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垠的冰雪世界,呈现在红军面前。
群峰银装素裹,冰雕玉砌,耀人眼目。红军的指战员们,上山前,虽然吃了辣椒,有的还喝了一点饶酒,但还是抵挡不住雪山的严寒,一个个冻得直打哆嗦,有的牙齿不由自主地像在不停地打机关枪:“咯咯咯咯”。
这白雪皑皑的莽莽大山,根本没有路,没有人迹,没有飞鸟,只有冰雪塞满了山谷。有的地方结着硬梆梆的冰疙瘩,踩在上面,稍有不慎,便会滑倒;而那低洼地方,积雪厚厚的,不小心踩在上面便会陷进去,很难拔出来。寒风挥舞着一条条“钢鞭”,不时抽打着红军的脸面、身子,像刀割似的难受。
那些体弱的战士,跌倒在雪山上,很难爬起来。而直立着没有跌倒的,想救起跌倒的战友也显得没有一点儿力气。他们伸出救援的手,握住雪地上的战友,怎么拉也拉不起来。平时这只手能提起几十斤重的东西,但这时不知怎么竟变得手无缚鸡之力了。而那些顺着雪坡滑倒在深深雪谷里停止呼吸的战友,则很快被飞雪所掩盖,白雪,为他们缝制了一件吊哀的大毫,轻轻盖在他们身上。
越往雪山上去,红军脚下的路越艰难了。
个子小小的刘英,拄着一节竹杆随中央队在雪山上跋涉着,她不断吁着热气,愈来愈感到吃力了,心力不济。渐渐的她的头开始晕眩,白花花的雪色,长久地刺激着她的双眼,感到刺痛肿胀,眼角边不由自主地渗出几滴眼泪,她很想在雪地上坐下来,休歇一会再走,但一想起临行前部队的纪律——雪山上不准停步,停下来就会有危险。生的渴望,意志的驱迫,使得她不敢在这座“神山”上稍有疏忽,她悄悄地暗下决心,立下誓言,就是手脚并用,也要爬过雪山。
上山前,由于她多吃了一点辣子,加上湖南人平时又喜欢这种东西,她过去得过的疥疮这时又复发了,身子痒痒的,被热汗频频刺激着、炙灼着,又痛又痒,浑身真不是滋味。她的心烦躁极了。心想,部队怎么走到了这个鬼地方,今天,怕要倒在雪山上了。一种恐惧、绝望的思想,开始苦苦折磨起她来。倔强的刘英,不愿将自己的痛苦告诉别人,她深知,讲了也白搭,大家都在“受罪”,何必又在他人痛苦的心上又去增添一丝痛苦呢?
刘英默默地忍受着,咬着牙艰难地迈动着双腿。
刘英实在走不动了,她大口大口地出着气,脸颊苍白,心跳厉害,背心沁出阵阵冷汗。就在这时,中央队的一匹骡子驮着一对沉重的公文箱从她身边擦过。那匹骡子瘦瘦的,周身的毛显得特别长,它不停地喘息着出着粗气,两眼望着前方,没有神采,嘴里不时淌着一丝丝酽酽的唾液,干瘦的双腿每前进一步便颤巍巍地打一下闪,刘英心疼地望着它,心想这骡子怪可怜的,这缺吃少粮的畜牲也在忠诚地为红军效力,人畜都在“受罪”。
骡子缓慢地擦着刘英的身子爬上一个陡坡,黑黑的尾巴调皮地扫了一下刘英的身子,刘英感到一阵恶臭,手背有些痒酥酥的。她突然想到。何不拉着骡子的尾巴爬山,以减少一点登山的疲累。她几步追上骡子,拉着它的尾巴试了试,确实不错,脚底生风,脚下的力量倏忽减轻了,不费力了。刘英的脸上露出笑容,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而那匹骡子也显得特别温驯,特别听话,任刘英拽着,不跳不躁,乖乖的迈着干瘪的双腿,吃力地一步一步朝雪山顶峰走去。
刘英紧紧地拉着骡子的尾巴在雪峰上攀登着,一边走一边在想,今天要不是这救命的骡子,恐怕过不了山,要倒在白雪上。她深深感到,这骡子的尾巴,比什么都要宝贵,赛过了所有的灵丹妙药。雪山上,这匹骡子是她最亲最亲的伙伴了。
突然,天上的冰雹大砣小砣的劈头盖脑地打下来,打得刘英的脸面生痛,骡子东跳一下西跳一下地躲闪着身子,直“咴咴”地唤。地方工作部的刘群先和蔡畅走在刘英稍前的一个地方,身子被冰雹打得歪歪斜斜的,不断打着趔趄。刘英拽着骡尾巴一扭一扭地擦过刘群先和蔡畅身边,刘群先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高兴地说:
“刘英,你真聪明,拉着骡尾巴走。”
刘英回答说:
“你们试试,省力得多。”
于是刘群先和蔡畅停立在雪山的隘口边,等地方工作部的骡马经过她们的时候,赶快各拽着一匹马的尾巴,朝前走,确实感到轻松许多。
刘群先边走边对刘英和蔡畅开玩笑说:
“嗨呀,这骡子比老公好!”
