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7日,星期一,0700时
感恩节后那周的星期一早晨,汤姆·盖斯伯特来研究所上班,他身穿牛仔裤、法兰绒衬衫和牛仔靴,算是纪念他的丛林生活。他急着想看出发去打猎前采集的那一小团死亡的猴体细胞。他想用电子显微镜观察那些细胞,找到它们感染了猿猴出血热的证据。
这团细胞尺寸如面包屑,嵌在一小块黄色塑料之中。他打开文件柜的锁,取出金刚石刀——金刚石刀是金属刀身,长度不超过随身携带的削笔刀,约为一英寸;但价值四千美元,它有金刚石的刀刃:一大块无瑕的棱柱状金刚石,宝石级品质。
他拿着金刚石刀和包裹那团细胞的树脂塑料走进切割室。他在桌前坐下,面对切割机,安装好金刚石刀,小心翼翼地不让手指碰到刀刃。指尖碰一下就会毁掉这把刀,金刚石同时也会割破指尖,说不定会割得很严重。金刚石刀非常锋利,拥有全世界所有工具中最锐利的刀刃。它锋利得能干净利落地把病毒切成两半,就像剃刀切开花生。想象一下,一亿个病毒才能够覆盖字母i上的圆点,那么你就大概明白金刚石刀究竟有多锋利了。你要是被它划伤,刀刃会毫无阻力地穿过皮肤,就好像皮肤是空气——穿过手指时,它会切开一个个血细胞;结果皮肤油脂和血细胞会覆盖刀刃,这把刀就只能报废了。
汤姆望进连接切割机的显微镜目镜。他能清晰地看见那团面包屑了。他打开开关,机器嗡嗡启动,样本开始前后移动,面包屑顺着金刚石刀的刀刃滑动。切割机就像切熟肉的机器,切片大概就是这个尺寸:
切片落向一滴水,停留在那滴水的表面上。每个切片含有一万个左右的细胞,刀锋破开了细胞。刀锋削下一个个切片,切片像睡莲花瓣似的绽开。
他从显微镜前抬起身子,在桌上找到一根木棒,木棒上用一丁点指甲油粘着一根人类睫毛。这是用来操作切片的工具。睫毛来自实验室的一位女性工作人员,大家觉得她的睫毛粗细适中,呈尖端精细的细圆锥形,特别适合这种工作。他将睫毛插进那滴水搅动,分离那些切片,又用睫毛尖端挑出受损的切片,擦在一块纸巾上丢弃。
接下来,他用镊子夹起一小块金属网格。网格的尺寸只有·这么大,用黄铜制成。他用镊子夹着网格伸进那滴水里,慢慢从下方捞起一块漂浮的切片,就好像渔夫在收网。切片卡在网格上,他用镊子夹着网格放进一个小盒子,带着盒子走进一个更暗的房间。房间中央是个比人高的金属塔状物。这就是电子显微镜。我的显微镜,他心想;他很爱这东西。他打开小盒子,用镊子取出金属网格,放进轮胎撬棒大小的金属杆——这是所谓的“样本架”。他将金属杆插进电子显微镜,直到它咔嗒一声落进位置。切片放在金属网格上,由样本架固定在电子显微镜内,位于电子束发射的中心位置。
他关掉照明灯,在满是旋钮和数字输出的控制台前坐下。控制台中央是显示屏。房间变成了星际飞船的控制舱,显示屏是通往微观世界的窗口。
他打开开关,在座位上俯身凑近显示屏。显示屏的光照得他的脸绿油油的,面容倒映在玻璃屏幕上:头发有点长,表情严肃,深陷的双眼扫视影像。他望着一个细胞的一角。那里像是高海拔地区的风景。这是细胞内的景色,在他眼前是一片宽阔而复杂的全景图,挤满了大脑难以全部吸收的细节。为了寻找一种病毒,你也许需要花上好几天扫描细胞。在一个切片上就有数以千计的细胞需要查看,而你要找的东西还不一定在里面。生命体系有一点非常不可思议,那就是无论景象多么微观,它永远都是那么复杂。他看见类似河流、小溪和U形河湾的形状,看见或许是城镇的斑块,看见仿佛森林的条带。这就像热带雨林的鸟瞰图。细胞是底下的一整个世界,森林中的某处藏着一个病毒。
他转动旋钮,细胞内的景色在视野内移动,他在其中漫步。他放大倍数。画面径直扑向他。
他忘记了呼吸。等一等——这个细胞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个细胞像是遭了浩劫。它不仅仅是死了——而是被摧毁了,被炸得分崩离析。细胞里爬满了蠕虫。细胞壁里全都是蠕虫。在细胞的某些区域,病毒多得像是塞在水桶中的无数绳索——但只有一种病毒外形犹如绳索:丝状病毒。
