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3点多钟,周恩来从沙窝的喇嘛庙开会出来,头感到有些昏痛,高原的夜风一阵一阵地袭击着他单瘦的身体,他哆嗦起来,“咯咯咯咯”的不断咳嗽。
天边的月儿洒下清冷的光辉,几颗寂寞的寒星在沉沉的夜空眨着不眠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几个疲惫的夜行人。
周恩来的身子软软的,腿脚好像没有一点力气,抬脚动腿都感到有些困难,似乎还有点儿恶心,想呕吐。特务员小魏在马灯的光亮中看见周恩来走起路来身子摇摇晃晃的,咳嗽声不断,赶快扶着周恩来的手臂,无比关怀地说:
“周副主席,我叫担架来。”
周恩来挥挥手:
“不消了,慢慢地走回去。”
从开会的地方到军委总部驻地,本来没有多远,可是他们竟走了好几十分钟。
周恩来吃力地摸回到自己的房间,头一阵剧痛,身子感到特别寒冷,胳膊和腿脚的关节,也开始疼痛起来。他实在支撑不住了,身子不自觉地倒在木板搭的铺上,嘴里喃喃地叨念着:“小魏,冷得要命!快给我加盖一点东西。”
小魏迅速将周恩来的一床黄色棉毯搭在薄薄的灰夹被上,亲切问道:
“想喝水吗?周副主席!”
周恩来摇摇头说:
“还冷,再盖一点。”
小魏又将周恩来的一件灰布大衣盖在棉毯上。
周恩来半睁着红红的眼睛还在一个劲地说:
“冷——冷——好冷哟!”声音逐渐微弱下来,双眼紧闭着。
小魏急了。他在周恩来身边一年多日子,还没看见周副主席病得这般模佯。于是用手在周恩来的额上试了试:
“哟!头好烫,发高烧!”他不敢怠慢,拔腿便朝卫生部驻地跑去。
突围西征以来,周恩来异乎寻常的辛苦,和在中央苏区一样,军委的主要责任全落在他的肩上。傍晚,每到一个驻地,他就叫人架起电线,接收各军团的电报,同时,挂起地图,以便观察和抉择行军、作战的路线。然后他才坐到椅子上稍事休息。等各方面的情况来齐后,经过分析研究再找毛泽东商量,然后起草作战命令,下达行军路线,直到向各军团的电报都发出后,他才睡觉。这时天已接近黎明,新的一天忙乱的生活又将开始。本来,刘伯承是总参谋长,但眼睛不好,晚上工作不方便,所以周恩来不要刘伯承起草作战命令,而由他自己承担起来。白天,他又要和部队一起行军。清晨太困了,有时在担架上躺一会儿,算是对熬夜的补偿。因为睡眠不足,骑马时常常要打瞌睡,容易摔下来。一到驻地,他又顾不得休息,等到把事情处理完毕,常常是下半夜啦。周恩来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夜以继日地操劳。有时刚刚躺下,来了情况,又不得不把他叫醒处理,不然要贻误军机。在贵州黎平附近,总部一局的罗参谋为了向他请示一个急事,曾热泪盈眶地三次叫醒周恩来。第三次渡赤水河的时候,罗参谋有事向他请示,周恩来在睡梦中“嗯”了一声,小罗以为他已同意,退了出来。第二天,周恩来说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于是周恩来从此规定,以后必须将他喊醒坐起来,才算叫醒,或者干脆让他站着听参谋们请示或汇报工作,以免又睡着了。大军西征以来,他常常彻夜不眠,实在支持不住了,就伏在桌上打一会儿盹,又赶快抬起头来继续工作,西征中的周恩来,就是这样夙夜匪懈,宵衣旰食!