蔡畅一撇嘴:
“咳!看你说的!”
刘群先眯着一双俏皮的大眼对蔡畅说:
“拽着马尾巴,就不愁过雪山啦。你家老李会背你过去?博古才管不了我哩,他都自身难保。”
刘英、蔡畅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蔡大姐!蔡大姐!”她们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声惊呼。
几个巾帼立即停止了脚步,朝身后不远的地方跑去。原来是蔡畅的小卫生员殷桃晕倒在雪山上,脸色煞白,嘴唇乌紫,呼吸急促,不省人事。
蔡畅赶快俯下身子,抱起昏厥中的殷桃,连声呼喊:
“殷桃——殷桃——殷桃!”殷桃微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遮盖着大大的眼睛,嘴唇在微微颤抖,唇边吐着白色的泡沫,冒着一股腥臭,渗透着淡红的血浆。热泪在蔡畅的眼角滚动着,刘英和刘群先也热泪盈眶。干部休养连的几个女政治战士,也围在殷桃身边擦眼泪。看着看着,殷桃干瘪的脸膛完全失去血色,变成一张白纸,微露的乳房原本还在起伏抽搐,蓦地不动了。几个女伴一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蔡畅涌动着热泪把殷桃平放在雪地上,然后从挎包里取出一件旧衣,轻轻盖在殷桃脸上。巨风在雪山上呜呜地乱刮,搅起团团雪花扑打着雪地上殷桃的尸体,眨眼工夫,雪花便将殷桃的身子全部覆盖,雪山口隆起一个白色的小丘。再过一会工夫,小雪丘的四周也填满冰雪,白茫茫一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往日的容颜。这神秘莫测、亘古不变的大雪山上,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般。
毛泽东拄着一根竹杆,一步一步朝雪山顶峰登攀,特务员小陈和小吴紧跟在后面。毛泽东脚下的白雪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他不时地招呼着从他身边经过的人:“加把油,不要歇气,一鼓作气,翻过山顶就好了。”其实,他也感到体力不支。爬山,对于他来说,倒没什么,但这空气稀薄,变幻无常的大雪山,他却也是第一次遇到。当毛泽东快要爬上雪山峰顶的时候,突然一阵狂风铺天盖地而来,掀舞起漫天的雪花,凌空四下播撒,冰凉的雪粒,灌进他的衣领、衣袖、裤腿,他感到阵阵揪心的冷冽,身子仿佛掉进冰窟窿里面一般难受。霍地,巨风戛然而止,冰雹又没头没脑地打来。打得他全身很不好受。毛泽东心想,这雪山真像魔术师在玩魔术,说变就变,变化莫测。转瞬工夫,风止雹停,太阳透过稀薄的云层,投下万道金光,雪山上又晴空万里,冰雪在阳光照射下闪着粼粼银光,世界一片琼楼玉宇,煞是壮观。毛泽东站在雪山之巅,举目四顾,环字白茫茫,好像自己的整个身子也被白雪所净化,要羽化而登仙,一股豪迈之情,立刻涌动于胸。但他此时还没有兴致来写诗填词。待日后他一定要将此情此景溶于他的诗词之中。目前他的心思完全在考虑一两万人的命运,寄托在迅速与四方面军的会合上。他与他的战友们之所以选择走雪山这条险路,也是为了尽快同兄弟部队会合,减少一点敌人的拦截,争取少一点牺牲。但他不曾估计到会有那么多病弱的同志长眠在雪山之上,他为之难过。他多么盼望赶快与四方面军会师啊!