他心想,马尔堡。天哪,不。这东西看起来像是马尔堡病毒。他趴在显示屏上。他的胃里拧成了一个结,紧接着翻江倒海,他感到一阵不舒服。呕吐反应。他险些惊慌失措,跑出房间大喊大叫:“马尔堡!发现马尔堡了!”他心想,真是这样吗?他使劲吸气。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马尔堡病毒,但长索形状的病毒怎么看都像丝状病毒。一幅画面跳进脑海:彼得·卡迪奈尔的肝细胞,破裂并挤满毒蛇的肝细胞。他把这幅画面调入脑海中央,对比此刻在显示屏上见到的东西。他很清楚卡迪奈尔毒株的样子,因为他牢牢记住了那些花体字母和玉米圈的形状。还有病毒如何残害那个少年……彻底摧毁了少年的组织器官……天哪!——我的天!彼得和我都闻过这东西。彼得和我接触过这东西,而这是生物安全4级的高危病原体。马尔堡……天哪……恐怖的感觉淹没了他,他突然觉察到悬在两腿之间的男性生殖器官……肿得像梨子那么大的睾丸,腐烂坏死成黑色,皮肤剥落。
他用电子显微镜拍摄照片。机器吐出几张底片,他拿进暗室,关灯冲洗。一片漆黑之中,他有了思考的时间。他倒数到暴露的那一天。让我算算看,闻三角瓶是星期五,第二天出发去打猎。这就是……十天前了。马尔堡病毒的潜伏期是多久?他不记得了。让我想一想——吸入马尔堡病毒的猴子需要很长时间才会发病,六到十八天。他处在第十天。
我正在发病的窗口期。我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我昨天头痛过吗?我这会儿头痛吗?我发烧吗?他伸手摸额头。感觉没问题。第十天我不头痛,不代表第十二天我也不会头痛。闻气味的时候我深呼吸了吗?我弄破瓶盖了吗?那样会让里面的东西洒出来。我不记得了。事后我用手指揉眼睛了吗?我不记得了。我用手指摸过嘴吗?有可能,但我不记得了。
他心想我会不会看错了。也许这不是马尔堡呢?我只是实习人员;还在学习阶段。在华盛顿特区的郊区发现生物防护4级的高危微生物,这可不是区区一名实习人员的日常工作。也许不是丝状病毒呢?我能有多确定?假如跑去报告上司说你发现了马尔堡病毒,结果却搞错了,那你的职业生涯可就完蛋了。假如你判断失误,那么你首先会引发恐慌,然后会变成笑柄。
他打开暗室的灯,从定影液里拿出底片,举到灯光下。
他在负片上看见了状如长蛇的病毒粒子,仿佛自相缠绕的白色眼镜蛇,仿佛美杜莎的头发。它们是大自然的真面目,是赤裸裸的恐怖女神。这种生命体美得惊人。他盯着底片,感觉自己被拽着离开人类世界,进入道德界限变得模糊乃至于彻底消失的另一个世界。尽管知道自己也是猎物,但他还是沉迷在了赞叹和欣赏之中。只可惜他不能用步枪干净利落地放倒它。
他还在负片上看见了些别的东西,让他又是害怕又是敬畏。病毒将细胞的结构改造得几乎辨认不出了。它将细胞变得像是一块巧克力碎屑饼干,但饼干上几乎全是巧克力碎屑。这些“碎屑”是纯病毒构成的类晶体集簇。他知道这就是“内含体”。
这是准备破壁而出的病毒幼体。病毒在细胞内生长的时候,类晶体(也就是砖块)出现在细胞中央,然后向外移动,接近细胞表面。砖块碰到细胞内壁后,会分解成数以百计的病毒个体。这些病毒形如绳索,绳索穿透细胞壁生长,就像青草从肥土中萌芽。随着砖块出现和长出细胞,细胞的形状会被扭曲,导致细胞膨胀变形,最终爆开——破裂,死亡。那些细丝脱离细胞,飘进宿主的血液,继续增殖,占领更多的细胞,更多的砖块形成,更多的细胞破裂。
他望着那些砖块,意识到十天前看着细胞时以为像是“胡椒粉”的东西(细胞里的斑块)其实是内含体——所以细胞才会显得肿大,这是因为它们确实有孕在身,挤满了病毒砖块。因为它们即将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