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52年3月从长沙出发的,当时我才十六岁。那批女兵很多,共分了三个大队。我在三大队,有八百多人。车队行进在路上,前面看不到头,后面看不到尾,尘土扬出几十里,显得十分有气势。
我到达二十七师时是在五月。新疆的大地正在苏醒。天山上白雪覆盖,像一面银白色的屏障,横在南北疆之间。到处是在缓慢消融的积雪,枝头刚刚萌出星星点点的绿意,几只乌鸦飞翔的姿势也显得轻盈起来,麻雀的叫声中也有了掩饰不住的欣喜,阳光不再浑浊,而是像流动的水一样明亮起来。
二十七师一共分去一百多名女兵,我留在了政治部组织科,任见习干事,是一百多人中唯一留在师机关的,所以觉得十分幸运。其实是师部协理员看上了我,有意把我留下的,和许多女兵一样,我当时并不知道。
开始,协理员找我帮他写家书,我同意了。后来,我发现协理员的家书越写越频繁,姑舅姨表,堂兄堂弟,侄儿侄女,包括同村的邻居等,他都在不停地给人家写。开始十天半月找我帮着写一封,然后变成了每个礼拜找我一次,再然后是两三天找我一次,最后每天都要找我帮忙写信。我当时年纪很小,并没有在意,只是觉得这个协理员很想念家乡,很想念亲人——他对家乡和亲人的爱甚至使我深受感动。
但有一天,协理员红着脸,非常紧张地来到我面前,支吾了半天,说,王建华同志,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当时觉得很奇怪,他突然变成那样,也使我觉得很可笑,就说,你是首长,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他的脸更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过了好久,他也没有憋出一句话来,却把一封信硬塞到了我的手中。
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你给我写什么信呀?我深感奇怪,忍不住问他。
我有一件事一直想跟你说,但你知道,我这人不会说话,我觉得在信中说着方便些。他语无伦次地对我说。
我看一看有什么事。我说着就要把信撕开。
协理员更是不好意思了。你先不要看,我走后你再看吧!他说完,就慌忙走开了。
我拆开信看后,知道是一封求爱信,我又羞又生气,就把信撕了。
协理员一直在等待着我的回音,见我好几天都没动静,就壮了胆子前来问我,那封信,你看完了没有?
我当时还是个孩子,心灵单纯,当时看了那信很生气,但过了几天后,也就没再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协理员一提起此事,我不由愣了一下。待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事后,就毫不客气地说,你这么老的同志,给我当父亲还差不多,你却写那样的信给我,我当时就把信撕掉了。
协理员尴尬地站在那里,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过了好久,才低着头,转身走了。
我在师部已听说了许多有关女兵婚配方面的事情,心里特别警惕,我也从别人那里得来了经验,遇到这样的事,首先就不和你唆。我死死守住一条:宁愿枪毙,也不答应。
师机关比下面要文明许多,现在想起来,那位协理员的方式也算是很文明的了。你不同意,别人也不会强求。我当时对这事处理得很鲁莽,对他的态度也实在太过分了,一点面子也没有给人家。但听说的事太多了,所以内心特别敏感。一听到这样的事就来气,就害怕。后来觉得,应该好好地跟人家说,不该让人家下不了台。但当时年纪太小,没有想到这些,所以,协理员想报复我。
协理员报复我的方式在当时是很要命的,那就是要查我的家庭出身。
有一天,他带着一脸严肃的神情找到我,用冰冷的口气对我说,你在你的家庭出身上隐瞒欺骗了组织,要知道,这是一个非常严肃、非常严重的问题。
我出身下中农,这是组织审查过的。
你养父是国民党的官吏,所以你的出身应是反动官僚家庭。他说。
我养父只是个小官吏,我小时候家里很穷,父母被逼得没有办法,让我去给他当了几年养女。后来,我又回到亲生父母家了,跟养父再没什么关系了。所以,我还是下中农。我没有隐瞒和欺骗组织,我希望你尽可以依靠你的工作之便,去查个水落石出。我话中带刺地对他说完,就转身走了。我听到他在我身后不甘心地冷笑了一声,说,我们走着瞧吧!