周恩来的身子,由于忘我的工作而显得十分虚弱了。翻过夹金山时,高山缺氧,风雪的肆虐,又将他躯体折磨一番,他因感受雪山的风寒开始生病。部队到了毛儿盖,由于粮食的极端匮乏,周恩来不得不同大家一起吃野菜和青稞,虚弱的身子终于再也无法支撑了,彻底垮了下来。
小魏请来了卫生部的戴医生,一量温度,竟高烧到四十度。戴医生对小魏说:
“周副主席患的是疟疾。”接着他从挎包里取出一包还是在遵义“太平洋药房”购买的奎宁丸,交给小魏说:
“对付疟疾,只剩下这么十几颗奎宁丸了,我一直留着,舍不得用,赶快给周副主席吃,过几天,烧就会退的。”
小魏照戴医生的嘱咐,精心照顾着周恩来,还替他熬了一碗青稞面,加放了几滴酥油。
但周恩来的高烧一直不退,且不能进食。小魏急得哭了,赶快跑去找毛泽东。
毛泽东得知周恩来病重的消息,急派卫生部的王斌与李治两位医生前往诊治。王斌和李治替周恩来检查后发现肝部肿大,皮肤发黄,两人商量研究一番后确诊为肝炎,这时已发展成阿米巴肝脓肿,急需排脓,不然有生命危险。
但在这一无设备二无医药的环境里,不要说开刀或穿刺,就连消毒工作都无法进行。怎么办?王斌考虑了一会急对站在周恩来身边的特务员说:
“快到雪山上取些冰块来。”
小魏与小范简单商量了一会,决定让小魏留下照顾周恩来,小范他们到60里外的大雪山上去取冰块。
王斌和李治取出几粒易米丁,扶起昏迷中的周恩来,让周恩来用温开水吞下。这种易米丁,实际上是治疗痢疾用的,但这时到何处去找治肝炎的特效药,没有法只得用它代替了。
王斌与李治一直守护在周恩来身旁,不敢挪动一下脚步,注意观察着周恩来服药后的变化。他们不断用湿毛巾敷在周恩来的额头,一直等到下午,小范和小吴才气喘吁吁地抬回几大块晶莹的冰块。王斌和李治迅速将亮晶晶的冰块冷敷在周恩来脓肿的肝区上方。一会,便听见周恩来响起一两声微弱的呻吟。
邓颖超在休养连得知周恩来病重的消息,急急从驻地赶到军委总部。一路上,心情格外沉重。本来,她的身体也不大好,西征开始,她患了肺结核,吐血,以致编在总卫生部干部休养连行军,没与周恩来在一起。
十来个月,邓颖超与周恩来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主要是周恩来太忙,邓颖超不愿意去打搅他。有几回,毛泽东和周恩来走过休养连,连里的同志看到直叫唤:“毛主席和胡公来了!”(周恩来长征中因蓄胡须,同志们亲切地叫他周胡子,或称胡公)周恩来走到邓颖超身边,三言两语简单地交谈了几句,又分手了。记得部队在抢渡贵州的北盘江以前,国民党的飞机向休养连驻地掷弹,贺子珍、钟赤兵等人受伤,还死了几个战士。周恩来闻讯,在夜半提着马灯来看望休养连的同志,同邓颖超也只交谈了几分钟,便分手了。
十来个月的戎马岁月,邓颖超同周恩来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见过几次面,都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似乎少了一点夫妻的情份。他们没有工夫去低回缱绻,周恩来和邓颖超就是这样!
这次,因周恩来病势严重。沉疴不起,邓颖超才不得不来看他。
邓颖超忐忑不安地迈进周恩来的房间,见周恩来睡在木板床上昏迷不醒,双目紧闭,那双终日审视战争风云的累眼暂时休息了。她用手轻抚了一下丈夫的额角,感到烫烫的,有点烧手。她凝视着丈夫那张长满胡须的面颊,感觉越来越加消瘦了,似乎只有一张手掌大,皱巴巴的干瘪的脸上,仿佛涂了一层蜡黄,邓颖超的眼角不自觉地滚动着几颗热泪。
压在周恩来腹部的冰块,受着高烧体温的消溶,清亮的雪山之水,便嘀嗒嘀嗒地掉在床下的一只木盆里,停泊在邓颖超眼角的泪珠也随之掉了下来,滴落在她风尘仆仆的征衣上。
这时小魏才“发现”邓颖超在身边,于是轻轻说道:
“邓大姐,请坐!”
邓颖超颔首不语,一直倾身伫立在丈夫身旁。
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落向西陲的余晖,渐次隐没在浓重的大山的荫翳里,遥远的雪山,失去它白灿灿的光芒,在天边留下一重重巍峨的剪影。
小魏对邓颖超说:
“邓大姐,我送你回休养连。”
邓颖超平静地说:
“不!今晚我不能回去,我要照顾恩来。”
“那你怎么睡呢?”
