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长沙人,1937年8月出生,七岁学湘戏,1949年解放后,就失学了,然后进了茶叶厂当工人。
当时参军按说年龄是不够的,但我学过湘剧,因而考上了幼年文工队。
到了新疆,我分在二十五师文工队,一边生产,一边演唱京戏。虽然很苦,但因为年龄小,大家都挺照顾,生活还是很快乐的。还有,就是因为我们年龄小,不像其他女兵要面临婚姻生子、上学提干这一类问题,可以说是无忧无虑。
我们湖南女兵大多是城里来的,很少参加过生产劳动,劳动中闹了不少笑话。有些人分不清麦苗和韭菜,有些人在定苗时分不清西瓜苗和甜瓜苗。以为甜瓜是花皮的,叶子也就是花的,以为西瓜是圆的,叶子也就是圆的,所以让留西瓜苗的地方,留的全是甜瓜苗,让留甜瓜苗的地方,留的全是西瓜苗。还有什么是砍土镘、抬把子、二牛抬杠等都搞不清楚。
有人说新疆不能种棉花,1952年,我们师就在玛纳斯河畔试种棉花成功。从此,新疆一步步成了全国有名的棉花基地。有一次,按苏联专家迪托夫的指示,要在六月中旬进行棉花“脱裤腿”的管理工作,也就是打掉不结棉桃的“油条”。晚上,连长召集全连同志作动员,先介绍棉花“脱裤腿”的意义及管理技术,最后制定了严格的技术要求。他说,棉花地脱裤腿一定要保证质量,要把裤腿脱得干干净净,绝不留尾巴,新来的湖南姑娘没有做过这项工作,要虚心学习,多请教男同志,男同志有经验有技术,要积极主动帮助新来的湖南姑娘把裤腿脱干净……
会后,一位湖南姑娘哭着鼻子气冲冲地去质问指导员,新社会还兴压迫人吗?
指导员一时愣住了,到后来才听明白她的意思。他笑着解释道,那是给棉花脱裤腿,打“油条”,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
这时,围拢来的湖南姑娘们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开头住地窝子时,因为它跟地面相平,有时早出晚归,转来转去总是找不到自己的“家”。有的战士不小心,踏在天窗上,掉进地窝子里,吓人一跳。还有老乡赶着毛驴车,连车带人带毛驴掉进地窝子的。有一次,文工队有个女兵就这样掉进了地窝子,正好落在战士床上。刚刚看完节目回到地窝子的战士一愣,“哗”地乐了。一个战士开玩笑说,这不是文工队的演员吗?真是“人在家中坐,美人天上来”呀!
还有个关于地窝子的故事发生在七十四团四连,该连有个班长姓刘,甘肃人,他母亲五十四岁时生他,就给他取名刘五十四。1947年,他结婚不久,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来到新疆。起义后成了解放军,家里的成了军属。1953年,妻子来部队找他,到连队时天已黑了,便住进了地窝子。不料第二天他妻子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就找不到住的地方了。她是昨天天黑进的地窝子,煤油灯豆大的亮,没感觉到地窝子是个什么东西。早上起来一见房子没有,还以为自己是在梦游。掐了自己一把,觉得自己是醒着的。她一边找,一边想,这房子到哪里去了?这些人都住哪里去了?
刘五十四见妻子半天没回来,就出去找她。两人回到地窝子进口,妻子停住了,说啥也不进去,她指着地窝子说,这是什么房子,还不如我老家的洋芋蛋窖子,我怕蛇,我不进去。
刘五十四一听笑了,女人却伤心地哭了起来。她找到指导员,说,我这么远到新疆来找解放军丈夫,你们好坏总得给间房子吧,怎么能让我们住洋芋蛋窖子呢?咱家虽那么穷,但老八辈下来也没人住过这样的房子。
指导员又是讲形势,又是摆难处,说了半天,她才进了地窝子。她后来在地窝子里生了一个白胖儿子,小名儿就叫“地窝子”。那小子长大了,取了学名叫刘建新,虽然后来当了老师,但人们还叫他“刘地窝子”。
在那个年代,命运不是自己能主宰的,而是由他人强加给你的。要么是革命同志,要么是牛鬼蛇神,而这些又不是固定的,可能你头天还属于革命同志,第二天就成了牛鬼蛇神。
集体转业后,师文工队解散,我分到总场,在总场演出队待了两年。我那时还一直梦想着做一个梅兰芳那样的京剧大师,梦想着成为艺术家。还成天琢磨着坐练唱打。我没想到,十八岁那年,我与演出队的演员,也是我原来的丈夫结了婚,然后有了孩子。五九年八月,我请假回湖南给孩子治病。因为大老远回去,我想把孩子的病治得差不多,就超了几天假,待我回来,场领导已把我从二级职工降为零工。后来因为表现好,又恢复为职工,但降了级。没过多久,突然宣布我为“五类分子”。我感到非常吃惊。我去质问领导,我说,我既不是地主富农,也不是“右派”和反革命,我怎么成了“五类分子”?