在下雪山的路上,毛泽东边下坡边在考虑两军会师后的行动方针,向何处发展最为有利?到底应在什么地方建立根据地?
毛泽东边走边在寻思,那些青年战士为了下坡省劲,坐在雪坡上往下滑落时不断经过他的身边,他扬起手和他们打招呼,并不停告诫他们:“小心点,谨防滑到峡谷里起不来。”战士们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
快下到雪山脚下的时候,总部的罗参谋急急跑来向毛泽东报告:
“前卫团在山下碰见了四方面军部队!”
毛泽东吃了一惊,喜出望外地说:
“啊!,会师啦!是哪个部队?”
“李先念率领的三十军。”
毛泽东迫不及待地说:
“好啊,走!我们赶快走!”毛泽东边说边大步云飞地朝山麓迈去。
6月初,李先念率领的迎接一方面军的四方面军部队,攻占懋功,歼川军邓锡侯部近千人,继占达维。一方面军翻过夹金山,前卫部队已来到达维。
驻节茂县的张国焘得知会师的消息后,立刻打电话给屯兵于理县的徐向前,要他代表四方面军领导人写一份报告,火速派人前去懋功,转送中央。
徐向前接到指示,极为兴奋,于是连夜赶写报告,介绍敌军和四方面军在川西北的部署情况,并请示萨军会合后的作战方针,热烈表示欢迎艰苦转战的中央西征大军。
徐向前在致中央的报告里说:
“目前我军之主要敌人为胡宗南及刘湘残敌,我军之当前任务必先消灭其一个,战局才能展开,因之先打胡或先打刘须亟待解决。西征军万里长征,连克名城,迭摧强敌,然长途跋涉,不无疲劳,休息补充,亦属必要。最好请西征红军固阵休息补充,把四方面军放在前面消灭敌人,究以先打胡先打刘何者为好?请兄方按各方实况商决示之为盼。”
徐向前又找了两幅川西北地区的地图,连同他写的报告派人给中央一道送去。
过几天,一、四方面军的前锋部队,便在夹金山下相会了,驻地一片欢腾。四方面军将各部队的慰问品集中起来,赶着牲口,一批批送往会师地区。仅三十一军,一批就送去衣服500件、草鞋1400双,毛袜500双,毛毯100条,鞋子170双,袜底200双。
不久,张国焘接到洛甫、毛泽东、周恩来、朱德联名自达维的来电,要他赶快驰往达维见面,商谈会师后的作战方针。电文最后说:“弟等已至达维,候兄速来一见。”
张国焘阅罢电文,心情既兴奋又复杂。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对于这些者战友,算起来有的已经十多年没有见面啦,最短的己有三、四个年头。毛泽东,他还是1923年在广州出席中国共产党全国第三次代表大会时见过面,以后就各奔东西,从未聚首。洛甫是他从莫斯科回到上海后,于1931年在临时中央匆匆一晤后,他便奔往鄂豫皖苏区去了。他想着他们这些中共要员,经过数年的游击战争,筚路蓝缕,千辛万苦,肝脑涂地,想不到今天竟在这荒僻的西陲相会了。大家都变成游击专家,游击英雄了。两路英雄,今后将统一在中共的麾下,去奋斗,去抗争。数年战争血雨的磨硕,大家竟活着聚首在西睡,患难相逢,也属难得,几多兴唱。而目下的战略方针,也亟须研究决定。以致张国焘怀着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简单收拾一下,带着参谋长黄超,挑选了十余个强健的卫士,骑着马自茂县总部出发了。茂县总部则由徐向前、陈昌浩等留守。
