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达尔加德望着这个人吐得翻江倒海,他感觉——用他的话说:“吓得屁滚尿流。”此时此刻,应该是第一次,灵长类中心这场危机的绝然恐怖淹没了他。米尔顿·弗兰蒂格弯着腰,喘息呛咳。他的呕吐平息后,达尔加德扶着他进去,帮他躺在一张沙发上。两名员工病倒——贾维斯·普蒂还在医院里,尚未从心脏病发作中完全康复。米尔顿·弗兰蒂格今年五十岁,他不抽烟,但有慢性的干咳问题。他在黑泽尔顿负责照看猴类动物,与达尔加德共事的时间超过二十五年。达尔加德和他很熟,很喜欢他。达尔加德感觉不舒服,因为恐惧和内疚而难受。也许我上周就应该疏散这幢楼的。也许我把猴类的利益放在了人类之上?
米尔顿·弗兰蒂格脸色惨白,浑身颤抖,感觉虚弱。他一阵一阵干呕。达尔加德拿了个塑料桶放在他身旁。弗兰蒂格又是干呕又是咳嗽,他为自己身穿连体服走出大楼而道歉。他说他刚戴上呼吸面具,正想走进一间猴舍,忽然感觉胃里不舒服。也许是大楼里难闻的气味让他恶心,因为猴舍没有像平时那样定期清扫。他觉得要吐了,找不到桶或其他容器,反应来得太快,去卫生间实在赶不及,于是只好跑出去了。
达尔加德想测弗兰蒂格的体温,但谁也找不到最近没有在猴子身上用过的体温计。他派比尔·伏特去药店买了个体温计。回来测量后发现弗兰蒂格发烧到了38.3摄氏度。比尔·伏特在屋里走来走去,吓得几乎要发抖。伏特的情绪不太好——达尔加德事后回忆道:“他吓得都快痉挛了。”不过,达尔加德的感觉也好不到哪儿去。
米尔顿·弗兰蒂格反而是房间里最冷静的人。他与达尔加德和伏特不同,似乎并不害怕。他是虔诚的基督徒,可以大大方方地对别人说他已经被救。假如上帝觉得应该用猴类疾病带他回家,那么他也做好了准备。他祈祷了两句,回想起他最喜欢的《圣经》段落,干呕渐渐平息。没多久,他就在沙发上平静了下来,说他感觉好点了。
“你躺着休息吧,”达尔加德对他说,“不要离开大楼。”他跳上车,以最快速度赶到利斯堡公路上的黑泽尔顿华盛顿办公室。这段路程他没开多久,他到公司时已经下定决心:猴类中心必须疏散。立刻。
那幢楼一共有四名职工,其中两个不是已经进了医院就是即将进医院。一个是心脏病,另一个发烧且呕吐。就达尔加德对埃博拉的了解而言,这两者都有可能是感染的症状。他们去过购物中心,见过朋友,在餐厅吃过饭,说不定还和妻子有过性行为。他甚至不敢想象后果。
来到黑泽尔顿华盛顿公司,他径直冲向总经理办公室。他想报告目前局势,请总经理批准疏散猴舍。“我们有两个人病倒了,”达尔加德对他说,他描述已经发生的事情,难以自制地哭了起来。他痛哭流涕。他尽量控制住情绪,说:“我建议—尽快—关闭—整个中心。我建议—关闭中心—移交给军方。这种该死的疾病从10月开始纠缠我们,之前我们平安无事,但现在突然有两个人病倒了,一个在医院里,另一个马上要去。我总在想,假如确实对人类存在风险,那我们现在也已经看见证据了。我们玩火玩得太久了。”
总经理很同情达尔加德,赞成疏散并关闭猴类中心。达尔加德擦掉眼泪,匆忙赶回自己的办公室,发现有一帮疾控中心的官员正在等他。他感觉压力像是越来越大了。疾控中心人员来黑泽尔顿是为了监控所有曾经暴露于病毒之下的公司雇员。达尔加德告诉他们猴舍刚刚发生了什么:有一个人呕吐倒下。他说:“我已经建议疏散整个中心。我认为应该将那幢楼和所有猴子移交给研究所,他们有设备和人员,能够安全处理。”
疾控中心人员听他说完,没有异议。
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处理米尔顿·弗兰蒂格,他遵照达尔加德的命令,乖乖地躺在猴舍的沙发上。病毒爆发的人类部分由疾控中心负责,因此弗兰蒂格也归疾控中心管辖,疾控中心想送他去华盛顿环城公路内的费尔法克斯医院。
