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年节,休朝三日。街上正在表演傩戏,义渠朵儿被墙外的热闹声音勾了魂去。
黎漾被义渠朵儿拉着手腕在人群里窜来窜去,今日街上人多所以也不太会有人注意带义渠朵儿北夷的长相,黎漾想着今日本应该是家人团聚的日子,但北夷的使团却不知道何时才能进京,所以也就随着义渠朵儿了,最终两人在一处小巷口停了下来。
“这里好热闹。”义渠朵儿伸手指着带着巫祝面具在街道上跳着奇异步伐的表演队伍问道,黎漾微微踮脚,往年里她都会在城墙上观赏由皇家组织的大傩仪式,与民间傩戏不一样,皇家举办的场面往往是三五百人一起表演,消灾避祸,以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听说了没有,今年陛下开恩,年后春闱不止有文试还增添了武试。”黎漾被身边百姓的对话吸引,她抓着义渠朵儿的手腕免得她跑丢了,一边侧耳听着两人的对话。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背着柴的年轻人一脸向往,“我听说开设武举的提议是江寺丞提出的。”
“那可真是一件好事啊,以后我儿子说不定也能走武试这条路。”
黎漾话还未听完,就连忙跟上了马上就要走远的义渠朵儿。这位小公主此时正有些低落的看着不远处的一对兄妹。黎漾明白,她这是想念王兄了。
“我们大齐有传统,不论离家多远除夕那一天都是要与家人团聚的,说不定到了晚上你王兄就和我父亲一起进城了呢。”黎漾安慰义渠朵儿,她伸手将义渠朵儿冰冷的手握进自己的手心里,“相信我。”
黎漾和义渠朵儿站在墙根处,一同伸长着脖子看着街道上的傩戏演出。一红一黄两道身影渐渐被攒动的人群吞没。
沈琮坐在如意楼的雅间里,只是随意的朝街道上一瞥,就瞧见了一身红色夹袄的黎漾。她小的时候就常常穿红色,像一团火。
“主子。”像是察觉到了沈琮的心不在焉,与他说话的人轻声唤他,嗓音沙哑。“就这样办吧。”沈琮随意的应道,等他再一次朝窗外看去的时候,黎漾已经不见了身影。
傍晚,日头西斜,守城的士兵正准备关上大门,就听见远处传来马匹的嘶鸣声。满身风尘的黎晁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到了。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人,如刀削一般的五官和硬朗的脸部轮廓,最能彰显他身份的还是他身上用兽皮制成的服饰,以及腰间镶嵌着宝石的弯刀。
黎晁的归京打了所有人一个措不及防,尤其是与他一同抵京的还有北夷王庭如今的新皇义渠铮。义渠铮若不是担忧小妹在京城里闯祸,他也不会这么快的赶到。黎晁和义渠铮一同在御书房拜见皇帝,这也是沈雍第一次见到义渠铮。
“竟是亲自前来?”淑妃娘娘抱着还未满月的小儿子,听着宫人来报,“这人倒是胆大,就不怕回去之后王位易主?”自从她生子之后,陛下来到它宫里的次数就越发的少了,每一次都是匆匆的看一眼沈琢,然后说些保重身体的车轱辘话。
“只希望皇儿争气,母妃和你外公就等着我儿成为太子后,替母妃将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一一讨回了。”也不知道她是在和怀里的尚在襁褓的幼子说,还是说与坐在她身边的二皇子沈珏。“母妃放心,儿子定会将沈珺踩在脚下的。”沈珏看了一眼还在母妃怀中酣睡的沈瑁,眉眼里生出了几分不耐。
他的手臂还在痛,他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从黎漾手里抢了几只出声,沈琮竟然敢打断自己的手臂,不过是个捡回了一条命的人罢了。
“母妃知道,我儿这些年也受苦了。”淑妃说话时,身边的女官便已经带着宫人们退了出去,她抬手轻轻抚上沈珏的肩膀,看着已经十四的儿子,有一次想到了当年起兵失败的六皇子,“若不是当年母妃已有了你,如今我已随他去了。”
“你要记得,沈雍的皇位是当年太后以一己之力从他那里夺来的,珏儿,你要替母妃夺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沈珏起身跪在淑妃脚边,保证道:“母妃安心,儿子定不负众望。”
黎晁和义渠铮从宫里出来后先一同前往国公府,黎漾和义渠朵儿正围着常嬷嬷和黎夫人一同包着饺子,黎煜也想帮忙,但是他粗手粗脚的包了几个不成样子的,被黎夫人拿着擀面杖赶开了去。裳菁阁里一片欢声笑语。
“夫,夫人!”看门的小门童一路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他气都喘不匀的喊道,“国公爷,国公爷回来了。”黎漾听到门童的话,才抬起头来就看见父亲已经来到了院门口。脸上的胡子已经蓄的很长了,因为连日赶路而显得乱糟糟的。他的眼睛却依旧目光如炬,朗声笑着走了进来:“阿晃,我回来了!”
