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光风霁月的太子沈珺在什么情况下会流露出本性,除了在被黎漾逗弄的时候,就是他想要调侃沈琮的时候,毕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够在这位杀伐果断的王爷面前讨便宜的。
“你想知道,得拿好处来换啊。”沈珺的手里上下抛弄着那酸掉大牙的橘子,等他再一次将橘子抛上空中之后,落回手里的橘子却突然变成了几瓣。
沈珺看着将狼毫放下正拿起画细细观赏的沈琮,他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将橘子放回到桌上说道:“她最近能有什么不好的,上个月她养的那只叫大黑的猎犬还生了崽子。”
他有些好奇那纸上画了什么,沈珺凑过去刚刚看着一点就看见整张画在沈琮的手里碎成了齑粉,飘飘洒洒的落满了桌子。但只是那一点,沈珺也认出来了,画上画的就是黎漾小时候的模样。
皇宫
皇后江嘉怡正在兴庆宫里的小佛堂念经祈福,沈珺前脚刚一踏进小佛堂的门就听见了皇后的声音:“珺儿来了。”
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一样,一旁的宫女早早的就准备好了帕子和热茶。沈珺乖巧的应是,净手之后他安静的跪在母亲身后,身上还带着为散去的寒气所以他还刻意的向后方挪了挪。此时小小的佛堂里只有母子二人。
“可是见过蔓蔓了?”皇后闭着眼睛,脸上未施粉黛,只是浅浅的擦了一点口脂,身上穿的也不是皇后朝服,而是一身青色的素衣,只在袖口和领口有星星点点的绣纹做装饰。
说起黎漾和皇后的关系,那就是很长的一段故事,要追溯到长戚侯和上任礼部尚书已故的江大人的关系。
“是。”沈珺跪在她身后,微微低垂着眼眸不去看佛龛之上所供奉的雕像。
“你姨母还好吗?”江嘉怡仍保持着跪着的姿势,她有些怀念出阁之前二人在江南小镇里赏花游湖的光景。
“姨母的咳疾仍有反复,不过儿子瞧着姨母精神不错,只是听蔓蔓说姨母担忧边关战事,近日有些瘦了。”沈珺仔细回着话,脑子里却还在想着沈琮将宣纸震碎的场面,他以前就知道皇叔的武学天赋极高,却不知原来已到了这等地步了,不知道如果自己求学能不能讨得一两招来。
皇后察觉到沈珺的走神,想着他既然是从国公府里出来的,必然也去了趟文瑞王府。一想到沈琮,江嘉怡倒是歇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娘娘,淑妃娘娘那里不太好了。”仁和宫里过来传信,兴庆宫里的掌事姑姑秋禾进来禀报,却不曾想太子殿下竟与皇后娘娘一处。
江嘉怡睁开眼睛,手上捻动佛珠的动作并未停下,沈珺连忙上前扶着母亲的手臂,只听得江嘉怡缓声应道:“本宫知晓了。”
江嘉怡换了一身衣服才往仁和宫的方向走去。她头上带着金色凤钗,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广袖长裙,群面上以金线合着普通丝线绣着百鸟朝凤图,她屏退了步辇,亲自撑着伞与风雪中前行。仁和宫不远处江嘉怡瞧见了同样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
风雪渐起,黎漾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凛冽的寒风从窗缝中透了进来,卷起放在她膝头的书页发出沙沙的响声。辛夷拿着荷粉色绣着水鸟衔支图的斗篷披在了黎漾身上,道:“姑娘当心着凉了。”她想要将窗子合上,却隐约听见了鸟儿展翅的声音。
黎漾的眼里突然迸出光来,她有些匆忙的起身,膝头的书卷落在了地上。辛夷看着姑娘匆匆忙忙的样子只是跟在她身后捡起书本,朗声提醒道:“姑娘当心外面路滑。”也不知道跑出去的黎漾听到了没有,她摇了摇头将书卷放在桌上自己也追了出去。
黎漾站在廊下仔细地侧耳听着,直到振翅的声音变得清晰,她才朝着廊外伸出手了手臂。一只通体雪白的红眼鸽子落在了黎漾的手上。豢养信鸽的方法是她小时候在宫里学来的,教她的人正是当今皇后,和她一同学的还有一个人,只是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人的样貌,只记得他的声音略微有些哑,唤自己蔓蔓。
