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看到了,这就是吾瓦镇。刚到五月份,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热浪就烧人了。红柳、胡杨、庄稼和人都蒙着从大漠里刮来的沙尘。大风三天两头地刮,使天空里一直悬浮着尘沙,昏黄一片,难见天日。刚刚铺上的地膜刮得没了踪影,使出土不久的棉苗,转眼之间就被抹去了。我们面对这种情景,已不再流泪。这样的情景我们已面对了五十年,与风沙的抗争也已到了第三代人。五十年过去了,那白花花的盐碱依然漂浮在土地上,这里还是显得这么荒凉,一切东西都很容易被荒凉淹没掉。面对这铁黑色的戈壁,深黄色的沙漠,远处焦枯的天山支脉秋力克山,我现在还无法想像这块叫吾瓦的绿洲是怎样诞生的。
吾瓦,维吾尔语的意思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我刚来这里就听到了一个凄婉的传说。
说是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本是一片绿洲,绿洲里有一个小村庄,塔里木河从村边流过,人们用河水种植庄稼,饲养牛羊,日子过得幸福美满。后来塔里木河改道,水源断了,绿洲荒芜了,人们的生活越来越贫穷。姑娘玛洛伽决心去寻找水源,她背着一袋馕和一葫芦水,只身走向荒原。人们等待着,盼望她能和甘露般的流水一起归来。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人们还不见玛洛伽的身影。只是每年五月,人们看见她走过的地方,盛开着一丛丛、一簇簇的野麻花,如霞似锦,十分艳丽。人们说,那是玛洛伽艰难跋涉的步履,那盛开的野麻花正是她的灵魂。
有一首流传在当地的古老民歌是这样唱的——
看见白碱黄沙,
想起了玛洛伽。
幸福泉找不见,
只见野麻花。
如果葫芦里还有一滴水,
玛洛伽绝不会倒下;
如果袷袢里还有一块馕,
玛洛伽一定会回到她的家……
我每次唱起这首歌,都很难抑制住自己的泪水。
水是生命之源,河流是人类文明的母亲。但塔里木河故道只留下了干枯的河床。
而我们六师十八团的官兵们却要在这除了白碱黄沙、除了被太阳晒得发黑的戈壁滩,看不出一点能萌发绿色希望的地方开垦出一片绿洲来。老乡们听说后,都不停地摇头。
这里绝大多数都是征尘未洗的男人。他们很多人世世代代与土地打交道,也怀疑这地方能长出庄稼来。没有一点儿雨,那片土地不知已被太阳晒死过多少回了。
而王震将军俯视着这片荒漠,却赞叹道,多大一块地盘子呀,比南泥湾大多了!
这话吴梅苏是听见了的。当时这个团一共有两千一百一十八人,女性八人,男女所占人口比例分别是99.62%和0.38%,女人如同泥土中的几粒珍珠,我是其中的一粒。
由于土地的盐碱太重,我们的眼睛都被盐碱蜇得通红。我们用发红的眼睛看着这片充满绝望的荒漠,忍不住哭起来。
我们虽然不知道水是否能创造奇迹,但我们需要水。
水就是希望。只有有了水,才会有开端。
道光年间林则徐充军伊犁,为了屯田,曾在吾瓦附近修过一条渠,但没有修到这里来,他似乎已否认了这片盐碱地能长出庄稼。但王震已决心从孔雀河边另挖一条大渠,以便在这里开垦一个大的垦区。他在军用地图上从孔雀河中游艾乃孜开始,经上户乡、大墩子,到吾瓦,画了一条醒目的红线。这条线的实际距离是六十公里。
一顶已很破旧的帐篷搭了起来,那是指挥所;一个个简陋的地窝子很快掘成,那就是营房,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和这两千多名南征北战、徒步进军到新疆的官兵们就这样开始了拓垦荒原的生活。
我毕业于湖南军政大学,我几乎是紧随着进疆部队的脚步来到这里的。同来的三百多女学员到新疆后一分,如同把三百滴水撒进沙漠里,十八团只分到了三人。
汽车向吾瓦一颠一颠地蠕动着。从西安颠到这里,这车好像已散架了,一动就“丁零当啷”地乱响。库尔勒像个村庄,渐渐地被甩在了后面。那里有些树,但叶子已经黄了,正在凋落,几家店铺里堆着一些不知什么时候贩进来的、蒙满灰尘的商品。人们懒散地坐在店铺前,或在尘土飞扬的街上走着。我以为我们要在这里停下来了,但车仍在往前走,一直到了那片寸草不生的荒漠前。
部队正在休息。听到车子响后,男人们都三三两两地突然从焦枯的泥土下冒了出来,他们身上全是泥土,如一个个泥陶。我的两个战友惊得张开嘴,半天没有合上。
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我们都搞不明白。我们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地窝子。
下车吧,到了。带队的军官见我们发愣,赶紧招呼道。
这是什么地方呀?我忍不住问道。
部队驻地。
我和同伴半信半疑地从车上爬了下来。
营房呢?