然后他一脸严肃的盯着义渠朵儿,半晌才说出一句:“阿晃,蔓蔓这些年可是没好好吃饭吗?怎生的如此矮小。”黎夫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料谁也想不到威名显赫的李大将军竟眼花到连自家女儿都认不出来。
“哈哈,要我说黎将军不如试一试我们北夷的琉璃镜,保证你下一次不会再将孤王的小妹错认为县主了。”义渠铮倒是对黎晁这认不出人的眼神有些了解,只是若是因此而小看这位武将的话,那一定会吃大亏的。这一点,他们北夷已经领教过了。
义渠朵儿本来还想往后躲一躲,没想到义渠铮直接揪住了自己的衣领:“孤王就不打扰将军了,朵儿我就带走了。”
黎漾倒是已经习惯了父亲看不清人的毛病,年幼的时候他也经常把沈珺当作黎煜来着。“蔓蔓阿姊。”义渠朵儿朝着黎漾投去求救的目光,义渠铮这才将自己的视线落在了黎漾身上,绯色的夹袄上沾了些许白色面粉,那张脸更像黎夫人一些,一眼看去他就知道这为县主定是与京城的女子无二的无趣性子。
“公主白日里不是还说思念王兄吗?”义渠铮已经到了,黎漾就不好再将义渠朵儿留在府中,她朝着义渠朵儿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还会去找她的,毕竟她如今才将将摸到了一点点易容的手段。
等送走义渠兄妹,黎漾才双手叉腰看向自家父亲。黎将军此时也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正坐在镜子前由黎夫人替他剃着脸上的胡子。“嘿嘿,快来,让阿父好好看一看我家蔓蔓。”他朝着身后张开双手,却被黎夫人在背上拍了一巴掌:“坐好,别乱动。”
黎漾这一下也没了脾气,只叹着气走到了黎晁的面前,从母亲手里接过剃刀,在父亲面前虚虚比划着:“阿父,你可要看清楚了。再认错,蔓蔓就要在你脸上画乌龟了。”黎煜在一旁磕着瓜子看戏,要知道如今敢在父亲面前这般胆大妄为的也只有黎蔓蔓一人了,早些年也许还要加上母亲,只是如今母亲成了母亲再儿女面前也要稳重。
“不会认错啦,阿父不是许久未见蔓蔓了嘛。”黎晁嘿嘿一笑,嗓门又高又亮,中气十足的落在黎漾耳朵里。“阿父这次能待的久一点了吧。”黎漾一边替他梳头一边问道,“阿父不知道,阿兄如今是太子兄长身边当差,可以长期留在京里了。”
“而且,绯衣也很衬阿兄。”黎漾将发冠替父亲带好,然后看向铜镜中映出的那张脸,与养尊处优的皇伯伯不一样,父亲的脸上满是刀兵勾刻出的杀伐痕迹,眉眼间的戾气久久不能散去,“女儿本以为只要女儿乖乖的听话,父兄再前线就不会过多的担忧。却没曾想,女儿的小心会让兄长担忧,让父亲心疼。”
黎晁听着黎漾站在他身后说着她这些年甚至不曾说与母亲的话,黎煜和黎夫人此刻正站在门口,安静的不去打扰这对父女。黎漾微微勾起嘴角,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也带上了笑容:“若是女儿今后不再压抑脾性,可是会让父亲难做吗?”
“有人欺负你了?不行我得去找沈雍,走的时候他给老子保证把蔓蔓当亲女儿的。”黎晁是个火爆的性子,更是个实打实的女儿奴,说着就要起身进宫,黎漾有些被惊到了,连忙按着父亲的肩膀解释道:“不,没有,没有人欺负女儿。”
黎夫人没眼再看,她转身带着常嬷嬷去看晚膳准备得如何。黎煜却捂着肚子笑弯了腰:“我早就和你说了,父亲那里会在意这些事情,是你自己偏不听,这下可是把心放肚子里了?”