文瑞王府的暗卫悄无声息的出现又悄无声息的离开。除了被黎漾抱到茶心阁里的小虎听到了些许动静哼唧了两声之外,再没有人发现。
他回到王府的时候正巧沈琮身边伺候的大太监正将手里的鸽子放飞,大太监名叫福全,与皇帝身边的福财是同一批进宫的太监,如今已在沈琮身边照顾他十余年了。
“主子。”暗卫名叫十七,是文瑞王府年龄最小的暗卫,如今不过十四岁,他单膝跪在沈琮面前等待着沈琮唤他回话。
福全公公将刚刚从信鸽脚上取下的信笺交到沈琮手里,与平常的信笺不同,沈琮手里的信笺背后有着五爪金龙的暗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从宫里出来的东西。信笺上只有简单的四字:捷报,面谈。
他看向和王府处于两条街上却只隔了一堵墙的镇国公府,那个姑娘若是知道父兄要回来了应当会很开心的。他将信笺丢进一旁的炭盆,然后将视线移到了十七身上,吩咐道:“可以先不用盯着国公府了,下去吧。”
“王爷,可是要进宫了。”十七的身影鬼魅一般的消失后,福全公公才开口问道。他早些时候喉咙受过伤,所以说话声音很是沙哑。沈琮微微动了动手指,示意福全去安排。他微微握拳的左手上带着一枚红玉扳指,扳指上雕刻着凶兽纹样。这枚扳指是他十岁选好府邸的那一年,黎漾送给他的,这么些年来他一直珍而重之的带着,从没有取下来过。
传令兵此时在昭和宫的偏殿面见皇帝,他的身上还带着寒气,身上的雪因为屋内炭盆的热气早已化作水,洇湿了他身上的衣衫和因为赶路而凌乱的头发。
仪容不整他有些惶恐的跪在偏殿内,双手将包裹的严实的战报高举过头顶,声音颤抖道:“边关大捷,大将军和威武校尉三月前从燕破城出兵三月内先后打破北夷十一蛮族其六,带着鲜卑王的首级凯旋。北夷由义渠氏接任,愿与我大齐结友邻,不日将抵达京城。请陛下过目。”
听着传令兵的汇报沈雍只觉得心潮澎湃,他接过那被保护得很好的信件,一目十行地扫视着:“黎将军可有说何时归来?”
“将军说燕破城内外尚有些事务需要处理,此时暂脱不开身,遣威武校尉带大军回朝面见陛下,待边关稳定再回京请罪。”传令兵说的顺畅心里却不断打鼓,这样的话很有大不敬的意思,若是陛下怪罪他要如何为将军辩解?
沈雍失笑,他和黎晁相识已有近二十年,他年轻时脾气就是这样,如今虽然已成了家,脾气却依旧是这样。
“他这是怕麻烦才不愿回来吧。”沈雍看样子并没有觉得传令兵的话有什么不妥,挥了挥手让福财送人,“罢了,你早些回家去吧。”
沈雍看着桌案上的战报,北夷使团赶在这个时节前来,怕不只是简单的结友邻一事。
福财和传令兵一同退出偏殿,此时外面的雪已停下。看着穿过云层的那一束光茫,想到半个时辰前淑妃娘娘诞下的与捷报和晴天一同到来的那位皇子,福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来这皇城里又要不太平了。
黎漾才服侍了母亲午睡,门外辛夷就压低声音说道:“姑娘,宫里派人来了。”黎漾低头替母亲掖好被子才走出了房间:“母亲才睡下,你让忍冬看着些。”
辛夷低头应是,跟在自家姑娘身后往正厅走去,此时正有小丫头引着福财落座,同时也奉上了茶盏。
“没想到是福公公亲自来了,招待不周,还请公公见谅。”黎漾到正厅发现来人是一身红色常服的福财公公的时候心里隐隐猜到了些什么,她却是先道了不是。
黎漾从后院走来,因为见雪停了所以并没有穿斗篷。福财一见她出来就连忙放下了茶碗:“县主这话说的不是让奴婢折寿了吗?”她是父亲独女,出生时便得了一个淮燕县主的封号,逢年过节宫里也经常有赏赐送进府里来。她也知晓皇帝伯伯和皇后姨母疼爱自己,所以行事越发的规矩起来,不愿给长辈平添烦恼。
福财看着黎漾如今落落大方却又处处小心的模样,不免在心中微微叹气。又瞧见她未免有些单薄的穿着,难免多唠叨了两句:“县主怎么不多穿些,若是着了凉可怎么得了。”他的眼角布满了皱纹,平日里经常带着笑乍一看过去颇有些慈祥的味道,但黎漾却知道福财公公如今在宫里已经40个年头,这么些年又是在皇伯伯身边,福财公公早已经见多了明争暗斗,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却依旧能够清楚的看透人心。
“不妨事,我如今身体可比小时候强壮多了。”黎漾笑眯眯的站在原地,看着福财公公从辛夷的手里接过镶着毛领子的斗篷,然后仔细地披在自己身上,“那里值当公公亲自动手,这不是让蔓蔓惶恐吗?”