“我在恩来的床前铺点稻草,将恩来的包袱皮盖在稻草上作垫单就得啦。”
小魏不安地说:
“邓大姐,你也有病。”
“没关系,今晚,你们都去休息,我替你们值班,恩来生病的这些日子,你们也真够辛苦啦。”
小魏噘着嘴说:“邓大姐不走,我们也不走。”
邓颖超说:
“好!今晚我们大家一起照顾周副主席。”
邓颖超坐在周恩来床边,把周恩来脱下来的灰色羊毛背心拿过来看看,目的是趁机替他找找虱子。突围出来,部队根本谈不上讲究卫生,上上下下全生虱子,疾病缠身的周恩来,更不例外。邓颖超在闪闪烁烁的马灯光下,见背心的羊毛线眼子里,一只只虱子在有气无力地蠕动,有的虱子肥肥的,似乎喝够了血浆,行动不便,大腹便便地斜插在毛线衣眼子里一动不动。看见这么多害人虫、寄生虫霸占着周恩来的衣服,邓颖超难受极了。心想,西征以来,恩来的身子本来就弱,怎经得起这么多虱子的咬噬、折磨,哪有这么多的热血来喂养这些可恶的家伙。她一边听着周恩来的呻吟,一边用双手的大指甲挤掐虱子,挤掐一个,心里就默记着数字,心想看看究竟能找到多少?每掐一个,静静的屋子里便响起轻微的“咔吧”一声。那些肥虱的血浆甚至溅到她的手臂上,她擦了一下,摆摆头,微微叹了口气。
伴着周恩来时断时续的呻吟,大约花了两三个小时,邓颖超在周恩来的灰羊毛背心上找到170多个虱子,虱子的血把她的两个指甲都染红了。虽然如此,但邓颖超怀疑是否把毛衣上的虱子都捉光了。因为那些白色的星星点点的虱卵,还一簇簇牢固地粘在毛衣的皱褶地方,任你怎么弄也弄不干净。邓颖超只得在虱卵集中的地方,用大指甲一团团地挤掐,于是,房子里便响起一阵咔咔吧吧的声音。她又一次摇摇头,唉声叹气起来。
翌日清晨,周恩来苏醒过来,呻吟声中夹着一声声“肝疼”的叫声。邓颖超和王斌、李治赶快把周恩来扶起来,终于排出半盆绿色的脓来,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异样的臭味,大家心里一下掉下一块石头,心想周副主席得救了,接着他的烧也慢慢退下来。周恩来睁开眼,发现邓颖超在身边,感到有些意外,用一种微弱的声音问道:
“小超,什么时候来的?”
邓颖超双眉舒展开来:
“昨天下午。”
周恩来慢吞吞地说:
“我怎么不知道呢?”
“你发高烧昏迷不醒,什么都不知道。”
周恩来有气无力地说:
“这阵,我感到腹部舒服一些,不像昨天那样疼痛了。”
邓颖超看看王斌和李治,会心地点点头。
周恩来服了易米丁,用冰块降了温,排出脓液以后,疾病慢慢的有所好转,烧已开始退了,可以进一点软食。邓颖超在他身边照顾了三天,便返回休养连驻地。邓颖超离开的第二天,毛泽东来看望周恩来。
毛泽东走近周恩来的床边,轻声问道:
“恩来,好些吗?”
周恩来眨巴着一双无神采的大眼:
“好多了,看来暂时不会去见马克思了。夏洮战役计划,执行得如何?一、三军团离开班佑北上没有?”
