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世界第一难 第十章 难在理上

都说中国的老百姓是最讲理的,百万三峡移民更是如此。但有时候,讲理也不容易。比如说早先的三峡移民条例上明文规定,那些表现不好、吃过官司坐过牢的人不允许列入移民的名单中。这让许多不想搬迁的人感到不理解。噢,我好端端的良民一个,就是因为恋着自个儿的家乡不愿搬迁,你们干部一次次上门做工作,逼得我们非走不可。那些坐过牢犯过事的人倒好,可以安安稳稳地呆在库区不走,这是哪门子的理呀?

没有人能回答出来。移民干部非常伤脑筋。

解释只有一种:国家考虑为了不让三峡移民给迁入地的政府和群众带来麻烦,所以作出了这样一条规定。

政府想得如此周到,但在实际工作过程中却未必让移民迁出地和迁入地的干部群众满意。

迁出三峡库区的人认为,既然承认三峡移民是牺牲个人利益服从国家利益,那么,为什么只让普普通通的百姓作这种牺牲,那些曾经犯过事、对国家和人民欠过情与债的人就不能让他们也牺牲牺牲?

对于这个问题,移民干部们也未必解释得清楚。

犯过事的人也有理呀:好好,过去我是犯过事,做过坏事。可现在我出狱了呀!改造好了呀!是个普通公民不是?那为啥就不能让我们也为三峡建设贡献些力量?牺牲些可以牺牲的利益?别人不愿意搬迁,我们愿意呀!我们愿意做一名光荣的三峡移民呀!

三峡移民工作中就有这么多谁都有理的事,你说咋办?最后当然只能服从国家政策一个大道理。但具体的工作却难上加难了。

难也得把移民的工作做了,而且要做好。要不,咋叫“世界级难题”?

可不是的嘛!

那一天负责到安徽对接的干部回来了,辛苦了几个月,瘦掉了十几斤肉,总算有了收获。当干部们正在拿着移民们的“对接合同书”在“总结成绩”时,突然听得门外有人大声嚷嚷:“出来出来,你们这些干部都是骗子!我们不去安徽了!安徽那地方我们不愿去!不愿去——”

“这是怎么回事?”县委书记责问负责对接的副县长。

刚才还春风得意的副县长紧张得不知说什么为好:“这这……我们没有虚报成绩呀,是他们自觉自愿在合同书上签的字嘛,而且多数还交了部分建房定金的呀!”

骗子骗子,我们坚决不去安徽那个穷地方!门外,黑压压的几百个移民聚集在那儿振臂高呼着,群情激愤。

“同志们安静些,有啥子事可以说清楚嘛!是我们工作没做好,我们就改进;是大伙儿不清楚的,没有理解透的,我们再跟大家一起学习领会。”县委书记赶紧出来调解。

“我们只想问一句话:是不是你们说的,安徽那儿比我们这儿条件好,生活水平高呀?”移民代表说。

“是啊,你们要去的凤阳县全国出名,那儿无论是经济条件还是自然条件都不比我们这儿差呀!你们去了以后一定会通过比较短的时间实现致富的嘛!”县委书记一副真诚的态度。

“扯淡!”有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一针见血地反问,“既然比我们这儿好,为啥那儿还有人到咱三峡来耍猴呀?”

“是啊,那儿为啥子还有耍猴的人?”一个人的话变成了几十个、几百个人的声音。

“耍猴?哪儿来的耍猴?”县委书记莫名其妙。

“别装腔作势了!你们当干部的就知道把我们老百姓当猴耍,还能干什么呢?”有人尖着嗓门嚷道。

“这话从何说起?有意见可以提嘛,我们什么时候把你们当猴耍?”县委书记有些生气了。

“怎么着,不爱听?那好,给你找个证据来!”人群里,有人将一个安徽来的耍猴艺人推到县委书记面前。

“喂,耍猴的你老实说,是不是安徽来的?”

那个耍猴人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吓得连连点头承认:“是是,我是安徽的,我有证明呀!身份证也有。你们看,你们看嘛——”

可愤怒的人群并没有再理会他。大伙只是一个劲地责问县委书记:“看清楚了吧,安徽的,还是凤阳的。就是你们要我们去的那个地方!”