张国焘由茂县经位川、理番前往懋功。沿途经过很多藏族聚居的村寨。通过一条条湍急的河流。这些河道,没有固定的桥梁,简便的竹索桥、悬空架设的木桥、牛皮艇和吊索等,是河上的交通工具。当张国焘肥胖的身子在吊索上滑动时,吊索下垂,同行的人都为他捏了把汗,生怕吊索断裂,坠于河中。而张国焘更格外的紧张。还好,一道道河流,总算通过了,没出问题。位川以西,是一片原始森林,林木蓊郁阴深,遮天蔽日,但被当地人乱伐不少,横一棵,竖一棵堆放在地上,张国焘他们通过时,极不方便。有些砍伐的木材,又被推入河中,伐木者欲借水势冲运至下游。河道由于木材的阻塞,河边的道路又被急流所冲毁,于是更增加了他们行动的困难。张国焘赶路急切,有时不得不绕道很远的密林山道。
翻山越岭,渡川跨河,张国焘一行,马不卸鞍,人不歇脚,一路之上他们领略了不少藏族风光,但由于要急急驰往懋功,张国焘无暇在沿途多所观察,走了3天多时间,来到懋功北面的抚边。
且说毛泽东等翻过终年积雪的夹金山,来到懋功会见四方面军迎接的部队,欢悦的心情,自不在话下。当得知张国焘已由茂县出发至懋功途中,毛泽东、朱德、周恩来、洛甫、博古更感到由衷地高兴。为表示对张国焘的敬意,实际上也是对四方面军的敬意,毛泽东等人决定离开抚边驻地3里多远的地方去迎接。连在下雪山时感受了风凉正在病中的周恩来也去了。他们还带去总部、总政治部的工作人员40余人一同前往迎接。因为毛泽东想到:张国焘是中共的元老人物,四方面军的统帅,加之他在这几天与三十军指战员的接触中,感到这支兄弟部队经过数年的艰苦奋斗,兵强马壮,装备也好,精神状态不错。比之他在的一方面军要强。他深深感到张国焘、徐向前等一批四方面军将领,在领导这支部队是颇有成绩的。今后两军合作,共同战斗,实现中央未来的战略方针,开创新的局面,一定大有希望。为今后前途计,为今后更好的合作,也应该远出驻地迎迓,以表示尊敬与友好。
抚边这个仅有几十户人家的镇子,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墙上用石灰水刷出大幅的欢迎标语:“欢庆一、四方面军胜利会师!”“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工农红军万岁!”街上也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有的房屋前还挂着红旗,红旗上用白字写上欢迎口号。村与村之间还装上了电话,以便随时保持联系。镇中央的草地上,搭起了一个讲台,讲台四周用苍松翠柏镶起一个绿边,缀上一束束鲜花。
当毛泽东等人从抚边驻地步行3里多路来到一个小山村,天空突然下起雨来。开始时淅淅沥沥的,继而点点滴滴起来,不一会儿,便滂沱如注,倾盆而来。随行人员不得不赶快在路边撑起油布帐篷,毛泽东等人踅身其中,焦急而喜悦地等待着张国焘的到来。
毛泽东在帐篷里蹲着点燃一支香烟对大伙说:
“天公不作美,有点扫兴。”
周恩来咳嗽两声接着说:
“也怪,好好的晴天,突然下起雨来。”
朱德关心他说道:
“恩来身体有病,其实今天可以不来。”
周恩来认真他说:
“不来不好,国焘是党的元老。”
博古也说:
“恩来是带病出山,说明我们的心诚。”
毛泽东笑着说:
“今天红军的党政军首脑,倾巢出动。”
大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一会,他们听见村头一阵骚动声,“嘚嘚嘚”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洛甫探头一看,急急说:
“来啦!来啦!”
毛泽东等冒着下个不停的大雨,走出帐篷,接着前边一匹白色骏马迎着他们冲驰而来,溅起的泥浆射向毛泽东的裤脚。毛泽东定睛一瞧,马上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要迎接的张国焘,于是赶快叫了一声:
“国焘兄!”