毛泽东慢慢对周恩来说:
“前两天,中央政治局在毛儿盖的索花寺开会,讨论了一下战略方针和夏洮战役的作战行动问题。”
周恩来关心地问道:
“没有吵架吧。”
“还好,这次开会,没有吵架。”
毛泽东下意识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随即又插入口袋的烟盒中,决定不抽了。因他突然想起周恩来咳嗽,唯恐因烟味的刺激而加剧。
毛泽东对周恩来说:
“我在会上,依据中央创建川陕甘根据地的方针,强调红军北出后,应以洮河流域为基础,建立根据地。因为这一地区,背靠草地,川敌不易过来,而临近青海的回民区,党的民族政策得当,回民不致于反对我们。如东进受阻,以黄河以西作战略退却,也是好的。所以向东向西是一个关键。我们应采取积极的战略方针,争取向东发展。”
周恩来躺在床上注意听着毛泽东的陈述,不断点头。
毛泽东接着又说:
“会上诸公,基本上都赞同我提出的主张,陈昌浩的态度尤为坚决。他主张我们应快速北进,集中最大兵力,向东突击,以实现中央的既定方针。”
周恩来一听,清癯的颜面立刻绽出一丝笑容。
毛泽东接着说下去:
“徐向前的意见也是主张应当向东,向陕甘边界发展,而不应向黄河以西,我军北出甘南后,应坚决沿洮河右岸东向,突破岷州王均部的防线,向东发展。万一不成,再从河左岸向东突击。”
“看来,会上没有分歧的意见,大家都同意向东了。”周恩来喜悦地说着,欣然一笑。
毛泽东强调说:
“向东还是向西,是全局中的关键。向东是积极的方针,我们必须采取这一方针。否则,将被敌迫我向西,陷部队于不利境地。从洮河左岸或右岸前进,可视情况而定。如有可能,即采取包座至岷州的路线北出。如欲占领西宁,目前是不利的。沙窝会议前,决定由总司令部率领的左路军:五军、九军、三十一军、三十二军、三十三军,此时应向红军前敌指挥部率领的右路军:一军、三军、四军、三十军靠拢。阿坝可速打一下,后续部队应不经阿坝而向右路军靠拢。我们不应将左路军看成是战略预备队。总之,我们必须坚决向东打,以岷州、洮河地区为中心向东发展,决不因遇到一些困难,便转而向西。”
纵横捭阖,毛泽东对当前战略方针的阐释,周恩来一听,便心领神会。他虽然因病没有参加毛儿盖会议,但经毛泽东这么一介绍,他完全了解了会议精神,心想这是对沙窝政治局会议关于战略方针的补充决定。
周恩来欣然对毛泽东说:
“你的考虑是对的,应该这样,我们才有希望。昨天,徐向前来看我,还带来几斤牛肉,这算是头等补品啦。徐向前也谈到这次会议的一些情况,明白表示他的东进意见。还说你在毛儿盖会议上,特别表扬了陈昌浩的发言。”
毛泽东笑笑说:
“陈昌浩与张国焘不同啊。他虽然跟张国焘紧,但毕竟年轻,容易接受正确的主张。国焘老兄不同啊。”
周恩来问毛泽东:
“听说张国焘没有参加毛儿盖会议,是吗?”
毛泽东哈哈一笑:
“他说肚子疼,躲在四方面军总部,不愿参加。”
周恩来说:
“怕是沙窝会议大家不同意他的意见,闹情绪呢?”
毛泽东摇摇头说:
“不好办啊,张国焘是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一会说这个问题没有解决好,一会又说要开会研究那个问题,总是节外生枝,难以应对。”
毛泽东在周恩来这里坐了一会,由于还要到前敌指挥部去开会,很快便离开了。
8月下旬,根据毛儿盖会议决定,右路军开始北过草地。一军团先行,正在病中的周恩来随彭德怀率领的三军团殿后。
右路军进入若尔盖大草原的边缘,开始了穿越草地的进军。
