在睡觉,即使没睡觉,她家的“笼屋”“女人也不给进”。虽然我说尽了好话,女人坚守着开了一尺宽的大门就是不后退,最后我无奈,照相机也用不着往外掏,眼睛只有睁得巨大,使劲地往屋里看。这一看我收获了什么?视线范围内刚好有一扇开着的房门,房间里一摞摞的有几套床位,其中一套下铺睡着一个男人,上身光着,下身着一条制服短裤;这个人的头上还有铺位,是中铺,空着;中铺的上面应该还有上铺,可惜我看不全,不知道有没有人。不过就是这“一眼”,我也是憋足了好长的一口气,为什么?屋里的气味太难闻了,咸苦臊臭,还混合着热气直往门外扑。不用问,她家的“笼屋”肯定是没有空调。然而就是这样的条件,一个人,一个月也要交给包租婆700到900,至于包不包括水电费,我原本还想接着再问,但是喉咙已经不争气,胃里也好像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出来,忍不住本能地把头缩回,包租婆看到我的样子,乘机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离开难得一觅的“笼屋”,我很不舒服,更不尽兴。因为寻找“笼屋”,历时已经两年,现在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处,人家还不让进。尽管后来我的朋友又帮我敲开了一家没有向政府申请的“黑户”,我还是只能从门外向里面张望,但是这一次我加强了一个新的发现,这就是香港的“笼屋”现在有的已经不再用铁笼,而是用铁框加木板维持着“笼屋”的实质,虽说面积大小还一样,还是从天到地三个“笼子”摞在一起,但是每套“笼屋”都有小房间相隔,私密性有了提高,几十人住在一个四五十平方米的房间至少还可以相对独立,同时朋友告诉我:现在在香港,还住在“笼屋”里的恐怕也就只剩下了一些老人和单身汉了,这些单身汉如果有家室,一般都在内地,比如出租汽车司机,他们白天在香港干活,就是为了挣钱,晚上累了,要睡觉,需要的还不就是一张床?值得买屋?
两处“笼屋”,我都没能在房间里拍下照片。退回大街,那天我在营盘街146号旧唐楼的外边,随手拍下了几张外景,回来把照片洗出竟发现,其中一张很有意思——离开旧唐楼没多远,漂漂亮亮的一栋新住宅已经拔地而起,那座大楼恰巧就在“笼屋”的窗户对面。然而“笼屋”的住客,即使不久的将来很有可能不必再去住什么“笼屋”,但是他们和香港的富人相比,什么时候才能站到一样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