上午九点二十分,达尔加德坐在办公室里,满头大汗地用电话处理这场危机。他打给德特里克堡的C·J·彼得斯,说一名猴舍管理员病倒了。他的声音冷静而平淡,完全听不出刚刚哭过一场,他对彼得斯说:“我方已经授权,猴类中心以及全部动物都交由研究所负责。”
听到有人病倒的消息,C·J·彼得斯大吃一惊,但他不怎么喜欢“交由研究所负责”这几个字。它的言下之意是假如出了岔子,有人丧命,那么负责的将是陆军研究所,说不定会被起诉。他想取得那幢楼的控制权,彻底消毒,但他不想吃官司。于是他对达尔加德说,对他来说,他的部下和大众的安全是第一位的,但他必须先向他的指挥官说明情况。他说他会尽快给达尔加德回音。
接着两人谈到忽然病倒的员工,C.J.得知他被送往费尔法克斯医院,这让他非常不安。他认为应该先假定此人是埃博拉病发,送这么一个病人去社区医院合适吗?你看埃博拉在非洲那几所医院造成了什么后果。埃博拉能导致医院关闭,能在医院里迅速增殖。C.J.认为这个人该进研究所的监狱隔离。
放下和达尔加德的电话,彼得斯立刻打给乔·麦考米克(他是疾控中心的头儿),试图说服他允许研究所接收他进监狱隔离。他对麦考米克说的话大致如下:“我知道你觉得处理埃博拉患者需要的不过是外科口罩和手术服,但我认为你有必要使用更高等级的隔离措施,”他提议派研究所的救护车去接病人,将病人放进生物隔离舱,把隔离舱送到研究所的军用隔离设施。安排他进监狱。
C·J·彼得斯记得麦考米克的回答大致如下:“我要这个人进费尔法克斯医院。”C.J.答道:“行啊。我有我的看法,乔,你有你的看法,我们看法不一致。但无所谓,你想想看,乔,假如埃博拉病毒真的进入费尔法克斯医院,医护人员或者你会有什么结果呢?”
麦考米克不肯让步:他在非洲直面过埃博拉,没有被病毒感染。他在遍地埃博拉血液的茅草屋里工作过好几天,跪地照顾崩溃并流血死去的病人。照顾埃博拉患者不需要密封防护服。好医院和有经验的护士就足够了。这个人要去的是费尔法克斯医院。C·J·彼得斯尽管非常讨厌麦考米克,但还是很佩服他能在艰难的节骨眼上做出不可动摇的决定。
这时候,华盛顿四台的电视新闻报道车已经赶到猴舍。猴舍雇员隔着窗帘偷看报道车,记者过来揿响门铃,没有人给他开门。达尔加德说得很清楚,禁止任何人与媒体交谈。说来也巧,费尔法克斯医院的救护车恰好来接弗兰蒂格。四台的时机抓得不可能更好了。报道人员打开灯光,开始拍摄。猴舍的门开了,米尔顿·弗兰蒂格踉踉跄跄出来,他还穿着Tyvek连体服,显得一脸尴尬。他走到救护车前,医护人员打开后门,弗兰蒂格自己爬上车,躺在轮床上。医护人员关门离开,四台小组紧追不舍。几分钟后,救护车和四台的报道车开进费尔法克斯医院。弗兰蒂格被送进隔离病房,只有穿白大褂、戴橡胶手套和口罩的医生和护士可以进去。他说他感觉好多了。他向上帝祈祷,看了会儿电视。
但对猴舍里剩下的员工来说,局势已经变得无法忍受。他们看见有人穿密封防护服进进出出,看见同事在草地上呕吐,看见四台报道车紧追救护车不放。他们锁上大门,匆忙离开。
猴舍大楼里还有四百五十只活猴,叫嚣声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里。上午十一点。阵雪断断续续。天气越来越冷。猴舍的空调系统彻底失灵。气温飙升到32摄氏度以上,猴舍变得雾气腾腾,充满恶臭和猴子的叫声。动物饿了,因为上午还没喂过饲料。大楼的各个房间里都有猴子眼神呆滞,面无表情,有一些孔窍流血。鲜血滴在笼子底下的金属托盘上……嘀嗒,嘀嗒,嘀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