你已被定为坏人。那位领导蛮横得很。
我哪里坏了?
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去问革命群众吧!
可是,谁会告诉我呢?
以后就是被斗、关押、打骂,那时虽没有后来的“文革”那么厉害,但我毕竟才是二十岁出头的人,平白无故地蒙受了这么大的冤屈,心里怎么想得通呢?我真想死啊,但即使死,我也要到湖南去死。我得最后见我妈一面。我想离开这里回到老家去,就像一个在婆家受了委屈要回娘家去的小媳妇一样。
我们想在湖南落户。但湖南根本不接受我们。这时我才知道,全国到处都是一样。他们说,你在新疆是“五类分子”,回到长沙还是“五类分子”,无论你走到哪里,都是“五类分子”。你没法逃避,无处躲藏。
我们想找一个不把我们看做“五类分子”,而把我们看做“人”的地方。我想到了丈夫的老家——河南省郾城县万金公社万金大队。
我们回到了那里。
但那里并不接受我们落户,但作为劳力,我们可以出工,可以给我们评工分,可以按社员对待。
我们几乎一无所有。先借住亲戚家,然后筑了间土墙盖草的房子,便安顿下来。不久,我们发现,这里也有“五类分子”,只是社里不知道我们的底细,所以没有把我们划入。
河南是个苦地方,三年自然灾害,那里曾饿死过成千上万的人,每一次天灾人祸,也都有人饿死。我们也躲不过。我们吃过神仙土,吃过树皮,吃过糠,吃过各种各样的野菜、苞谷芯子,甚至嚼过野草。但这里不把我们当“五类分子”,我们宁愿活在这里。
1965年,河南发生涝灾,庄稼收不回来,全烂在了地里。把人饿得呀,脖子都变长了,肠子都变细了。有一次,好不容易弄到一点野菜,就赶快煮了给儿子吃。我们想让他多吃点,自己少吃点,没想吃下去后,全都上吐下泻,最后连爬都爬不动了,我……我知道……中毒了……连爬出去叫人救命的劲儿……都没有了,孩子他爸……也是……过了好久……才有一个过路的人……人来,但孩子……吃得多……已经……已经……救不了,他……他就这样死……死了,他那时……已满七……七岁……
那简直……要了我的命,我……我觉得自己没法活下去了。我抱着夭折的孩子,死死地抱着,我亲他,一次次亲他……我哭,没完没了地哭……我抱着孩子四天四夜,不让他们埋他。最后乡亲们怕我疯了,怕我垮了,硬把孩子夺去埋了。我……我扑在孩子的坟上哭呀,哭呀……
人们都来安慰我。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乡亲们送来的一个糠饼子,一个野菜团子,一碗地瓜干子,以及那每一句暖人心怀的话。
我像一个躲避着伤害的虫子,龟缩在人世那个小小的缝隙里,等待阴云过去,等待暴雨过去。一晃,十八年过去了。我至今也不相信,我在那里竟生活了十八年。
1980年,我听说到处都在平反。我决心回新疆去。我身无分文,几乎变卖了所有能换来钱的东西,然后几乎借遍了全社的人,才凑了八十元钱,因为这只够一个人的费用,我和丈夫合计了半天,又因为当年被打成坏分子的是我,就决定由我回新疆申请平反,待平反后,他再带孩子过来。
我就那八十元钱,在新疆无亲无故,我是靠着乞讨要饭在喊冤呀,但四年过去了,他们把我安排到一三○团三角庄老乡队,连职工身份也没恢复。我1951年怀抱理想,参军进疆……没……没想到……受了那么多磨难,没想三十多年后,我成了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的人,我成了一个漂流来疆的盲流。
他们把一个羊配种用的地窝子指给我,说你就住那里。
丈夫随后带着孩子来了,一看这样的情况,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就走了。1986年,我们离了婚。
丈夫走后,我在一三○团种了一年地,本想有点收成的,不想一场冰雹,弄得倒欠了一千多元钱的账。
怄气,伤心,加之生活艰苦,无论做工,还是生活都感到难以应付,后来,我又找了一个老伴。1988年,我到这里来种菜,是奎屯市农牧公司的临时工,也叫落户菜农,我的档案听说至今不清,能澄清就澄清吧,清不了,就带到坟墓里去,人世弄不清的东西也许阎王爷能把它弄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