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研究过香港的穷人,过去我完全不清楚香港有一种“出租公屋”的政府行为,这种行为是政府考虑“真正有需要但又无力负担私人楼宇的家庭”,为他们提供的廉价出租房。截止到2003年年底,全香港大约有210万人居住在由“香港房屋委员会”以及“香港房屋协会”管理的简易的“公屋”之内。那些成片的“公屋”叫“屋邨”。
2005年上半年,我把香港的东西南北刚刚大致搞了个明白,就开始琢磨着找朋友,请当地人带我去看看“公屋”,可是香港的“富人区”,那是美国的“比弗利山庄”,即使不开放,对游客也有吸引力;但“穷人区”就不一样了,怎么说也是香港的“家丑”,谁会愿意给我做这样的“向导”?
没办法,我只有去求前文我已经提到了的那位好心的“碧姐”,“碧姐”听了我的请求,先是一愣,说:没事你到香港去看穷人干吗呀?但是想了一下很快就露出同情,知道我不是“嫉人有、笑人无”的轻薄之辈,知道我要去看穷人,是作为一个内地的记者想了解一下真实的香港,就同意,答应带我去。这样有一天她陪着我先来到了九龙“牛头角下飾”二区,这个小区有7栋“公屋”,1967年建造,是一片标准的“屋邨”。
我走进“屋邨”,发现一座座“公屋”从外表上看起来很像封闭的大厂房,只是比厂房更高,一般都有小二十层。再进“公屋”,感觉就是北京的“筒子楼”了,只是走廊更长、更宽,干干净净的,两侧不知道为什么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好心的“碧姐”为了能让我进到“公屋”的住家里去看一看,在我们到来之前就已经帮我找到了一位她认识的老人,这位老人从“公屋”建成到今天一直都住在16层的一套“中号”房间内,而“公屋”因为由政府统一建造,一般只分大、中、小三种号型:大号的有20平方米出头;中号的有16.5平方米;小号的只有10平方米左右。据老人回忆,当年香港的人口急速膨胀,好多人都缺房子住,像他家那样,妻子,三对儿女,两代人已是“8口之家”,才有资格向政府申请租用“中号”的房间,租金大约是每个月480元。
“中号?一家8口?就住在16.5平方米的房子里?那怎么住?床都放不下?”我不是故意装出来的吃惊。
老人说:“啊,搭上下铺呗,那就不错了。当年好多人排队还要等很长的时间!”
我随老人进了屋,他的家基本上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屋里绝对没有双人床,只有一排靠墙摞起来的双层床,更没有沙发,一个吃饭的小饭桌,两把已经很旧了的小椅子,儿童化气息十足,黑黄黑黄的墙壁上还挂着他们一家人当年的“全家福”,儿女围在父母身边有一大堆。老人很乐观,虽然看得出他们家过去的日子很苦,但是到如今他也没有抱怨,只是见我进了屋连个正经的坐的地方都没有,一个劲儿地说不好意思。我急忙感谢:“不用坐,不用坐,能让我进来看看就很好了。”他也就不客气,又把我带到了阳台,自豪地说:“看,这个阳台只有不到3平方米,是我自己改造的,左边是厕所,当然,里面一个人转身都费劲;右边是厨房,当年我们一家人,洗菜、做饭、晒衣服都挤在这么一小块窄窄的空间……”
离开“牛头角下邨”,那天我感慨唏嘘,问“碧姐”:“这地方是不是就是香港人住的最差的房子了?”“碧姐”摇摇头,拉长了声音说“不——是”,“公屋”应该还是比较好的,除了“公屋”,你没听说过香港还有“木屋”、“铁皮屋”甚至“笼屋”?要是你还想看,我就再带你去。说着就拉我钻进了一辆出租车,再下车,我们已经来到了深水埗的南昌区。“碧姐”说:“行了,这下你可到了香港最穷的地方了,就是这一片:长沙湾、鸭寮街、桂林街、基隆街,自己看吧,看看香港的穷人到底住的什么样儿!”说完又补充:“不过你要是还想进楼,我们可得再找人,不然不受欢迎。香港穷人别看住的寒酸,但人人都有隐私权,也有尊严。”
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后来找到了南昌区居民商户联会的一位年轻小伙子,由他带路,走进的第一座大厦是基隆街?菖号5字楼A座。那座大厦也是火柴盒形状的高楼,与整条街上的楼房面貌都差不多,外表斑驳,楼顶上乱七八糟、犬牙交错,整个地区看上去都很陈旧。这些楼,小伙子告诉我,就不是您刚才看到的政府“公屋”了,很多都属于私人开发的商品房。过去几十年,香港人只能买得起这样的房子。但是现在这些房子基本上都被房主用来出租,里面每一家的面积比“公屋”略大,但也就三四十平方米吧,可就是这样,房主为了开源节流,还是有人把家里再分隔成几个更小的房间,这样的房间名称很形象,叫“床房”,“床房”理解吧?顾名思义,房间的大小也就真的只能放下一张床。
“床房”?那人除了睡觉,白天在哪活动?