在地下。军官说完,就领着我们朝前走去。脚下的尘土腾起来,像云朵一样。
泥陶似的军人们羞涩地低着头,纷纷闪开。在中间闪出一条通道,我们三位女的看上去像是在检阅部队的将军,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劳动已使官兵们衣衫褴褛,泥腥味和汗臭味扑面而来。不时可以看到刚刚过去的战争留在他们胳膊和脸上的古铜色伤疤。
军官把我们带到一个在平地上挖的一个“洞”前。说,请进去吧,这就是你们的住处。是战士们为你们挖好的,全团都住这样的地方。它的名字叫“地窝子”,冬暖夏凉,挺好的。
我见那洞口放着一个用已有些枯黄的树枝扎成的“花环”,就想,这该是献给我们这第一批来到这个雄性世界中的女性的最好的礼物了。
这也可能就是我们闺房的标记。
请进去吧,这真的是你们的住处,现在正是部队最艰苦的时期……那军官因为心怀歉意,说话吞吞吐吐。见大家在门口愣着,又安慰道,不过,以后会把这里建成一个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地方……用我们的劳动,很快就会建成……这是官兵们为你们挖的,要大一些,这大热天的,里面挺凉快……你看,大家还用树叶扎了个花环呢!这里没有其他花,只有野麻花,但已开过了,现在只有树叶……但你看到了,由于缺水,它们已过早地变黄……
这是个少言寡语的军官,自迪化同行到这里,他除了“下车、上车、大家休息一会儿、开饭”等几句话,很少说过别的话。他现在一下子说这么多话,让大家感到有些奇怪。因为是他把大家引领到这里来的,所以他感到过意不去,浑身被深深的歉意笼罩着。
我们在门口迟疑着,仍不相信这就是我们的住处。我看看两位战友,她们的眼圈有些发红,眼泪差点没掉下来。我说,其他人能住,我们也能住,我们进去看看吧!
我先走进去了。里面有些暗,低矮得必须低下头。一面是“门”,三面是泥墙,地上有一面的土基高一点,那就是床了。床上铺着一层红柳枝,洞顶上铺着红柳和胡杨枝,上面垫着土,头一碰地窝子顶,泥土就会不停地掉下来。
把我们请进地窝子后,那军官就走了。剩下我们三个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鼻子一酸,抱头哭了起来。
就这样,除了传说中的玛洛伽,这块雄性的荒原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女人。
自古以来,人都是逐水草而居,唯有我们这群军人,逆此而行。这里的地下水含有大量盐碱,人喝了以后,腹泻不止,洗脸洗手,皮肤蜇得又疼又痒;衣服洗后晒干,也会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碱,硬邦邦的,穿在身上十分难受。没有办法,饮用水只好用马车从二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拉,一辆马车往返一次需要半天,所以饮用水限量——每人每天一茶缸。
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这块荒原,年降水量只有五十至六十毫米,蒸发量却高达两千五百毫米以上。那点水哪能够啊?人和这块地一样,流出的汗比喝进的水多。大家渴得嗓子冒烟,肚子里冒火,嘴唇干裂,鼻孔流血。脸上的皮一层层脱落,但那一缸子水,最多只能润润嘴唇。当年的艰苦卓绝,真是一言难尽。
我至今说起,仍唏嘘不已。即使万里西进,风雨兼程,我们刚来这里时,仍保持着南国女儿的姿色,没想到这里三天之后,我们已和这些男兵们无异,浑身泥土,满头满脑的泥垢,手脸皲裂,看不出女子模样了。
只有尽快把这条大渠修通,只有引来孔雀河的水,这里才可能有美和生机。我和两名女兵是这么想的,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想的。我们在心里渴望水,心中装的也只有水。我现在给你说,你肯定不相信,那时有些人渴得实在受不了,把泥坑里积的马尿都喝了。还有些人把自己的尿接上,又马上喝了下去。至于盐碱水,谁也不管拉不拉肚子,只管往肚子里灌。
刚过十一月,天气就冷得受不了啦!寒风毫无遮挡地从荒原上刮过,夹着彻骨的寒意,没日没夜地啸叫着,但修渠的工程却没有停下来。
为了修渠,大家把工地两边的石头都背光了,最后只得用木棍绑成的简单的架子,到更远处的戈壁滩上去背石头,往返一趟有十几里路。当时,谁背的石头多,就表扬谁,在一个集体里面,谁愿意落后呢?