黎漾是早产儿,年幼的时候经常生病算是半个药罐子,每次吃药都如同一场艰难的战争,那时候她还和沈珺一同住在宫里,每每吃药的时候都需要好几个人追着哄着才行。如今她的身体早已经与常人无恙,不用说受着几步路的冻,就是在雪地里打几个滚都不会有事。
“县主这话说的。”福财公公看着黎漾如今乖巧的模样,她的五官结合了父母的全部优点,是个人见人爱的模样,性格也和黎将军年轻时很像,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黎漾却是慢慢的学会了收敛自己的脾气,以至于时常受到闷气,“您是咱们大齐独一无二的县主,得了皇后娘娘和陛下的教养,这可是独一份的荣宠。”
黎漾默默的听着福财公公的话,却并不作声。福财公公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又道:“只是县主如今心里头压着事儿。等县主想明白了这京城就又要热闹咯。”
黎漾微微笑着,她连忙岔开了话题,生怕接下来这位公公又要说起自己小时候的糗事了:“不知公公前来是因为何事?”她转移话题的借口是在拙劣,福财公公却不说破,只顺着黎漾的话说明了来意。
“奴才就不绕弯子了,今日宫里收到边关捷报。”他看着黎漾微微睁大的双眼,笑着说完后面的话,“威武校尉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黎漾的呼吸有些急促,她有些不真切地道:“可是真的?”福财笑道:“自是真的,县主和国公夫人可以安心了。”
黎漾虽然已有了猜测,但得到确切的消息和猜测却是不一样的。她长舒了一口气,眼圈立马就红了,她已经快一年没有见过兄长了,自父兄出征他们一家人就很难再团聚,如今听到兄长就要归来,一时间万种委屈皆翻涌而上。
“县主应该高兴才是。”福财哪里不明白黎漾外溢的情绪,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黎漾的时候是接小太子回宫的那天,那个时候先皇丧期刚过,逆王皆已伏诛皇城上下正是百废待兴。国公夫人带着小太子和儿女进宫,那时小太子不过一岁,刚刚学会走路,小小的掌心里握着妹妹的小手,见到自己的时候那双眼睛像极了陛下。黎漾也只比小太子小几个月,正是学说话的时候,见到自己也不怕生学着母亲的发音叫着自己公公。
只是陛下一靠近,黎漾眨着一双杏眼躲在小太子身后,怯生生地瞧向不远处的母亲,嘴一撇就要哭出来:“阿娘。”粉装玉砌的奶娃娃本就惹人喜爱,此时一哭让一直想要有个女儿的陛下顿时心都化了,三两步就走了过来,一把将黎漾抱了起来哄着她,倒是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忘在了脑后。
“陛下和娘娘很是想念县主,若是县主得空便与夫人一同陪娘娘说说话吧。”福财公公撩起马车的帘子说道,他瞧着黎漾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笑了笑道,“县主快些进去吧,外头风大。”
辛夷看着马车渐渐远去替自家姑娘高兴道:“姑娘,等郎君回来就有人给姑娘撑腰了。”
“撑腰?”黎漾望着眼前的洁白一片和泥泞的车辙,“以后这样的话莫要再讲了,关门吧。”黎漾此时还正在消化福财公公方才让自己进宫的话,转身回府的动作便慢了一些。
街道上墨色的马车咿咿呀呀的从镇国公府门前路过,黎漾福至心灵般的抬头,透过翻飞的车帘瞧见了坐在马车内带着金色半脸面具的男人,戴着面具的男人好巧不巧地也发现了她的视线,那双眼睛如刺一般的看过来却让她猛地乱了呼吸。
黎漾冷不丁地吸了一口冷气,忍住被刺激到而即将喷薄而出的咳嗽,直到马车远去府门紧闭才放肆地咳了出来。
“姑娘当心。”辛夷连忙替黎漾顺着气,忙吩咐身后跟着的小丫头先去姑娘房里将暖炉烧的热一些,她半拥着黎漾,用自己的身子挡去了大半的寒风,“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马车,竟这般大摇大摆的从国公府的门前经过。”黎漾握住辛夷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朝着她摇了摇头,想着马车里的男人,让无数贪官污吏栽了跟头,如今让整个大齐官员都闻风丧胆的玉面阎君。他此时出门应当是要进宫的。
黎漾还记得太子殿下时不时的会在自己面前提起这位皇叔,语气中很是熟络,可是自己却并不记得和这位王爷有过什么交集。
马车里的人隐隐的听着远远被抛下的咳嗽声,不知怎的竟觉得心情大好。“主子看起来心情不错。”福泉操着沙哑的嗓子说道。
“方才瞧见了只被噎着的野猫。”沈琮随意的应道,但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是匆匆的一眼对视,就足以让他心跳加速。
他第一次见到黎漾的时候自己不过八岁,黎漾一身翠色的襦裙跌跌撞撞的闯进了他所在的冷宫,那个时候他尚且不知道羞耻是何物,穿着不合身的衣裙蓬头垢面的和黎漾大眼对小眼,直到那小姑娘从怀里掏出半个不成样子的糕点递给他:“小哥哥,你要吃吗?”
所有人都觉得是因为小太子沈珺在宫里迷了路,才让宫人们发现了被丢在冷宫八年无人问津的自己。若不是如此怕是直到他死了,都不会有人发现在那荒废了许久的宫殿里还有个半大的孩子。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早在小太子之前,他已见过了这人间的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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