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香港这个地方你必须住长了才能慢慢品出它的味道,摸清它的骨头和软肋,要我说,最好做记者——记者整天在香港到处采访,触角方便,比任何人都有更多的机会感受这个社会的与众不同。
2005年8月,全世界各个爱好和平的地方与团体都在为庆祝“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六十周年”而紧张忙活,香港也不例外,各种形式的纪念活动此起彼伏。我们中央电视台香港记者站挑选了几场“规模较大的”进行报道,其中就有11日在君悦酒店举行的香港各界隆重“纪念中国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的午餐会。
又是“午餐会”。
香港君悦酒店我最早熟悉,就在湾仔,这里因为经常要举办各种大型的庆典和内地的“招商会”、“推介会”等等,很出名。而“午餐会”,我当然更熟悉,那是香港非常偏爱的一种开会方式。“开会”与“吃饭”原本两件事情不好同时举行,但是香港就经常合二为一。“午餐”当然要吃饭,不过“吃饭”因什么名义而起都好说,因为“战争”?战争总不免让人想到“英勇就义”、“血流成河”,特别是“抗日”和“反法西斯”,那是人类历史上多么惨烈的一场战事?即使是庆祝胜利、缅怀历史、告慰英烈,也离不开庄严悲壮的氛围,在这样的氛围下“万众一口”,这“饭”怎么吃?
11日中午,我来到会场,胸前照例还是被人先啪地贴上了一块“记者”的不干胶标签儿,红绳子的“记者区”也还是老样子,只是这一次大会主办方没有让记者饿着肚子进行采访拍摄,开幕式之前就给每人发了一瓶矿泉水和一块大大的“三明治”。
不久大会开始,几百人在《保卫黄河》——“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的乐曲声中步入会场,各自缓缓地寻着桌签儿走到了自己的饭桌前。
我用目光大致扫了一圈儿会场,几十张餐台,统一的台布,盘子碗筷都很讲究,由“饭桌”组成的听众席中央是一张更巨大的长方形餐台,上边摆放了许多鲜花,象征着生命的可贵与脆弱。许多嘉宾,特别是经过了抗日战争的白发老人,都被安排在这里。大家落座后谁都很容易发现会场内摆满了随时可以用来开饭的餐桌、餐具,却不知道有没有人心里皱巴巴的,觉得这样的场面和纪念战争胜利有点不协调?
香港“纪念中国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六十周年”午餐会那天请来的大会主持是ATV(亚洲电视)的电视节目主持人,粉面靓女,身段婀娜。她站在主席台上,手里有一份和我一样的“大会仪式安排”,这份被提前下发了的“安排”假使在内地,我敢说记者一辈子可能都见不到。“仪式”共有12项:第一,“司仪介绍主礼嘉宾”;第二,午餐会主办方代表致辞;第三(这下记者可要开眼了):“第一次上菜”……
“第一次上菜”算什么“仪式”?
菜名还略有提示:“四式点心+鱼翅”。
由于“大会仪式安排”被事先通告给了媒体,我其实很早就在琢磨这种“纪念活动”究竟应该怎样进行报道?“纪念”和“吃”谁是主题?抑或“纪念”是主题,“吃”是方式?
开幕式后不久,“第一次上菜”的程序到来,这次“吃”的时间大约持续了15分钟,会场上几十位一律身着黑色礼服的男性侍者,手上托着美器,盘中摆放着雕刻般的道道美食,不断穿梭在我们的摄像机前。此时,大会主席台上的灯光减弱了一半,《保卫黄河》的乐曲已经退去,改为抒情的音乐浅浅低回,台下则刀叉、筷子,牙齿、嘴唇,交错运动声响一片。虽然人人都说粤菜是天下第一美食,但是严肃的会场内到处飘散着说不清是烧鹅或者烤乳猪的香味儿,这些味道没有影响“记者台”上也开始趁机大嚼“三明治”的有些记者的胃口,但是我却怎么安慰自己也吃不下去。
“第一次上菜”后,纪念大会继续进行,有人上台开始发表演讲。这些发言的人既有抗日战争幸存下来的广东东江纵队的女战士(余慧),也有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原型——冀中抗日平原抗日小英雄(燕秀峰)。这些当年参加抗日的年轻人,60年后起码都已是古稀老人,但他们回忆起战争的残酷、环境的险恶,每一次战斗的胜败以及呼吸之间就与战友生死两界,声声打动人心,字字还滴着血泪。
为了使这次大会开到产生绝响,主办方费尽苦心,从全国各地一共请来了32位抗日老战士,其中也包括著名的“台儿庄战役”如今唯一还健在的战地指挥官,这位老人叫仵德厚,当年是国民党台儿庄战场敢死队的队长,虽然2005年这位“敢死队队长”已经95岁高龄,没有被主办方安排上台做主题发言,但是会前我曾经访问过他,一双已经变形了的大手,上面深沟一般的伤疤清晰可见,而战争留在他心里的创伤,尽管我们拍不到,我想那却是岁月消灭不了、永远也不会变形的控诉。
会前,我们摄像师认真拍下了仵德厚老英雄的一双手,会中更抓紧时间拍下了回忆者60年后的老泪和伴随着演讲同步在主席台大屏幕上放映着的注定要弥足珍贵的一幅幅战争老照片,然而不久,“第二次上菜”开始,接着又是血泪,又是“上菜”,我的情绪刚刚找到味道,就被菜香冲淡,再找到,再被冲淡……
终于,我悟出了一个不得已的结论:哦,“严肃”和“嘴巴”无关。这是在香港,香港处理很多事情,从思维到形式都与内地不同——2005年好几百人在已经回归祖国8年了的香港自家土地上,隆重出席“纪念中国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六十周年”大会,无庸置疑,这里头没有虚情,也不会有人藉此“做秀”。
那么,人类为什么只能用眼泪和悲伤来记录历史?
为什么就不能用幸福、用来之不易的和平与富裕把过去的黑暗与残酷反衬出来?
香港人“吃”又怎样?这样做不行、不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