张国焘闻声控制住了马缰,翻身跃下鞍鞯,微笑着向站立在路边的毛泽东等人拱拱手:
“诸位仁兄久等了,这么大的雨,实在对不起。”
接着张国焘赶快上前拥抱毛泽东。毛泽东的大手拥抱着的是一堆肥肉,实实在在,几乎捏得出油来。而张国焘的大手拥抱着的,则是一副高大而又结实的躯体,似乎有些精瘦,几乎能顶着骨骼。于是张国焘关心他说:
“润之兄,近来身体欠佳吧,看你有些消瘦。”
毛泽东莞尔一笑:
“有得关系,我经常是这样。”
毛泽东打量着张国焘:个头不矮,身材魁梧,脸庞白净肥胖,穿戴整洁,精神也好。比1923年在广州见面时,身体还要强健,于是高兴他说:
“国焘兄,看你这副模样,混得不错哩!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十年不见,不胜抖擞!”说完扬起一阵爽朗的笑声。
大家也跟着笑了起来。
张国焘含蓄地微笑一下,没有立即作答。他观察着毛泽东等人的容颜。见毛泽东脸颊颇为黄瘦,少有血色,头发很长,棉衣的袖口破损,露出的棉花已经不是白色,变得污浊。周恩来一副病容,胡须快长到胸前,俨然是一个老者的样子。老实巴交的朱德依然和南昌起义时差不多,身子虽然结实,但显得苍老,几年工夫,仿佛又老了一头。学者模样的洛甫也很消瘦,面皮青白,像一个穷教书先生。博古呢,由于脸庞瘦削,眼镜后面的眼睛显得特别大。几个人的穿著都极随便,不修边幅。
张国焘深感诧异,难道说一方面军真的打了败仗,眼前的这几位大员,好像都经过大劫大难,处境不妙。他的心里虽然这么在想,但却不这么说。
“中央红军的奋斗精神,四方面军备受鼓舞,我经常教育部队,要好好向中央红军学习。”
周恩来说:
“相互学习,四方面军也有不少长处。”
毛泽东接着说:
“那是当然!取长补短,共同奋斗。”
雨,渐渐的小了起来。
朱德说:
“欢迎会在等着我们,边走边聊吧。”
大家说一声好,顶着飘飘洒洒的的小雨,沿着泥泞的小路朝抚边走去。
毛泽东和张国焘走在一起,有说有笑,显得很轻松。
毛泽东说:
“广州一别,你我分别各奔东西,我在井冈山当‘山大王’,你后来也到了鄂豫皖,当起了游击司令。我们虽未谋面,但彼此的情况,还是知道一些。”
张国焘回答道:
“1921年我们一起在上海开会的人,脱党的脱党,叛变的叛变,牺牲的牺牲,剩下继续干的人,已经不多了。润之兄不屈不挠为党奋斗,实属党内中坚。”
毛泽东微笑着摇摇头:
“国焘兄不要夸奖。我也是凭着一股劲头,在那里瞎搞,也有不少失败。这些年,老蒋在拼命对付我们,斗争也很艰难。老同志牺牲的不少,像国焘兄这么奋斗有成绩的,尚不多见。我看随你来的特务员,个个精强力壮,精神饱满,一眼便知四方面军是支精锐之师。”
张国焘听说毛泽东夸奖他的部队,是出自内心,不是虚与委蛇之词,也就诚心诚意他说:
“中央红军如果有些减员,需要补充,我可以拨一点部队,武器装备也可给一点。”
毛泽东点点头:
“两支部队会合了,就是一家人,好说好商量。”
毛泽东问张国焘:
“嫂夫人杨子烈呢?随军行动否?”
张国焘听见毛泽东提起妻子杨子烈,为之动情,沉思了一会说:
“这些年,辗辗转转,东飘西荡,子烈不便随行,留在武汉。好久音讯不通了,也不知近来她的情况如何?”
稍停一会,张国焘问毛泽东:
“尊夫人呢?”
毛泽东回答说:
“西征以来,贺子珍随行,身体不好,在干部休养连。”
张国焘不解地问道:
“杨开慧呢?十多年前,不是开慧在你身边吗?”