川西北草原,历史上一直为松潘所管辖,故又有松潘草地之称。它位于青藏高原同四川盆地的连接地段,范围包括热尔郎山以南,浪架岭以西,查针染子以北,面积约15,200平方公里,海拔在3500—4000米以上。其地势由东、南、西三面向北倾斜,起伏不大,一望无际,茫茫无垠,为典型的平坦高原。白河(即嘎曲)和黑河(即墨曲)由南而北纵贯其间,注入黄河。河道迂回摆荡,水流滞缓,汉河、曲流横生,将偌大的草原弄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由于排水不良,潴水而成的牛轭湖星罗棋布,形成大片的沼泽,污水横流。经年水草,盘根错节,结络而成片片草甸覆于沼泽上面。在河间地带,时有相对高度在百米以下的浅丘隆起,其形态多为缓坡平岗,极少棱角锋利的山岩或陡急的沟谷。草地的气候又甚为恶劣,年平均气温在摄氏零度以下,雨雪冰雹,来去无常。时而晴空万里,一碧如洗,烈日炎炎;时而阴霾蔽日,电闪雷鸣。每年的5至9月,是草地的雨季,年降水量的百分之九十,在此期间注入地衣,使本来就泥泞滞水的草原更显出“沧海横流”的景象。四野荒茫,渺无人烟。
中共历史上一场罕见的艰苦行军,就这样开始了。这是一场人同大自然的殊死搏斗,大自然在极其残酷无情地等待着忍饥挨饿的红军。草地边缘偶尔摇曳着一束束鲜花在向着缺衣少吃的红军微笑,其实那是死神在那儿狞笑。在这片神秘莫测的土地上,既显示着大自然的凶猛与冷酷无情,更表现着广大红军指战员的意志、毅力与顽强。
正在患阿米巴肝脓肿的周恩来,由于连续发了几天高烧,五、六日没有进食,身体十分赢弱,不要说过草地,就是在平地上行军也不行,听说要过草地北上,他勉强从床上爬起来,想在屋子里走走试试看,不料一投足便踉跄跌在地上。小魏赶快扶起来,说:
“周副主席,别急,我去报告彭军团长。”
彭德怀在三军团司令部听了小魏的报告,十分焦急,苦苦思索了一阵,然后断然决然地对小魏说一个字:
“抬!”
彭德怀把三军团参谋长肖劲光找来,向他吩咐道:
“恩来同志生病,不能行动,你具体负责,立即组织担架队抬。实在不行的话,宁可把装备丢掉一些,也要把他抬出草地!”
肖劲光接受任务后,回去考虑了一下,决定从迫击炮连抽人组成担架队,把带不走的迫击炮弹埋掉。担架队分成几个组,轮流抬着重病中的周恩来、王稼祥等领导同志过草地。
担架队还缺一个队长,由谁来当?
干部团团长陈赓跑去找杨尚昆和彭德怀,自告奋勇愿意担任担架队长。
杨尚昆说:
“干部团的担子重,还是带好你的部队吧。”
陈赓用恳求的目光凝视着杨尚昆说:
“政委,恩来同志病重,把他抬出草地比什么都重要。”
彭德怀打量着陈赓:
“可以考虑。”
陈赓乐了,进一步说:
“我当过医生,一路上可以照顾恩来同志。”
杨尚昆笑了,对彭德怀说:
“陈赓为了想当担架队长,还会找理由哩。”
陈赓认真地说:
“我真的当过医生。”
“在哪?”杨尚昆问道。
“在大上海,我陈赓挂过牌子开过医院,除了拔牙,接生,别的我都能治。”
彭德怀白了陈赓一眼:
“算了,别瞎吹了,你那是冒牌货。”
杨尚昆说:
“老陈,既然老彭同意,你就赶快去准备一下吧,部队马上要向草地进军。”
兵站部部长兼政委杨立三,也报名要参加给周恩来抬担架,自愿在陈赓的名下当一名担架队员。
部队进入草地后,几乎是无日不雨。雨水不仅淋透了战士们的衣服,也掩没了部队前进的路线。有些地段,连续几十里水深没膝,藏族的通司(向导)也难以寻找过去游牧留下的痕迹。时值8月,也正是草地冰雹肆虐的季节,鹅卵般大的冰雹,有时铺天盖地而来,红军在这茫茫草原上连个藏身之地也寻觅不着。这一片泽国水乡,除偶尔有堆堆笼笼的灌木丛出现于缓坡平岗之上外,其他什么树也没有。如果有谁偏离了部队路线,陷身淤泥,就难以自拔了。
陈赓领着担架队员,抬着周恩来、王稼祥等重病号,在草地上艰难地行进着。
陈赓、杨立三和担架队员也着实可怜。他们经过长途跋涉,又缺少粮食和盐巴,有时是野菜充饥,好的时候,一捧青稞面便可以果腹。但常常是饥肠辘辘,饿得头昏眼花。衣单乏食,冻馁交加,一个个体质相当虚弱,而脚下的路又是如此的难行。几次周恩来挣扎着要从担架上爬下来,不让同志们多受一份苦,可都被担架队劝阻了。大家总是坚持要抬,好像这是神圣的任务,什么天大的力量也不能动摇。
