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栀在信上说她冬天之前得知祖父病重与嫡母一同前往金华侍疾,前些日子祖父以大好应能赶在除夕前抵京,到时候她会约黎漾与临江阁一叙。
这日与江家马车一同抵达宣京大门的是黎煜之前为了赶路而挑选的一队轻骑,打头的自是一身玄色铠甲的黎煜。他在靠近城门的时候勒马减速,看着那些一大早排队进城的百姓们慢慢挪动着队伍,扭头示意兵士们原地休整一番等人少了在往城里去。
守城的小兵才刚刚睡醒,他打着哈欠,眼皮将抬未抬的扫视着那些背着的筐篓。那小兵先是听见了马蹄阵阵的声音,和周围的百姓一样他顺着官道看过去,还未瞧见人影,先看见的是因为马蹄飞扬而起的灰尘,离的近了马蹄声变得清晰了,那一路踏着尘埃而来的一小队骑兵也渐渐的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看着那在空中飘荡的大齐和黎家的军旗,他有些不真切地揉了揉眼睛。
“黎家军,是黎家军回来了。”不懂事的小儿识得那旗子上的黎家家徽,他拉着母亲的手有些兴奋的喊道。这一声童音打散了守城士兵还在发愣的脑子。他扭过头有些结巴的让人去通知上面的人。看着裤子都还没提好的小兵一路跌跌撞撞的往城里跑一边大喊道:“黎将军回来了,黎家军回城了!”
城门处有百姓想要给黎煜让路,却被他拒绝了:“老人家先往城里去吧,快到年节晚了只怕东西不好卖出去了。”黎煜和手下人退到一旁,等着进城的队伍慢慢的变的长了起来。
“这宣京可比燕破城暖和。”黎煜身后一个黑瘦黑瘦的士兵搓了搓手说道,他身边立马就有人接了话:“这就是你不知道了吧,俺的家乡冬天比宣京城还要暖和呢,家里都不用烧炭。”
“你可拉倒吧!”黑瘦士兵不相信的摆了摆手,一脸的不相信。
“你,你要是不信你问问俺们校尉,校尉肯定知道。”
黎煜的官职是威武校尉,军中的人都不会称他为将军,最多会叫他一声黎小将,可是百姓却不知道这些,只知道举着黎字大旗的人是黎家军,领头的自然就是黎将军。黎煜听到手下的讨论,他今日心情不错倒是愿意给他们解释几句,刚想要说话就听到那黑瘦士兵转移了话题。
“行了行了,俺知道了,小心一会校尉听到了又要让俺们追着马跑了。”
黎煜狠狠的扭头剜了说话的两人一眼,在他们惊吓的目光中继续看着入城的队伍。
守城兵的一嗓子彻底惊醒了尚在苏醒的皇城。镇国公府的门童听到声音忙撒开丫子往小姐院子奔去,他气喘吁吁的被辛夷拦在了院外:“一大早的,这么着急做什么?”
“郎君,郎君到城外了!”一句话被他说的断断续续的,辛夷微微睁大了眼睛,她打发门童回去,嘱咐他先不要告诉夫人,免得夫人白欢心一场。说完转身朝着黎漾的屋子走去。
“是阿兄回来了?”嫌弃苍术手慢,黎漾干脆自己穿起了衣服。她披散着头发手忙脚乱的系着腰带,辛夷看见原本被自己选好放在一旁的裙子被拉乱了丢在一旁,而姑娘身上的则是许久未穿过的胡裙。“听说是轻骑到城门了,是不是郎君还不知道。”辛夷替黎漾理顺被她绞的乱成一团的腰带,重新替她记好腰带。
拉住披头散发就想要往外跑的姑娘,辛夷和苍术将黎漾按在了绣凳上,苍术拿了梳子替黎漾梳头,一边轻笑一边打趣自家姑娘:“我的好姑娘啊,梳个头的功夫郎君可不会跑的。”
辛夷笑着点了点苍术的额头,转身收拾起被黎漾拉乱的衣柜。
“先不要告诉母亲,等我去城门接了兄长再与阿兄一同去拜见母亲。”黎漾像是想起了什么,扭头想要与辛夷吩咐,却忘记了自己的头发还在苍术手里,头皮被猛地一扯,她痛的哎呦出声。
从铜镜里瞧见苍术有些不善的目光,黎漾嘿嘿笑着重新端坐好:“好苍术,苍术姐姐,我错了,我保证再不乱动了。”她与屋子里的四个大丫鬟是一同长大的,私下时常会说些插科打诨的话。性子木讷的忍冬被她留在了母亲身边,充当自己的“眼线”,年纪最大最稳重的辛夷被自己时常带在身边,有着一双巧手的苍术与四个里最精明的白术一同管理着她院子里的十来号人和各项事宜,前几日白术染了风寒,所以今日并没有到黎漾跟前来。