毛泽东黯然答道:
“开慧牺牲了,贺子珍是在井冈山认识的。”
张国焘接过话:
“你老兄续弦快。”
毛泽东嘿嘿笑了两声:
“孔夫子说,‘饮食男女,人生之大欲存焉。’这有古训嘛!”
张国焘转对身旁的周恩来说:
“恩来兄,南昌暴动那一幕,什么时候我都不能忘怀,你那时是扮演主角啊。”
周恩来笑笑,摇摇头:
“没有经验啦,那时蒋介石四处抓人,杀人,共产党人不拿起枪杆子跟他干,不行啊。”
张国焘接着说:
“我记得暴动失败后,大家分头退出来,由汕头跑到汤坑,相会流沙,在流沙的一个小庙中,你病倒在担架上劝我和李立三赶紧离开部队,潜返上海。你坚持带病留下,随队行动,相机处理。当时我问你的病怎样?能应付吗?你说不要紧,能支撑得住。坚持不愿离开部队。我们就这样分手了,想不到8年后的今天,我们又见面了。”
周恩来无限感慨他说:
“还好!我们没有被蒋介石斩尽杀绝,以后又拉起了队伍。”
张国焘兴喟他说:
“是哇!咱们的队伍越拉越多,越闹越大,弄得老蒋也不得安宁。”
周恩来笑了一下:
“老蒋为了对付我们,不是几次兴师动众,想把我们一网打尽,难呐。”
张国焘颌首:
“也是。”
张国焘想了想,眨巴着眼睛试探着问周恩来:
“恩来兄,中央红军现有多少?”
周恩来想了想,没有立即回答,反问了一句。
“四方面军呢?”
张国焘寻思,周恩来不作回答,是否有隐衷?恩来是红军总政委、军委副主席,难道还不知部队的人数?现在却反问起四方面军来,是什么意思?难以揣摩。于是随便答道:
“人马10万!”
张国焘回答的这个数字有点夸张,有意显示一下四方面军的实力。其实,四方面军是8万多人。
周恩来眨眨眼,高兴他说:
“嗬!不错嘛。国焘兄领导有方。一方面军西征以来,几经征战,有些损失,现在还剩下三万多人,但保存了一大批干部。”
周恩来回答的这个数字也有些夸张,实际上,这时的一方面军由开始出发时的八万多人,减少到只剩下一万多人了。但周恩来心想,不能告诉张国焘这个实际的数字,以免他产生轻视中央和一方面军的思想,今后不好打交道。周恩来多了一个心眼。
张国焘听了周恩来的回答,脸色一下变了,顿生疑窦。心想一方面军在中央的直接领导下,为什么减员如此厉害?不及四方面军人数的一半,他为之不安,同时自身也感到很有力量。张国焘虽然这么在想,但他讲出来的竟又是一个样:
“一方面军既然有那么多的干部,今后可调一些到四方面军中来,我们正缺干部哩!”
周恩来不假思索他说:
“不成问题。”
他们这样一边走,一边摆谈,久别后在患难中重逢,话自然很多。
张国焘转身对朱德说:
“玉阶兄,你的身体和过去一样,依然强健,就是黑了一点。”
朱德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说:
“经常日晒雨淋,哪有不黑的道理。”
接着朱德又自言自语他说:
“两军在达维会师,很有意思。”
张国焘问朱德:
“玉阶兄,你的意思是——”
朱德马上接过张国焘的话说。
“达维!达维!达到苏维埃嘛。让我们共同为实现苏维埃而奋斗。”
张国焘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
“苏维埃究竟是什么模样?哪个说得清楚?我们搞了这么多年的苏维埃,没有成功一个。”
洛甫插话道:
“主要是我们的策略有些问题,性急了一点,冒进了一点。”
张国焘不满他说:
“还不是斯大林指手划脚造成的结果。”
博古接嘴说:
“国际的指示谁敢不听?”
张国焘看了一眼博古说:
“当然喽,我们都是忠诚的布尔什维克,国际的指示,岂敢不执行?”