县委书记终于明白了,又不得不苦笑起来:“好好,同志们,我明白大家的意思,既然过去我们一直在向大家宣传安徽比咱三峡这边好,可人家那儿却有人到咱这儿来耍猴糊口不是?好,这个问题最好还是请耍猴的安徽老乡来回答如何?”

吵吵嚷嚷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有人窃窃私语:“是嘛,啥子好啥子坏,让人家自己说说那儿到底是穷是富嘛!”

“来来,安徽老乡过来,不用怕!”县委书记亲自将那个吓得躲在一旁的耍猴人叫到众人面前,亲切地问:“老乡,我们这儿的人怀疑你们那儿生活条件和经济不如这三峡一带,你说说是不是这样?”

“谁说的?我们那儿是农村改革的发源地,这一二十年变化可大了!老百姓生活条件比你们这儿要好,整体上要好嘛!”耍猴人一听是问这,便开始挺直起腰杆来。

“那你干啥还要出来耍猴?不会是出来耍猴要饭吃吧?哈哈哈……龟儿子快说!是不是这样啊?”不少人开始哄笑。

“胡说!”耍猴人的嗓门高了起来,“你们知道我这猴是什么猴吗?它是我花了两万多元买来的北美‘雪上飞’!知道吗,两万多块钱呢!”

“好家伙,耍猴人也是小财主呀?”众人窃窃私语起来。

“好了好了,我已经完全明白大家想要问我的话了。这样吧,关于你们要远迁的安徽凤阳那边的情况,特别是那儿到底是比咱这儿好还是差的问题,我们一定尽快弄清楚。我想我们最好还是眼见为实。为此我提议:如果大家同意的话,我们再从你们中间选派一些代表到对接地安徽考察和调查一下,直到大家弄清楚为止。看这样你们有没有意见?”县委书记笑容可掬地征求移民们的意见。

“这当然是好嘛!”众人应道。

“好,既然大家同意,那我们就立即着手准备。”

一场已经冒了火药味的群体事件就这样平息了。

可县委干部们还没有等到睡下个安稳觉,第二天上班一看,办公大楼前又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群移民……

“又是怎么回事?”县委书记大惑不解。

“书记,昨天你只说那儿条件比我们这儿强,可我们还是不愿意去!”群众说。

“为什么?”

“那儿是血吸虫病区!我们不愿当大肚鬼!”

县委书记感到纳闷:“谁说那儿有血吸虫病?”

“毛主席说的!”

“毛主席?毛主席什么时候说的?”书记感到十分诧异。

“你不会背《七律·送瘟神》?‘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书记笑了:“看来我们是同时代人,很高兴你能把毛主席的诗词背得这样滚瓜烂熟。”

“怎么书记,你还没有听出我们想说的意思?”

“我不算傻,当然知道你们为啥子背这首诗嘛!”书记笑道,又说,“不过你们也得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别说毛主席写这首《送瘟神》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就是毛主席写这首诗时,那儿的血吸虫病不是已经被当地的人民像送瘟神似的送走了嘛!”

“那——我们也不太放心。假如我们新迁的地方是个血吸虫病区,老子可就惨了啊!”一番“舌战”后,众人的口气不再像起初那么冲了,但心头仍有疑虑。

“这么说吧,你们不是还要组织代表去那边考察调查吗?如果大家发现那边自然条件不像我们介绍的好,如果还有血吸虫病流行的话,我在这里可以向大家表个态:要真是那样的话,我第一个支持你们不往那儿搬迁!咱这一批移民可以往后再说!你们说怎么样?”

“好嘛,有你书记这话,我们就放心了。”

“对头,要得嘛,这样就好了!”