黎漾的耳朵微微有些烫,她急的跺脚:“你就知道笑话我。”
晚间,黎漾指挥着黎煜拿着铁锹在她院子里的梨树下,一下一下的翻着土。她去年埋了一整年的梨子酒如今就只剩下两坛。她让人将大一些的那一坛搬出来,小一点的收进了自己屋里。黎煜倒是不喜欢黎漾酿的果酒,他更爱北边热烈的烧刀子,一口下去从食管直直的烫到胃里。
“辛夷,你将这个大的分一半出来,等阿兄一会儿进宫的时候带给太子殿下。”然后她又看向站在院外帮忙的黎煜,“剩下的就留给阿父吧。”
她的话打了一个弯,让黎煜颇有些无可奈何。黎漾借口留在院子里守岁,阿兄今夜要进宫去参加宫宴,本来阿父也要去的,但是为了在家中陪母亲所以黎晁大手一挥就拒绝了。黎漾一个人自然也不愿意往皇宫里去,她知道这个时候还有一个人不愿意往皇宫里去,只是她站在墙根下的时候突然有一些不确定。
沈珺曾说过他这位小叔最是讨厌宴会,能推辞的时候必是要推掉的。
黎漾咬了咬牙,将酒坛子抱在怀里心一横,越过了两府之间矮墙。她落地的时候身型微微有些不稳,却还抱着酒坛子不肯撒手。“怎么又是你啊。”落在她面前的还是自己的老熟人,十七双手枕在脑后,看着黎漾站在花丛里整理着自己的裙子。
“你们王爷在吗?”黎漾抬头问他,眼睛里盈满了星星,他好像有一点点明白为什么太子殿下愿意替她当说客,王爷也对她额外关注了。
“王爷在院子里……”不让人靠近。十七的话还没说完,黎漾就越过他循着记忆往沈琮的院子走去。
“今日除夕,我给王爷送年礼来了。”黎漾一边说着,一边用脚尖轻轻的踢开了没关严的院门。她才一踏进院子,身后的院门就自动合起。黎漾扭头看了看身后紧闭的大门,有些不解的朝坐在树下阴影力地沈琮走去。
“我就猜到你今日肯定没有到宫里去。”黎漾将酒坛子放在圆桌上,将上面倒扣着的两个酒碗取了下来,她的动作是在是有些熟络过头了,好像已经忘记这是自己与沈琮的第三次见面,“旁人赏月都是坐在月亮下,你怎么躺在树下?更何况今天又没有月亮。”
沈琮没有说话,只是怀里的狸花猫发出喵喵的叫声。黎漾有些好奇地靠近,那猫儿也好奇的盯着她。“知道今日是除夕,不在家中怎么跑到我这儿来。”凑得近了,沈琮才闻到黎漾身上若有若无的酒香气,还混着点果子的甜味,“也只有沈珺才喜欢这样的酒。”
黎漾没有理他,反而专心的盯着已经踩着沈琮的腿站起来的猫儿:“我听说你本是很大呀,连太子殿下都在你身上栽了跟头。”黎漾伸手想要去摸猫咪,沈琮来不及阻止,那只三花猫就已经到了黎漾的怀里。墙头上的十七睁大了眼睛,主子的这只猫可是王府一霸,除了沈琮从不给任何人面子,怎么在县主怀里就这么乖呢?
黎漾抱着猫坐在了石桌旁,她将揭开坛口的泥封,凑过去深深的吸了一口:“我可告诉你,不要觉得我的果酒不好,沈珺和我阿父分饮一坛,你一个人得一坛已算不错了。”
“分明是无事献殷勤。”沈琮倒是不拒绝的坐在黎漾对面,看着桌上的两只碗轻笑,“不是说我一人得一坛?”
“别那么小气呀。”说话间黎漾已经给自己和沈琮都添上了酒,她自己端起来猛喝了一大口,“一个人独饮那有两个人对饮来的畅快?”
黎漾观察着沈琮的表情,试探地开口:“那个,我的荷包……”
“你瞧,这就暴露目的了。”沈琮的样子不像是愿意把荷包还给她的模样,黎漾有些不解:“你拿着它做甚,为什么不还给我。你之前说我的,我已经再改了。”
她的样子和平常不太一样,沈琮看向黎漾面前的酒碗,不知不觉间她自己已经喝了小半坛了,此时倒是有些醉意。“你醉了。”沈琮想要收起她的酒碗,却被黎漾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把我的铃铛还给我好不好。”黎漾的脸颊泛着红晕,大着胆子隔着衣袖抓着沈琮的手腕,语气里带了些恳求,“那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是,谁给你的?”沈琮的喉结上下滑动,那枚铃铛是谪星殿里的一处屋檐上的,一共是两个,其中一枚在自己哪里,另一枚被他用来换那块枣泥糕了,黎漾怕是已经不记得了。
“是,是谁呢?”黎漾皱着眉,想不起来那个人的样子,只记得,“他换走了我的枣泥糕。”沈琮的手指微动,想要反握上黎漾的手腕,却在刚刚触碰到她的皮肤的时候快速的收回。
“枣泥糕,很好吃。”黎漾的话已经开始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她拽着沈琮的衣袖趴在了桌案上,脸颊微红呼吸灼热,喃喃道:“小叔……”
沈琮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今夜是除夕,天上是没有月亮的。可是他的身边却坐着堪比明月的小姑娘,沈琮听着黎漾变得渐渐平稳的呼吸,有些怀疑自己方才听到的那声小叔到底是不是幻觉。
天空中烟花突然炸开,沈琮下意识地想要去捂黎漾的耳朵,却看到她嘴唇微动:“沈琮……混蛋。”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登场:眼神不好的阿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