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密令颁发,刚刚拂去了解放战争征尘的上百名师、团、营级军官迅即离开熟悉的岗位集合起来,向南方那个多少有些陌生的国度进发。
在几十年光阴闪过之后回首这段往事,几乎无人不说由于年深岁久,这段奇异经历埋藏得太深,使得记忆的探铲在启封它们的时候也不知不觉磨损得太多了。几乎是四十年后,当年的军事顾问赵瑞来对笔者说:“历史学家为什么要等历史走远了才来研究历史?1950年,我正在滇西南的大山里剿匪时,通信员送来副师长王砚泉的信。信上告诉我,已经确定让我去越南当军事顾问,并要我立即回军部报到。眼下四十年过去了,我只记得信里的一句话了,副师长说:‘……这是我们中国第一次向外国派军事顾问,希望你发挥在国内革命战争中取得的宝贵经验……’这封信我保存了三十多年,可是最后一次搬家,把这封信给烧了,烧成灰了。历史学家,你们来晚了。”
不过,在中国和越南的现代关系史上,这样牵动历史的事件毕竟是不可能磨灭的。让我们记录下几位当年的顾问团成员对久远往事的回忆吧。
张英(原中国赴越军事顾问团办公室主任,后任中国驻斐济大使、外交部领事司司长):
我于1946年随广东东江纵队离开老家东莞撤到山东,编入后来的第3野战军。在山东,我们打胜了。苦战三年,终于一路打到了南京。进入南京以后,我在华东军政大学第3总队担任组织科科长。1950年4月下旬,总队首长梅嘉生、邓逸凡先我一步调离。邓逸凡走后由原政治部主任李文一担任政委。谁知过了不久,李文一也接到了去军事顾问团的调令,我们刚开完梅、邓首长的欢送会又开了欢送李文一的会。这期间,总队的倪有石、孙志明和王振华也调到顾问团去了。李文一出发前告诉我,上级已经确定我担任副政委,要我抓好总队的工作。
看来我要在南京生活一段时间了。我妻子李南很快请假回了广东东莞老家。我是抗日战争前夕在那里参加革命的,算得上东江纵队的老战士。因为战争环境险恶,我和李南把出生不久的女儿托付给一位农民抚养,自从撤离广东后就再没有音讯。现在战争结束了,我们想把女儿找回来。
李南到东莞不久就来信说,女儿找到了。差不多同时,我也接到了去军事顾问团的命令。
这时顾问团团部已经离开了南京。我想在离开祖国之前再和妻子见上一面,同时看一眼多年不见的小女儿。经过上级批准,我带了一位警卫员,抱着1岁多的儿子,奔波几天到了东莞。
我见到了女儿建芳,她正和养父、养母在一起。我走过去,建芳的养母说:“快叫啊,叫爸爸。”已经8岁的建芳愣了一下,指点着身边的养父说:“这不是爸爸吗?”
养母指着我说:“这是你亲生的爸爸。”
但是建芳没有叫我。
我感到一阵心酸。抗战多年,我没有几天和女儿在一起,解放战争三年多,连女儿的面都没见过。建国了,见到了女儿,却是一见马上就要离别。
一家人在东莞团圆了三天,照了一张相,我就带着警卫员赶往南宁,顾问团正集中在那里准备奔赴越南。
窦金波(中国赴越南军事顾问团第一任炮兵顾问,后任兰州军区炮兵部队首长):
1950年4月下旬,当时我是炮兵团团长,刚从青岛移兵福建建瓯,遵照军委命令准备参加解放金门岛的战斗,并准备进而解放台湾。要参加那么大的战役,我特别兴奋。
4月底或5月初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军部电话通知:“窦金波,到军部来一趟,你的任命有变化。”
我赶紧去了。副军长刘勇跟我开玩笑:“你知不知道要去干什么呀?”
我随口说:“知道了。”
刘勇很吃惊,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要我当副师长。来福建经过南京,特种兵司令部跟我谈了一下。”
刘勇晃了晃脑袋,把一纸电报推到我面前,说:“看一看这个吧。”
电报说,窦金波调往赴越南军事顾问团,立即到南京向华东军区司令部报到。我完全愣住了,没想到刚刚打下天下,又要出“天下”了。这世界变得真快。
没说的,我立即赶往南京,但心里唯一犯嘀咕的是:“越南那地方还不知道有没有炮兵呢!”