杨立三本来已经是相当一级的干部了,完全可以协助陈赓,照拂好担架队,作个管理人员就得了。可是,他坚持要为战士们分担一份劳累,把担架放在自己的双肩,尽一份责任。他之所以要这么做,是由于周恩来的人品、人格力量鼓舞着他,支撑着他,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表示一份对周恩来的崇敬,对革命的忠心。杨立三和战土一起,孱弱的肩上放上沉沉的担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大雨倾盆而降,陈赓赶快举起一块油布,遮住担架上周恩来的上半截身子,而他们呢?则个个淋得落汤鸡似的。只要保住了周恩来,他们自己,则全然不顾了。
担架队员的脚,在潴淤的污水草地潦乱地跨着,步步吃力。如果被乱石砸破了,那饱含大量毒质的浊水浸进伤口,立刻便会红肿,继之而糜烂,疼痛难忍。钻心的痛楚,常常使肩上的担架颠簸震颤,牙齿都快咬碎了。杨立三始终是个干部,不像战士们经常扛枪抬炮,双肩时时锻炼着。不久,他的肩膀被磨破了,担架放在上面,苦不堪言,战士们劝他不要再抬了,可他坚持着,默默地承受着痛苦的折磨,他肩上伤口渗出的血,与衣服沾在一起,很快结成一层层暗红色的血痂。污垢、血迹、衣服完全凝固在一起了。
晚上,露宿草地的时候,杨立三不但感到肩痛,颈子也疼痛起来,脖子直挺挺的不能动了。一歪就难受。
草地行军,真是行路难啊!何况肩上还放着一副沉沉的担架。
由于周恩来尚在病中,需人照顾,休养连批准邓颖超照顾周恩来过草地。一天,邓颖超接到通知,马上去追赶周恩来的担架,天忽然下起雨来,越下越大,没有一间房,没有一棵树,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丛,但无法藏身,四野迷茫,到哪里去找一个躲雨的地方呢?想着病中的周恩来,她冒着大雨,撑起那把破旧的红油纸伞,沿着部队前进的路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草堆里穿行。走啊,走啊,她不小心陷入沼泽,她不敢再动弹了,她知道如果用力将越陷越深。就这样半截身子插在泥淖里好长时间。她的肺结核病本来就没好,凉水又浸击着她的下半个身于,瞬间她感到透不过气来,头晕目眩,浑身窒息般难过,接着咯咯咯地一阵猛烈咳嗽起来。腐败的草根,经过污水的长期浸泡,升腾起一股恶臭,混合着赤痢粪便的奇臭,一阵阵灌进她的鼻孔,她感到阵阵恶心,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才好过一点。
“呀?是邓大姐,你怎么啦——”
休养连的战士小吴经过这里,看见邓颖超这般模样,惊叫起来。赶快伸出手慢慢将邓颖超拉了出来。
“赶路心急,不小心陷进泥沼里,幸亏遇到你,不然还不知要陷多久呢。”邓颖超站在一丛草堆上,一边拧着裤子上的污水,一边说着,不断打着冷噤。
小吴赶快脱下自己的一件衣服披在邓颖超身上。
“周副主席的病,好些吗?”小吴关心地问道。
“我就是去看他。前几天发高烧,肝脓肿,有点危险。”
“我们一道走。”
小吴搀扶着湿漉漉的邓颖超,沿着草地上稀稀拉拉的足迹,一步一步朝前迈去。
邓颖超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周恩来。她身上的湿衣,也因体温的不断“烘烤”,渐渐地变得半干起来。她来到周恩来的担架旁,见彭德怀正在向周恩来汇报情况,她不便打扰,也没赶快和周恩来打招呼,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周恩来默默地看了看她,向她深情地点点头,也没说什么。