我们边走边说,已经来到5字楼A座。
这座楼果然不是出自政府之手,楼道比“公屋”要窄得多,不像楼道,倒像梯子,两个成年人在楼里若想不侧身儿就能并排地上下根本不可能,虽然功能更被强化,但第一次见到,总让人觉得很滑稽。
我们三个人就高高低低地排着队往上爬,到了第三层,我说,行了,别走了,反正楼梯的样子我也已经知道,下面能不能帮我敲开一户人家,让我进去看看“床房”?
小伙子就照我的话去做,有一户人家开门了,显然是租客,不是房主。我进到里面,见到了“床房”,而且“床房”果然名不虚传,一间房子只见床面,不见地面。我问:“像这样的一套‘床房’一般月租要多少钱?”后面紧跟着就笑开了自己:眼前这种微型“小家”,哪里还能经得住我用“套”来形容?小伙子就也笑,但没忘了回答我,说:“800,您刚才进楼时没看到外面挂着的小广告?”我说:“800?就这样的‘床房’一个月还要800?”小伙子看到我吃惊的样子一定认为我太夸张了,在香港,随便什么人要租一套功能齐全的住房,一个月怎么也得好几千!接着就在随后的解释中掺进去了一些评论和感慨:“‘床房’至少还是正经的房子,只是小。你们内地人其实很不懂我们香港,香港社会直到今天,好多人的生活,起码住房吧,还是很差。”
离开A座,小伙子问我:您累不累?要是不累,还想不想再到天台上去看看“铁皮房”?我说当然想,尽管当时我人已经很累,同时更担心身旁的“碧姐”,人家那么大岁数了,让她再跟着我爬那一层层一人宽的黑楼道?然而“碧姐”此时立刻在我身旁出声:“嗨,爬楼算什么?香港人不是天天在爬,现在住在‘铁皮房’里的还都是些香港的老人呢,他们住在天台,不爬楼怎么回家?”我听了“碧姐”的话,差点掉泪,说不清心里有几分感谢,还是突然卷进来了几分难过。于是呼哧带喘地我们又爬上了一座大厦的楼顶。
“楼顶”在香港的说法里就是“天台”。
过去有些地产商,售楼时如果买家肯多花一些钱,就会将大厦最高一层的房子连同“天台”一同出售,这样买了“天台”的人往往就会在上面用木头、水泥板或者厚铁皮自己再盖简易房,这样的房子合法不合法我不知道,后来都被称为“铁皮房”,而且不是存在了一天两天,即使不合法,我想出现在香港,老天爷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怪刚才刚到深水埗,我抬头看见一座座大厦的楼顶怎么都是乱七八糟、犬牙交错的,原来那上面都是住家。
2005年我在深水埗南昌区的第一次“访贫问苦”,见到了“床房”,也见到了“铁皮房”。虽然天台的“铁皮房”并不是我曾经在画册上看到的旧香港那种一排排依山而建的“铁皮屋飾”,但是这类“铁皮房”条件也很差——高矮不同,形状各异,相同的只是夏天里面一律潮湿、闷热,冬天潮湿依旧,里面却一律冰冷——长期住在里面的老年人如果犯了腰腿疼痛,可想而知,那时光该有多么难挨。
香港历来被人称作“动感之都”、“活力之都”,这座现代化的国际大都市,商业区有数不尽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但是深水埗,很多“铁皮房”至今还依然有人在居住。这些人他们虽然身在香港,不少人也有香港永久居民的身份证,但是“家”却只能在“天台”。尽管条件好一点的可以把空调、电视机都装进“铁皮房”,但是第一次见识的我,真的钻到里面,人进去了,一脚在天,一脚在地,身子好像要被自己拆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