到了南京,司令部军务处处长张怀忠是我在胶东时就认识的一个师长,他把我介绍给了正在组建顾问团班子的梅嘉生。梅嘉生向我谈了顾问团的组成情况,要我先在南京住下,他说,凡去顾问团的干部家属都集中到南京来安排工作,你的妻子很快就要从青岛来了。组织上知道她产期临近,一定会妥善照顾。待顾问团人员到齐后,可能去北京接受中央的任务。
大约是6月20日,梅嘉生率领我们顾问团团以上干部近二十人去北京。很巧,华东军区副司令员粟裕应中央电召也去北京,列车上挂了一节专列车厢,我们也就搭乘他的车厢一起走了。事后才知道,朝鲜局势非常紧张,大规模战争爆发在即,中央同时在考虑解放台湾的问题,召集高级将领去北京商议对策。在列车上,我发觉粟裕将军经常沉思。我不禁想,到越南去,一定也是中央经过慎重考虑下的决心,这当然是光荣的任务。待我从北京参加了中央首长的会见回到南京时,女儿已经降生了。我给刚出生的女儿起了个名字叫“越华”。
田大邦(中国军事顾问团派往越军主力团第102团的顾问,后任昆明军区副参谋长):
1950年春天,我任第14军第119团团长,率部向滇西北进发剿匪,随即又进至西昌地区,配合友军剿匪作战。仗打得很顺利,到5月间就班师返回昆明。当我来到洱源县的时候,突然接到命令,要我一人急返昆明报到,接受新任务。我赶到大理,恰巧碰上副师长王砚泉也接到命令从滇西往昆明赶,我就和他一起到了昆明。我随即向军部报到,原来是让我到越南部队去当顾问。
我们在昆明集中学习了一段时间,主要是学习领会国际主义精神,掌握政策。然后由第37师副师长吴效闵带队乘火车到开远,接着赶到了砚山县。越军主力308师的两个团——第88团和第102团——已经到了,我到第102团担任顾问,我的战友周耀华去了第88团当顾问。第102团团长是武安,政委是黄世勇。武安三十来岁,原先是河内的一个工人,作战勇敢,和我的关系挺融洽。我们团一级顾问最初的主要工作方式是听他们谈训练安排,我们提出意见。看了越军部队以后留给我的印象是,越军战士忠于祖国,能吃苦,这样的部队训练出来是能打仗的。
1952年,中国顾问团照片。左起:许法善、马西夫、罗贵波、史一民、张志善、王宗金、金昭典、王许生、张振东
张祥(中国军事顾问团顾问,后任云南文山军分区副司令员):
那时候,我还以为国内战争结束了,这辈子我不再打仗了。
1950年初,我任第13军第37师第110团第2营营长,结束了滇南战役后从元江回到昆明,驻守飞机场。5月初的一天,突然接到命令,要我立即去师部报到。我马上进城到连云巷师部所在地,师长周学义告诉我,已经确定,派我去越南当军事顾问,立即出发去开远向军部报到。他还特意叮嘱:“此事绝对保密。”
我赶到开远,在这里遇上了从别的团抽调来的顾问。我们在一起学习了一段时间,主要学习党章、国际主义精神和军事。大约有一个来月,学习结束我们就去了砚山。当时,越军第308师刚刚来不久,由我军整训。我们走前军部开了一个挺隆重的欢送会,会后周希汉军长带我们去第308师,我被分在越军一个小团(营)任顾问。
一到任我就知道了,整训结束之后,进入越南的第一仗就由这个小团打。
李增福(中国军事顾问团顾问,后任昆明卫戍区司令员):
那个时候我年轻呵,才23岁。
我是江苏沭阳人,1940年13岁的时候参加了抗日游击队。第二年皖南事变发生,随着游击队“升格”,我就成了新四军战士。抗战胜利,我随黄克诚师长进军东北,又从东北一路打下来,到了广东、广西,那就是一路追击了。1949年底我军进了广西,一部分国民党残军就往越南跑,我在的第39军部队拼命追。追到了离镇南关六公里处,突然接到总部命令:就地停止追击,任何部队不得出关。
这样,我到了越南门口又折回来了。
1950年夏天,我们第39军集结到河南漯河整训,这时,我担任营长。有一天,我正在召集排以上干部开会,突然接到了团长的电话:“张师长打电话来,要你带上一个警卫员、一个饲养员,全副武装,立即到团里来。”
我问:“什么事呀?”
团长说:“来了再说。”
我立刻离开会场,带上通讯员侯玉明和饲养员老陈,骑马赶到了团部。原来团长只知道要把我送到师部去。当下,我们套起一辆马车到了师部。师长张竭诚告诉我:“军里来电报,调你到中南军区,另有任用。具体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不管到哪儿,一定要把工作做好。我想,也可能把你派到艰苦的地方去。”
我立正向师长敬礼,说:“派我到哪里都行。”
马车接着往前赶,在哗啦啦的大雨中把我们三人送到了在漯河的军部。刚到军部门口,就见雨里站着军队列处(也就是干部处)的人,冲着我喊:“来的是李营长吗?”