周恩来的担架搁在一个小土丘上。周恩来坐在一块干草堆上,草堆上面覆盖着一块油布。彭德怀和他的特务员站在周恩来身边。彭德怀看见邓颖超赶来,亲切地招呼她,问她的健康状况。邓颖超也有好久没有看见彭德怀了,见他的身体比从前瘦多啦,脸色黑黄、憔悴,眼囊浮肿,一看便知是劳累过度,又缺吃少眠,于是关心地说:
“军团长,你要注意身体哩。”
彭德怀回答说:
“不要紧,我比恩来同志好,你要好好照顾一下恩来。”
邓颖超点点头。
彭德怀转对周恩来报告三军团过草地的遭遇。
进入草地,三军团减员严重,每天都有死去的战士,有的走着走着倒下去便起不来了,有的人陷进泥沼,越陷越深,也起不来了。有的吃有毒的野菜中毒死了。有的喝有毒的脏水拉赤痢死了。疾病、瘟疫、赤痢泛滥。草地还没走完,有的干粮告罄,找不着野菜的时候,只得吞嚼火烧水煮后的皮带、枪带、皮鞋、马鞍。战士们饿得没法,为了活命,偷杀牲口的事也出现了。军团政治部作战处长黄克诚有匹骡子跟他好久了,他怕人家偷杀,晚上他睡在帐篷里,把心爱的骡子拴在手上睡觉,有人一拉骡子,他就会惊醒过来,心想,只有这样才会保住骡子的一条命。黄克诚暗自庆幸想出这个办法,晚上大可安心睡觉啦。前几夜,黄克诚在帐篷里睡觉,老不安稳,只要一听见响动,便要爬起来。他时不时地听见这冷酷索寞、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响起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不消说那是骡马在哀鸣,呼救。这些畜牲,跟着受苦受难的西征战士,越过千山万水。坚强的女战士,有时依附着它们的尾巴,爬过高耸入云的雪山,渡过湍急的险滩,多么可爱啊。这时,它们的主人没有吃的,难乎为继,于是它们的命运就更悲惨了。它们更加没有吃的,更加消瘦,一副皮包骨,它们病痛,但还要挣扎着驮着辎重、伤病员、物件,一步步艰难地前进着。战士们为了活命,这时也顾不得纪律了,不得不痛心地举起“屠刀”,向它们要“粮”,以填补一下辘辘饥肠。它们呢,对于战士们的所作所为,不能反抗,也无法反抗,只有眼睁睁地鸣起一声声伤心的惨叫,算是对这悲惨世界的告别。这惨叫声,是怨恨呢?是控诉呢?是对这艰难岁月的留恋呢?对特别怜爱骡子的黄克诚来说,一听见这声音,便揪心般痛,要在过去,他会立刻去把杀骡马的战士教训一番,甚至给以处罚。可是在这非常时期,严峻的日子里,为了苟全性命于乱世,战士们的行为,似乎也无可指责,只有悲怜与侧悯。只有严管好自己的牲口不要丢命就行了。
黄克诚想了这个拉着牲口僵绳睡觉的好办法,的确睡了一个安稳觉,消除了几日来极度的疲劳。可是第二天清晨起来,他发现自己的骡子屁股后边有一块肉被人家剐去了,草地上滴着的血有的已经开始凝固,被剐去的地方红翻翻、血淋淋的。伤残的骡子是已经痛过了?还是痛得麻木了?一声儿没有呻唤,看见自己朝夕相见的主人来了,反倒甩着干瘦的尾巴,似乎在向主人报告它悲惨的遭遇。黄克诚一阵难过,抚摩着骡子的头、发现骡子的眼眶里漾着一层晶亮的东西,难道骡子在流泪?责备谁呢?骂谁呢?向谁去发火呢?这时都无济于事了。最后,黄克诚只得心疼地将这头掉了半边屁股的骡子交给政治部处理,终于把它杀了,以急救饥寒交迫中的红军。
周恩来听了彭德怀的汇报,心情沉重万分。他问彭德怀:
“据你们沿途收容和掩埋的死尸,减员估计有多少?”
“一军团掉队、落伍与牺牲的,已有三、四百人,还在逐日增加。”
“啊——”周恩来长长叹了口气,接着嘱咐彭德怀:
“要特别注意改善给养,组织有经验的人挖野菜,尝‘百草’,各人不要乱挖乱吃;要尽量减少一切不必要的辎重和干部坐骑,腾出马匹、牦牛供宰杀食用;要加强政治思想工作,发扬团结友爱精神,不准丢弃伤病员。依靠广大指战员的高度觉悟和坚强毅力,走出草地!在绝望中求生存!在绝望中求胜利!”
周恩来交待完毕目送着彭德怀走下山丘,然后才和邓颖超交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