黎漾放弃了马车,选择自己骑马前往城门处。也只有这个时候她不会被旁人评价不守规矩,不尊女训。距离城门还有段距离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她不得不勒紧了缰绳,翻身下马牵着缰绳缓缓地朝着城外而去。离的近了,她才听见些许争执的声音。
“这可是江家的马车,你们这些庶民还不快些让开,让我家夫人先进城去。”马夫挥着手里的马鞭驱赶着马车周围的百姓,有几鞭子甚至要落在了周围人的身上。大齐有律法,车马一律不得插队出入城。守城兵见马车拦住了去路,又听到车夫如此呵斥,心里有些不满,本来像上前阻止,但是看着那车夫五大三粗的样子和手里甩得啪啪作响的鞭子一时生了怯意。
黎漾有些着急,她在路边随手抓住了一个穿着军装的人,也没有仔细看他的样子,只是伸手从自己腰上拽下腰牌和缰绳一起塞进了他的手里:“我是镇国公府的人,你替我牵一下,等我回来。”说完穿着葡萄褐色胡装的姑娘就逆着进城的人流走了出去。
“主子,这······”牵马的人有些为难的回头看向方才在黎漾走来的时候就连忙躲进角落里的人,他站在阴影里,脸上的黄金面具被染上了一层晦暗。沈琮瞧着那道已经淹没在人群里的身影,才恍然间发现原来他以为乖巧的小县主只是在旁人眼里做做样子,骨子里其实还是那个无拘无束的样子。
“县主既有吩咐,你照办就是。”沈琮扫过被养的油光水亮的枣红马,想起自己最初得到这匹马的那一天,脑海中不自觉地就浮现出某次马球塞上穿着红色骑装和沈珺一队将对面的人打的招架不能的小县主,他早就知道这匹马最是适合黎漾的。
江宁栀对马夫的行为很是不满,她几次想要出声打断马夫,却被母亲死死的掐着手臂:“你要是敢开口落了我的面子。你我打不得,但你身边的那个桃儿可就要替你挨一顿板子。”看着母亲带着怒意的视线她只能缓缓地低下头,可蹙起的眉头和绞在手里的帕子暴露了她心里的挣扎。
黎漾仍然逆着人群走着,快到城门的时候顺手扶了一把身边快要摔倒的老人。“哎哟哎哟,这江家人也忒不讲理。”她身边的老妪像是被人踩到了脚,一边哎哟哟的叫着,一边往墙边挪。黎漾扶住她的时候顺便握住了她的手,猛然间她觉得自己握着的手皮肤滑嫩,一点都不像是老人家的手。她惊讶的抬头去看她的脸,老人却连忙抽出了自己的手,拽紧了头上裹着的头巾贴着城墙快步地消失在了人群里。
黎煜早早的就发现了马车这边的冲突,他本来以为守城兵可以处理好这样的小事,却发现那车夫倒是越发的嚣张了起来,在车夫再一次扬起鞭子准备落下的时候,黎煜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此时一身铠甲,剑眉星目的模样让周围的姑娘们一时看呆了过去,车夫却是个眼拙的,他认不出黎煜身上的铠甲,也没有看到路边迎风飘扬的黎字旗帜,他见自己挣脱不开黎煜的钳制于是朗声道:“我告诉你我家老爷可是国子监的祭酒大人,你若是拦了我家夫人的马车,我家夫人定是不会放过你的。”
黎煜眉毛一挑,在他的映像中江涵育是个品行端庄的人,怎么家里嫡母却是个仗势欺人的主。他正想要开口,就听到马车里传来一道有些故作姿态的声音道:“住手!我不过小睡了一会你就在这里仗势欺人,我平日里就是对你们太过放纵了。”江夫人在黎煜一靠近的时候就发觉了他的不凡,只道是个有身份的,所以强撑着面子装作将将睡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先是训斥了车夫,然后才半撩起帘子,露出了自己的半张脸和女儿的裙角。
黎煜见状连忙低下了头,姑娘主动抛头露面和被人窥视是不一样的,他深谙女子的麻烦所以早早的移开了视线。“我看这位郎君气度不凡,可是也要进京啊,不如随我的马车一道?”