我身子弱,当兵之前从没有干过重活,我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每次都背一百四五十斤,有一天,我背了好几趟,算路程,快二百里了。这次,我的事迹登在了报纸上——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上报。那是我一生最光荣、最幸福的时刻。
在背石头时,因为我的力气比不上别人,所以只有比别人早起。背得最多的那天,我夜里四点多就起床出发了。我裹紧棉衣,仍觉得寒冷刺骨。由于劳动,那棉衣汗渍斑斑,早已披花挂絮,穿在身上没一点暖和气儿。我背着木架,袖着手,独自一人在荒原上小跑着——这样会暖和一些。也是心太狠,我第一次背的那块石头足有二百斤重,走着走着,就受不了啦,一个踉跄,栽在地上,石头压着我,怎么也翻不了身。最后,我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从石头下挣扎出来。我坐在那块石头上,感到十分伤心。而背最后一趟石头,也就是那天的第十七趟石头时,我已没有多少力气了,一天的劳累,使我浑身发软,一走路,脚就打颤。为背那回石头,我吐了两次血……
那个苦呀,现在想起来,也不知是怎么吃下的。背一天石头,双腿发硬,身子发软。上厕所时,一蹲下去就起不来了。
5月15日,大渠首期工程竣工,举行放水典礼,焉耆军分区营以上干部与库尔勒县各族军民七千余人在飞机场参加了典礼,王震将军为表彰指战员的功绩,给大渠命名为“十八团大渠”。当开闸放水时,王震看着又黑又瘦的战士,摸了摸一根根染血的镢头把,一条条折断的胡杨木扁担,闻了闻战士们身上的汗酸味,他没有脱靴就跳进了淌着流水的水渠里。叫着,这是水,养活生命的水,大家都到水渠里来体验体验吧!
战士们欢呼着,纷纷跳进水渠里。我也跳了进去,当水流湿透我破旧的军靴,我的眼泪“簌簌”地流了出来。我觉得自己好像难以承受水流的冲击,身体有些摇晃;也觉得自己难以承受水流特有的温度,内心有些虚弱。
我匍匐在水里,让水把浑身湿透。
对于我来说,水,就是我的故乡。我如今还这么说。
当天晚上,我抵挡不住水流的诱惑,偷偷地溜出地窝子,来到水渠边,地上洒着月光,使碱滩更加惨白。山影一片朦胧,大地一片寂静,只有那一渠流水在夜晚唱着歌。我在渠边坐下,听着流水的歌唱,这种世界上最美的歌声,我一辈子也听不厌。我觉得自己就像在故乡安化听资水的流淌声。作为一个在水里长大的湘妹子,我已好久没有见到流水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我往旷野里望了望,然后脱掉军衣,进了渠水。我要让自己全身心地浸泡在渠水里,洗涤掉一年多积在身上的污垢。渠水夹着天山融雪的寒意,冰冷刺骨。但我浑然不觉,躺在渠水中,像水的精灵,任凭流水冲刷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