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地颠簸、颠簸,一个多月后,我们终于到了驻扎在焉耆的六师师部,车队终于停下来了。汽车兵们用水冲洗了汽车。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太好了,再也不会往前走了!
我已记不起走了多远,一路经过了什么地方。绝大多数地名我都是第一次听说。到了新疆后,这些地名更让我感到陌生了,比如吐鲁番、托克逊、达坂城之类,确确实实带了异域的色彩。我喜欢这些地名,因为它们的音韵独特,如果新疆是个大乐章,这些地名则像这个乐章中的音符。
我们绝大多数都是学生兵,很讲卫生的,但堂堂六师师部却连个洗澡的地方都没有,这的确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于是我们就打听河,然后循着河水声往河边跑去。虽然是午后,河里却没有一个游泳的人。一水烟波白白地流淌走了。这使我深感奇怪,在南方,在这样的季节和时辰,哪一条河里都会有像鱼一样游动,像水鸟一样嬉戏的人。
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跳进了水中。水真凉,甚至有些刺骨,但我们毫不在乎。
洗了澡,休整了两天。就听说一部分人还得往前走,去到库尔勒、轮台、阿克苏、喀什,有些人甚至要越过罗布泊,到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另一边去。这话一传出来,女兵们就感到吃惊了:中国有那么大吗?难道走了这么久,还没有走到头吗?再往前走,怕是不但走出了中国,连地球也走出去了。
我被分配到了驻若羌的六师骑兵团,参加昆仑山剿匪。从长沙出发时,我知道新疆,知道自己在往新疆走,而现在,我是第一次听说若羌,我对这个地名没有任何概念,我不知道它离这里有多远,也不知道它的方位。
我找人打听,得知还有一千多里路,又问长沙到焉耆多远,人家说八千来里。我听了后说,八千里路都走了,一千里路算近路了。
我一点不知道这一千里路有多艰险,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要穿越的是死亡之海中最险恶的地方。
由于那条神秘而荒凉的路还不是公路,所以只能乘马车前往。大家全都荷枪实弹,因为那条路上常有土匪出没。乌斯满的武装匪徒被打散后,大都流窜到了南疆一带。所以骑兵团的任务主要是剿匪。四个女兵爬上了陌生的马背,在一个排的全副武装的战士的护送下出发了。
刚出焉耆,路两边还有芦苇,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绿洲。土路上的灰尘很厚,马蹄全陷在尘土里。我们没走多远,就成了土人。好在可以看见远处的山和原野,可以看见近处的村子和农舍,不时还可遇到一些骑手、骑驴牵马的商贩,赶着牛车下地劳动的维吾尔族农民,所以也无所谓。走了半天,这种景象没有了,迎面而来的是孔雀河峡谷。古道夹在山河之间,两边千姿百态的山脊和山峰交错耸立着,峰回路转,景象不同,河水的轰鸣声回荡在山谷之间,不时有一棵杨树或榆树站在河岸,目送着河水奔腾远去。
黄昏时,我们这支小小的骑兵分队到达库尔勒。我们又穿行在耕地和农庄之间,进城后,马队放慢了速度,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街上的灰尘比大路上的还要厚,大家怕扬起的灰尘影响老百姓的生活。
第一天的行程让我很高兴,除了不能忍受弥漫的尘土外,我觉得骑着马,在这绿洲与山岭间穿行,挺浪漫的,比起进疆时闷在汽车篷布里好多了。
第二天的行程是在尉犁县境内,尉犁当时只能算是一个贫穷的村镇。和其他城市一样,环境闭塞,社会也不稳定。好在塔里木河横贯全境,孔雀河流经北部,使其广布着湖泊沼泽。这天的行程总伴着流水的声音,使我恍然回到了湖南水乡。尉犁县介于库尔勒绿洲和塔克拉玛干沙漠之间,过了这里,行程就艰难了。马队除准备一些馕外,驮运最多的就是水。那些护送我们的骑兵小伙子们,面色也开始显得严峻起来,像是正准备着临阵冲锋。
之后,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长天烈日,大漠黄沙,风全都逃走了。扑面而来的是滚滚热浪。人往前走一步,就像是往火炉中钻。因为沙灼了马蹄,马总是跳跃着。它们张着满是白沫的嘴,呼呼地喘息着。
没有路,向导是一匹曾两次往返过这一险途的老马。所带的当时的军用地图是陶峙岳将军的部队原来用的,对这一带的绘制很不精确。骑兵们相信这匹老马,而女兵们则充满担忧。虽然她们知道有老马识途这个词,但认为这只是一种带着传奇色彩的说法。特别是后来,由于实在忍受不了大漠的高温,大家改在白天休息,晚上行走,仍然全靠那老马带路,就更是担心它会把大家带进绝境里——这毕竟是闻名世界的“死亡之海”呀。
走到第四天,大家又奇迹般地听到了水声。排长高兴地说,老马没有带错路,它把我们带到了铁干里克!