一听我回答说是,他高兴坏了,说,不要进军部了,直接去火车站,票已经买好了,介绍信也开出来了,你直接去武汉报到。
就这样,马车把我拉到车站。只一会儿,火车就来了。
下半夜我到了武汉,想自己找到军区去,结果转了向,只好跑到一家铺子里给军区队列部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可高兴了,说:“部长正等着你呢,派人到车站也没把你接着,这下你可不能乱跑了,我们马上派车去接你。”
小车把我拉到了中南饭店。我们四野抽调的干部都集中在这里了,我大概是最后一个到的。我一进饭店就遇上发东西:便衣、雨衣、皮鞋,还一人发一块英纳格手表、一支派克钢笔。这后两样当时可是贵重东西,我一下子变成富翁了。我想,这次执行的一定是个特殊任务。
1950年代初到越南的中国军事顾问团战士。(李增福供稿)
发完了东西,大家一起去照相,得到通知明天动身去南宁。临走了,军区一位部长宣布:“你们是到‘越南工作团’工作。具体任务到南宁以后由工作团首长安排。”这下子,我才明明白白地知道,我要去越南打仗了。
吴涌军(军事顾问团顾问,后任海军福建基地政委):
1949年夏天,我作为第3野战军第20军的一个营教导员,参加了上海战役。上海,是我度过了少年和青年一段美好时光的地方。我终于回到上海了,还在上海找到了失去联系已经12年的母亲。我见到母亲的时候,她一下子认不出我了,还说:“你是从扬中老家来的,你们小一辈的人我都不认识了。你的老一辈是谁呀?”我说:“你再看看我!”这下子母亲把我认了出来,一下子大哭起来。我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真想在上海多停留一段时间。
不久,部队移驻昆山。接下来,我来到南京,进入华东军政大学“高干团”,又称“一团”,开始了学习生活。我从小就喜欢读书,现在胜利了,能安下心来读书了,我特别想读出一个好成绩来,补上少年时期的欠缺。
一个崭新的国家在我们手中活脱脱诞生,接下来,我们应该去建设她。时间过得特别快,转眼就是半年。1950年初夏的一天,政治部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郑重地通知我:“根据党中央的指示,上级决定派你作为军事顾问到越南去,去帮助越南人民进行抗法战争。现在你就去野战军司令部报到、集中。”主任还问我有什么意见没有,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辈子会出国呀。
接受了命令,我来到中央路野战军招待所,邓清河、窦金波、于步血、倪有石、陈镇已经先我一步来了。我还很快知道李文一也要调到顾问团来。我们大家聚在一起就谈起了去越南的事。
我实在是百感交集,不知有多少念头涌上心来,晚上想得都睡不着觉。新鲜、激动,又带着不安,我那时的心情实在难以形诸语言。
我本是贫苦农家的孩子,抗日战争爆发后不久参加新四军,打仗已经整整10年了。我打过日本侵略军,接着打国民党军队,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法国人呀,这个仗将怎么个打法?多少年来,我一直受教育说,参加革命,要履行国际主义义务。但是毕竟只是从理论上明白,现在要我去实践了,我还没有经验呢。越南,这个邻国的解放战争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一点不知道呢。
说真的,这时我格外留恋起国内来了。我打了十年仗,从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想到过我还会亲眼看到胜利的今天。可是如今毕竟胜利了,我怎么不该多享受一分胜利的快乐呢?到越南去,又要置身战场,这个仗什么时候能打完呢?
还有,胜利了,我也28岁了,也应该考虑结婚成家了,我要在打下的天地里好好地生活。
再有,我还有在江苏扬中县老家的父亲,在上海做工的母亲,胜利了,我也该尽一尽过去没有尽到的供奉之责呀。
我还想到了我的妹妹。我和她感情很深。那一年我9岁,她才6岁,家里没办法养活她,把她卖给人家当童养媳了。卖她的那天夜里,妹妹哭,母亲哭,我也哭。我紧紧抱住母亲的双腿说:“不要卖妹妹。我就要长大了,我长大了能养活妹妹。”可是母亲对我说:“你才9岁……”从此我没有见到妹妹。现在胜利了,我要找到妹妹。
去越南,对一个人来说是生活的一个大变化,谁没有自己的想法呢?同去的邓清河是一位师政委,是老红军,他和我谈起去越南的事,也流露过希望留在国内的意思。可是邓政委说,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得服从上级决定,到越南去履行国际主义义务。自己的事情,就先放在一边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想想那些在过去的战斗中牺牲在身边的许多战士,我能活着看到胜利,怎么还能讨价还价呢?我想,和我一起走向越南的顾问们,绝大部分人也都怀着同样的信念。世界上的事情,想一想也就想定了。
我们在南京集中以后,上级允许顾问以短暂的时间处理个人事宜。我决心找妹妹。我先赶到无锡,找到同在部队但已经五年没有见面的哥哥,他在苏南军区参谋集训队当队长。哥哥告诉我,他已经根据线索到常州找过妹妹,可惜,妹妹已经不在人间了。我们只晚了一步,妹妹就在常州解放以后因病死去了。
听了哥哥的话,我的泪水直在眼眶里打晃,难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是我向哥哥辞行,家事全托付于他,我要全心全意地去越南打仗了。
7月下旬,我随顾问团来到南宁,团长韦国清也从北京来了。我们在一起制订了《出国守则》。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中央对顾问团的指示:“把越南人民的解放事业当做自己的事业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