没过多久,二十七师除留一个团给六师外,其余各部全部调往北疆。官兵们都很高兴,因为北疆的条件与南疆相比,相对而言要好得多。
我却决心随那个团一起留下来。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避开那协理员。协理员毕竟是我的上级,对我这个小战士来说,在那样的环境中工作的确别扭。好多人都劝我一起到北疆去,我都摇头谢绝了。最后连政治部主任都对我说,小鬼,你在机关工作,条件要好许多,你要知道,下去容易,要想再上来可就难了。
我说,多谢首长关心,我愿意留在这个艰苦的地方。
到了六师后,我很高兴。因为这是王震将军的老部队,它的前身三五九旅曾经天下闻名,而二十七师是起义改编部队,最初分我去时我就不太乐意。
我到了和静。我想老部队中,一定不会再有那样的事情发生,所以觉得自己像一只出笼的鸟儿,自由了许多,没想到这样的事情还是没能避免。这两次都不是给我写信,而是由组织出面,直接给我介绍,这使我非常绝望。我这才知道,这种事情,在驻疆部队中已很普遍。我不服他们的做法,所以不论组织怎样做工作,我都抱定一条信念:宁死不嫁。
我当时只能让时间来改变这种现状。我相信,时间会让这一切成为过去。
如果真正要找对象,那时的女兵从内心来讲,首先想找的是子弟兵,不愿意找起义军官,这是由于当时政治宣传的影响;其次是想找机关里的参谋干事,因为他们大多是学生兵出身,有文化,年龄差距小,显得文明一些,有教养一些;最害怕找营长、连长一类的军事干部,他们经常带兵打仗,显得粗鲁。然后希望是南方人,这样,生活习惯接近一些。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要找对象,就要按这个条件去找,若找不到,就不结婚。
我最后如愿以偿。与我在南疆相守了四十多年的丈夫季国纲是浙江人,毕业于华东军政大学,当时在团宣传股任股长,我们是自由恋爱结婚的。
时至今日,我似乎已理解了当年的那些做法——
从客观上说,因为战争,一些从枪林弹雨中幸存下来的老同志不可能考虑婚姻的问题。国家解放了,谁不想享受和平的果实,谁不想成个家、立个业呢?但新疆当时的情况太特殊了,二十万军屯垦天山南北,而新疆当地的汉人当时才三十来万,上面又有规定,不准与少数民族妇女通婚。这就形成了矛盾,没法在当地解决军人的婚姻问题。仗打完了,不能让他们解甲回家,还要以部队为建制在这里屯垦戍边,不解决他们的婚姻问题,谁能在这里待下去?谁能在边疆扎下根呢?所以这个问题在当时就显得十分紧迫。但作为个人,就从我们女兵角度出发,我们是怀着纯洁、朴素的革命愿望,怀抱着满腔报国热情,响应号召,报名进疆的,一心想为边疆建设抛洒热血、添砖加瓦——这些话在现在听起来像是空洞的口号,但在当时,都是我们的真实想法。来到这里后,苦吃了,这都没什么,但在婚姻上要接受这种间接或直接的组织分配,内心肯定难以接受。特别是刚到部队,就提出婚姻问题,就更是接受不了。不管老同志在革命中多么战功卓著,他也没有权利要求一个与他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女人同他结合。这关系到内心的尊严,还有这种方式打碎了女兵们来这里的最初梦想和愿望,更主要的是——剥夺了我们的爱情。
我认为他们应该耐心引导,使年轻的女兵们渐渐接受,而不应该把解决婚配问题当做一项任务去完成。
我认为自己是幸运的,逃避了自己不愿接受的婚姻,但我为其他的姐妹难过,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毕竟只是极少数。我后来当了教师,自学完了大学课程,丈夫做了师宣传处处长,我们把四个孩子全都培养成了大学生。
——如果我为这片土地做得不够,我让我的孩子代我来做,他们比我们有知识、有文化,会比我做得更好。
我一直认为,部队给了我一个崭新的人生。我对部队的情感很深,我一直珍存着当年的军装——包括领章、帽徽和当年的鞋袜。1988年,我五十三岁时,还特意穿着它们,挂着奖章,照了一张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