渐渐的骤雨初歇,绯红色的天边洒下几缕阳光,照着西陲的小镇,毛泽东、张国焘一行披着雨后阳光,摆摆谈谈,不觉来到抚边。
当毛泽东、张国焘一行走进事先布置的欢迎会场,数干红军立刻欢呼起来。毛泽东、张国焘、周恩来、朱德肩并肩走上青松翠柏搭就的主席台,不断向欢呼的红军招手致意。毛泽东首先致欢迎词,他说:
“一、四方面军的同志们:
“中央红军突围西征,半年多来,击退无数次敌人的围追堵截,战胜了自然界数不清的艰难险阻,为实现自己的战略方针,不惜牺牲,艰苦奋斗,初步取得战略转移的重大胜利。大渡河边,蒋介石希望我们变成第2个石达开,英勇的红军,没有让敌人的阴谋得逞,终于闯过了大渡河,翻过了大雪山,和英雄的四方面军胜利会师。四方面军的指战员,为了迎接中央红军,作了许多艰苦的努力,为中央红军准备了大量物资,热情支援兄弟部队。我谨代表中央红军全体同志,衷心感谢四方面军,感谢张国焘同志。今天召开这个欢迎会,就是为了欢迎国焘同志。两军终于会师了。今后,一、四方面军要在中央的统一领导下,为实现党中央的战略方针,并肩战斗,结前进。我们一定会成功!我们一定会胜利!胜利永远属于兄弟的一、四方面军。”
毛泽东讲话完毕,台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毛泽东请张国焘讲话。张国焘谦虚地对身边的洛甫说:
“总书记讲讲。”
洛甫谦和他说:
“我不讲了,泽东讲的代表我们几个。”
张国焘微微一笑:
“好嘛,我讲讲。”于是用一口江西话说:
“党中央、中央红军及四方面军的同志们:
“我们今天在这里胜利大会师,是两军广大干部、战士英勇西征的结果,我们欢庆我们的成功!我们欢庆我们的胜利!我代表四方面军全体同志,向党中央致敬。四方面军,过去一直远离中央,没有直接接受中央领导,现在好啦,中央就在我们身边,和我们在一起。今后我们要在中央的直接领导下,去战斗,去奋进。对艰苦奋斗的一方面军,我表示深切的慰问。胜利属于一方面军!胜利属于四方面军!胜利属于一、四方面军大会师!”
台下又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
欢迎会后,在抚边镇尾的喇嘛庙里聚餐。毛泽东和张国焘有说有笑地并肩走进庙里,见大殿的地上东一堆西一堆地摆着丰盛的菜肴,冒着热气,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大殿神龛一侧的一张长方桌上,摆的菜比地上的还多。大碗大碗的牛羊肉,炖鸡、烧肉,辣椒拌酸菜,还有大瓦钵盛的米豆汤。毛泽东、张国焘等人来到桌边坐下,毛泽东喜滋滋地对张国焘说:
“今天国焘兄准备这么多美肴,我等真要大饱口福啦。”
周恩来笑着说:
“还是在遵义,吃过这么多好菜。”
张国焘高兴他说:
“一方面军的同志辛苦了,加几个菜以示慰劳。”
张国焘从桌上的大罐里倒出一杯白酒,递到毛泽东面前:
“润之兄,我代表四方面军敬你一杯酒,向英勇奋斗的一方面军表示一点敬意。”
毛泽东双手接过土杯,微微一笑。
“国焘兄,鄙人没有海量,但今天的这杯酒,非喝不行。”说着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吮吮嘴唇说:
“哟!好烈!看来比贵州的茅台酒度数还要高。”
毛泽东随即倒了一杯酒,递给张国焘说:
“四方面军,为迎接中央红军,竭尽全力,本人代表中央红军,深表感谢,回敬国焘兄一杯酒。”
张国焘也用双手接过土杯,说了一声:“谢谢!”并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便是周恩来、朱德、洛甫、博古、黄超等人的相互敬酒,美酒佳肴,流觞交错,杯盏频传,喜笑连声。
欢宴固然显得有些轻松,但张国焘感到有些奇怪:席间毛泽东等人不说说当前的战略方针,不告诉他一方面军的有关情况,不说说年初在贵州遵义召集的中央政治局会议的有关细节,也不盛赞四方面军的成就。他感到不快,感到沉闷,感到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