“这就不劳江夫人操心了,既然夫人才睡醒,这样撩开车帘就不怕衣装不整让外人看了笑话?”黎漾一身骑装,手里还握着马鞭,好不容易从出城的人流中挤了出来,就看到这样一副让人生气的场景。
黎漾很清楚她江家姐姐的嫡母是个怎样让人不快的人,后姨母的母家早已落败,如今的这一支也只有江宁栀的父亲有些出息,在宣和年间高中榜眼。那个时候的江祭酒已在老家和母亲的侄女成了婚。但实际上江祭酒的这位发妻却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乡间女子,仗着自己有几分颜色和嫁入江家的姑母做主才与江祭酒成了亲。
直到江祭酒高中,才从麻雀摇身一变成了京城里的江府主母,又因为儿子争气中了状元,她的过去才不会再被人提及。
江宁栀是妾室所生她抱养的孩子,平日里就仗着嫡母的身份作威作福,如果不是江姐姐自己争气此时怕是也被教养成了如她自己这般德行有失的模样。
黎漾一边心疼江家姐姐的心情,一边也替江家姐姐生气,若是她能够稍微强硬一些,也不会被江夫人拿捏成这样。
“这不是县主吗?”江夫人倒是没了方才故作姿态的模样,她轻轻的扫过黎漾,嘴里却说着不以为意的话,“县主说的是什么话?我虽然出身不高却也是懂得礼仪廉耻的,倒是不知道县主今日这般出来却是为何?”
黎煜听到江夫人的话心里隐隐的有些不舒服,正想要开口却听到黎漾轻笑了一声说道:“我来接阿兄啊,却没想到夫人的马车拦住了我阿兄的去路,这才想请夫人快些将路让开。”
黎漾看着蒋夫人的脸色变了又变,她抬起马鞭敲了敲马车的车辕:“过几日宫宴蔓蔓会在宫中等着江姐姐,以上还请夫人带话,黎漾谢过。”她眼里微微带笑,扭头朝着城门处的守城兵喊道,“前面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吧,江夫人的马车要过来了,大家小心些啊。”
说完,黎漾拽着兄长往旁边走了走,看着那马车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样子,黎漾咯咯的笑了起来。
趁着兄长进城的时间,黎漾小跑着来到了自己的小红马身边,她伸手摸了摸它脖子上的鬃毛。看向那个替自己牵马的士兵时才想起来自己身上并没有带银子。她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抬手在自己的头上摸了摸,最后拔下了一根晶莹剔透的白玉簪子,她仔细的看过,没有发现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标识后将簪子给了他。
“谢谢你啊,我身上忘机带银子了,这根簪子给你,可不要嫌弃啊。”说完黎漾左右看了看,然后牵着自己的马儿朝着兄长走去。
沈琮处理完事已经有一会了,他在黎漾取下簪子的时候蹙起了眉,又看着她仔仔细细的检查了玉簪之后从鼻腔了发出了一声轻哼。“主子。”仆从将玉簪呈到沈琮面前。沈琮看着由上好的羊脂玉雕刻成的簪子,第一眼只觉得眼熟,第二眼看去才发现这根簪子是黎漾六岁生辰那年从自己头上拔下来的,说是要拿这个抵做生辰礼物。
他伸手拿起玉簪,上面还残留着黎漾指间的温度和些许她梳头用的桂花油的味道,这是他每一次午夜梦回时都在怀念的味道。
远远的他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沈琮抬头直直的对上了黎煜看向自己的视线,他朝着黎煜扬了扬手里的发簪,流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在黎煜的视线真正要喷出火来之前,他带着身边的随从消失在了巷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