当时大家已渴了半天,突然看见了一条河,内心的喜悦可想而知。连疲惫之极的马听到水声,也飞奔起来。而我们却觉得再也动不了啦,我想即使再坚固的东西,颠簸到现在,也会散架的,我和另外三名女兵从马背上滚下来,朝河边爬去。骑兵们也是一到河边,就滚下马来,趴在河岸上,狂饮一气。
据说铁干里克原是一个古镇,古镇的遗存是一些城墙的断壁残垣和一些显然曾是人工种植的红枣树。被沙漠围困着的这个地方,凭借塔里木河的一点余波(她到这里已快被塔克拉玛干沙漠榨干了“血液”),顽强地与大漠抗争着,保存了一丝不朽的绿意。后来,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的农工们在这一带建立了四个农业团场,把这里变成了一片绿洲。如今,这片绿洲已与库尔勒绿洲连成一片。现在我们已看不见昔日的荒凉,看到的是条田、渠网、林带、住宅和果园,它们为古老的铁干里克注入了活力,增添了生机。
我们在这里休息了一天。大家在河水里洗了个澡,然后好好睡了个长觉。我枕着水声,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湖南,正在湘江边慢慢地走,我还梦见了橘子洲、岳麓山,梦见了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我从梦中醒来时,看着一轮明月高悬在深蓝色的夜空,洒下遍地奢华的月光,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月光静静地流泻着,战马不时喷一个响鼻,战友们正在甜睡。塔里木河虽已知道自己被大漠吞没的结局,仍悲壮地往前流淌着。
大地为床,蓝天为帐,几天的艰辛旅程,使我的眼泪还没干,又睡着了。
次日一早,我们继续前行。走了四公里路程,就见到一座古城,那是蒲昌城遗址。它掩映在一片胡杨林中,远远就能看到高耸的碉楼。这里在清代是管辖尉犁、若羌、且末一带地方的军事和政治中心。当地人称它为杜拉里古城。总面积十二万平方米。其始建于1892年,废弃于1903年,仅驻兵十一年。城墙为泥块夯筑而成,上部有土坯砌筑的堞墙、碉楼,城中建筑仅存败瓦颓垣。清朝政府斥资数十万两白银建筑的这座城池,是清王朝管理塔里木盆地东缘地区、实行屯垦戍边的重要物证。但随着清王朝的衰败和灭亡,它也最终被废弃了。
继续前行,河流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始如游丝,继而只有一段干涸的河床,最后则只有沙漠了。一条大河流在与沙漠进行无数次生死决战后,到此为止了。看到这番情景,我深感恐惧,一条大河尚且如此,一个生命在这沙漠面前简直就跟一滴水一样,会很轻易地被耗干。
一名女兵看着迎面而来的无边沙漠,用哭腔对骑兵排长说,排长,能不能不往前走了,或者在这里多停留几天?
排长笑了笑,说,你是害怕了吧?告诉你吧,这个时候,谁都害怕。但我们不能停下,根据命令,我们必须赶到米兰,前面是罗布荒原。往东就是近于干涸的罗布泊和举世闻名的楼兰古城。不是有这样的诗句吗?“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我们这是不到米兰终不还。
楼兰是一个古国,它当年是西域三十六国中的大国。在汉朝的时候,傅介子就曾经为了让楼兰一心归附中央王朝,而刺杀过楼兰王。最先发现楼兰的是著名探险家斯文·赫定,他在这里发掘了大量价值连城的文物,并带回了许多古文字,那些古文字写在最古老的字纸上,比欧洲人认为最古的字纸还早七百年,那些文字记载着当时政治、军事、商务、交通、农业、制造业和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它证明古楼兰是一个繁荣的城邦,城内有客栈、医院、邮局、仓库、民居、官署和佛寺。因为来往于古丝绸之路上的中外旅客都要经过这个要冲之地,使这个城市热闹非凡。后来,它神秘地消亡了。随着它的消亡,罗布泊这个西域泽国也就日渐荒凉,最终成了现在这样进去就难以出来的恐怖之地。后来,它曾让彭加木失踪,余纯顺断魂。
大家骑在马上,从四面八方来的阳光像火一样烤着我们,阳光灼得眼睛发痛。汗水湿透了衣服和马鞍,酷热使战马烦躁得直打响鼻。无论在大漠中走了多长的时间,因为大漠一色,没有任何参照物,所以感觉自己还是在原地踏步。这使本来就十分漫长的道路显得更加漫长,也使这茫茫大漠显得更无边际。
走了三天,还是令人绝望的沙漠,我们带的水越来越少,每人每天定量,最多只能用一军用水壶水。自离开铁干里克,就没有洗漱过了。泥尘和汗水使每个人都像古戏中的花脸。衣服上汗水干后凝成的盐粒已白白的一层,衣服也变得很硬,一动就“呱呱”直响。食物是唯一的,那就是由两匹马驮的馕,因为整日被马汗浸着,早有一股浓浓的马汗味了。女兵们闻到那味儿,就想呕吐。现在,那馕经过二十多人三天的消耗,已所剩不多,也得省着吃才行了。
女兵们是第一次骑马,连续几天骑在马上,大腿和臀部都磨烂了,汗水一渗,钻心般疼痛。
走到第五天,由于劳累和缺水,有些女兵走着走着,眼前一黑,就从马上栽了下来。
沙是微不足道的,但当它们聚集,就显示了毁灭一切的力量。它使一条名副其实的大河——塔里木河在铁干里克一带终止,又让发源于昆仑山和阿尔金山的车尔臣河也在罗布庄附近消失。两条河流似乎是联盟着要走到一起,汇为一体,与大漠抗争,但都是徒劳。沙战胜了它们,把一个无边无际的死亡地域摆在了两条河流的面前。
我们就走在这死亡地域之中。从地图上看,我们为了赶时间,自英苏开始,基本上是沿东经八十八度线直插若羌,所以那条路线一直在沙漠之中。
也是第六天的下午,那匹老马走着走着,突然栽倒在地。它不想张嘴,不想抬起眼皮,甚至都不想呼吸了。它的嘴扎进黄沙里,有一边的嘴挂着一点白沫。它和人一样想着,与其这样走下去,还不如死掉。不,它是因为衰老,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它的生命被这六天的行程榨干了。它的神情忧伤,它的眼睛满含愧意。
大家想把它扶起来,但它已没有一点力气。最后,它体现了一匹训练有素的军马的品质,它挣扎着把自己的头支撑起来,指向前进的方向。
然后,它停止了呼吸。
骑兵们纷纷下马,向它默哀。排长拔出刺刀,按照骑兵的规矩,郑重地割下一绺马鬃,放在自己怀里。
马头所指的方向应在托尕木,这里离那儿应该不会太远。我们先到那里去吧,那里有一些胡杨木和零星的几片草地,也许可以找到水,运气好的话,还可能碰到牧民。排长声音沙哑地说。
其他马匹也不行了,它们像被沙漠战胜了的俘虏,低垂着头。汗水把它们的马鬃黏结在一起,凌乱地垂在脖子两侧。它们已载不动人,有两匹马不使劲地拉,就迈不动步子。大家只好下马步行。离地一近,更感到灼热。每往前迈动一步,都好像要用尽平生的力气。
水只剩下了排长省下的一壶。他名叫尕五福,原在陶峙岳将军的部队中干过三年,是一个英俊魁梧的东干族小伙子,骑术超群,是一名名副其实的骑士。他随陶峙岳将军参加“九二五”起义,不久,由班长提升为排长。他一手拉着战马,一手护着那壶水。虽然他十分饥渴,但他保持着一个骑士的尊严,不让喉咙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不用舌头舔焦干裂口、冒着血珠的嘴唇。他深陷的、淡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光,他厚实的嘴唇在不说话时总是紧闭着。
不知离托尕木还有多远?我用掩饰不住的绝望的声音问排长。
靠双脚走,得一天多。排长说。
我一听,就沉默了,大家都沉默了。只有凝重的脚从沙里拔出,再迟缓地踩进沙里的声音。不时有人把水壶盖旋开,把脖子仰起来,希望里面还有一滴水。当里面连一点湿润气都没有,那人就贪婪地盯一眼排长的水壶。
排长走在前头,当他见大家赶不上他,就会停下来等一会儿,然后又往前走。
女兵们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蒸发干了,干得像一张“呱呱”直响的纸,一小阵风,就可以把自己刮上天。
我没有被刮上天,我走着走着,就觉得自己要倒下去,我扶着马,但天地还是旋转起来,天地以我为中心,旋转、扭结着,世界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要把我旋到最恐怖、最黑暗的中心。那一轮明亮得过分的太阳一下子变成了无数个,风车似的旋转着,像一群正围着我狂吠,并要把我撕扯得粉碎的疯狗。我仿佛听见自己呻吟了一声,然后就倒下去了。灼热的沙烫得我抽搐了几下。
大家围过来,排长取下水壶,给我灌了一些水在嘴里。然后把我横着绑在马上,让马驮着我走。我不知是多久醒过来的。刚醒过来,虽然还有些恍惚,我还是要求下马自己走。
这时,排长对我们说,在即将断水的时候,在沙漠中绝不能停留。多往前走一步,就远离危险十步,多停留一分钟,就多了十分危险。这水是在像王正先这样危急时,才能饮用。现在……现在……只要是水,不管是自己的尿,还是马尿,都不能浪费,都要喝。如果渴,就喝自己的尿。这里,只有人尿和马尿是水。大家不要害怕,特别是女兵,这样的事,对于在沙漠中行走的人来说,是经常发生的。只要到了托尕木,一切都会有了。但我们也许会因为缺少一口水,最后走不到那里。所以,我再说一遍,只要是水,就绝不要浪费。
其实,骑兵们自从今天开始出发,就一直靠自己的尿解急。但他们不好意思告诉我们这几个女兵,现在没有办法。排长只好讲出。
女兵们已经木然了,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听着排长的话,也不表示吃惊,也没有摇头和点头。排长讲完后,大家只管迈着机械的步伐往前走。
我们,宁愿死,也不愿喝尿。
馕已干得像百年老陈土,一见火,就会燃起来。嚼在口里,满口是灰,除了马汗味,很难闻出粮食的味道,大家已饿得两眼发直,但没人能咽下那玩意儿。
当时,太阳已经偏西,大漠被镀上了一层瑰丽的颜色。这时,我看见了一座城池,黄沙紧接着浩淼的碧波,岸边是一座城市,高高的楼房,匆忙的人群,美丽的花园,气派的广场,被风吹动的绿荫……
到了!排长,到若羌了!我用嘶哑的声音兴奋地喊道。
大家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却什么也没有。
真的,我看见了一座好气派的城市,原来若羌有这么美,真是不可思议。我对他们看不见那城市感到很奇怪。
大家又望了望,那几个女兵也说看见了,都和我一样高兴。
骑兵们却笑了。一个骑兵说,那就叫海市蜃楼,非常美,但都是虚幻的东西,没有在沙漠走路经验的人,常常会被它引诱着进入绝境。
大家一下子泄气了。
这时,排长看见了一株真正的树,那是一棵不知道支撑了多少岁月的,一半鲜活,另一半却已经枯朽的胡杨。循着那棵杨树望过去,还有两三棵。他知道,快到托尕木了。
他想告诉大家,但他的眼泪先流出来了。他自己喃喃地说,我们没有走错路,我们没有走错路,老马指引的方向是对的。其实,自老马死后,他的心就一直悬着,现在他终于放心了。
他又往前走了好远,待到眼泪擦干了,相信再也没有泪水流出来,才转过身对我们说,同志们,前面有树的地方就是托尕木,我们从死亡之海中走出来了,我们胜利了!
大家一听,高兴地纷纷倒在地上,再也不走了,也没人能走动半步了。
前来接应我们的一个班已经等在托尕木,我们会合后,又走了两天,终于到了若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