又一场讲理的“险情”解围了。

然而这桩理刚断,新的理又出来了,而且是个更难断的理。

那是重庆市进行的一批三峡移民任务,规模大,时间紧,要处理的问题千头万绪。不想有个县的移民局反映了一件他们无法处理和解决的事情:该县原定的几百名移民突然因为对方拒绝接收而闹着退出本年度移民之列。

这还了得?移民任务每年的指标必须按时完成,就像军令一般,从市长到县长,从县长到移民局长,再到乡镇的领导、村上的头头脑脑,那可是铁板一块的任务!在三峡移民区,从上到下的干部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概念,那就是干其他任何工作,完成了七八成、干了个大概就算是任务“圆满”了。惟独三峡移民工作不一样。你可以超指标,但100个指标的任务如果完成了99个,那你的工作只能打“不及格”!

“怎么回事?”重庆领导立即出面过问事情原委。

“移民们说,某省接收地对我们这边的移民计划原来谈得好好的,可突然提出有一批移民他们不能接收!”

“啥子原因嘛?”

“说是我们的移民中有相当数量的人,不符合他们那边的计划生育政策。”

“怎么个不符合法?”

“说是这边的移民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这没什么嘛,他们多数是农村贫困地区的,按照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并没有规定他们只能生一个孩子嘛!。”

“是啊,这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接收方的政府部门,他们说了,你们移民来可以,但必须按照他们那边的规定:凡生两个孩子的父母必须有一方要做绝育手术,否则就不能进他们省。这是他们的地方法!”

“这这……怎么又冒出这问题来了?他们那边的规定,那边的法也不能强用到我们这儿来呀!我们三峡移民的百姓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他们背井离乡,远迁他乡,要付出多大的牺牲嘛!现在让他们结扎完了再搬迁过去,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嘛!让我们怎么做工作?噢,通知移民们说,‘你们必须先到医院结扎了才可以走!’这不添大乱才怪嘛!”

重庆方面的领导和干部们气不打一处来。

移民们闹,闹得是有理的。有理的事,处理起来就更费劲了。

如此大是大非的问题,一个是移民迁出的重庆市,一个是接收的某某省,谁也说服不了谁。这边说我们并没有违反国家政策,移民该走还得走。那边说,我们的地方法是经过人大通过的,不能因为你们三峡来的移民就特殊,计划生育是国策,谁违反了谁负法律责任!

怎么办?

向中央反映呗!

于是国务院三峡建委领导的办公桌上摆上了一份“急件”。就这码事却让“统管”三峡工程事务的三峡建委领导们也不由得犯难了: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可不是哪个部门随便说一句话就行的。

于是这一问题的“急件”又摆到了国务院领导的案头。

此事应由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出面协调处理!出路终于找到。

重庆方面、接收省方面、三峡建委方面和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方面坐到了一起。经过一番激烈而务实的讨论,难题终于有了各方都可以接受的解决方法:三峡移民的计划生育问题,在迁出地时按迁出地的政策规定办,移民到迁入地后按迁入地的法规办。也就是说,你是个超计划的育龄移民,在迁出之前你可以执行本地“计生”政策,一旦迁到新的省市就必须执行当地的“计生”法规。

迁出地和接收地的领导们终于松了口气。

移民们也不再为此事闹着不搬了。他们因此更明白了有理是可以走遍天下的。

一个工程,移民百万,中国首次,世界同样无先例。工作千头万绪,找个理来说事还不容易?

在巫山,我遇见了移民老张和老付,两人同在一个县,却不是一个乡。老张是第一期移民,第一期移民多数是“就地后靠”,即虽也属百万“三峡移民”之列,但仅是从淹没的老宅基地搬迁到后山的坡上。当年干部动员老张家搬迁的时候,他大喊小叫着不愿搬,说是原来住在江边的土地如何如何肥沃,家里的橙柑如何如何丰产丰收。虽然干部们通过努力帮助他在“后靠”的山坡盖起了比以前更大更好的房子,但老张心里总有怨气,因为除了认为自己新家没有老宅基的风水和耕地好外,主要是看到像老付他们就没有搬迁。

当时没“后靠”的老付心头幸灾乐祸,见了老张总是拿他寻开心说一声:“老张啊,你可是三峡移民的先锋啊!”谁知这话说了不到两三年,这回老付家被列入了外迁移民,而且一迁就迁到了几百里之外的安徽。于是老付大喊小叫自己“亏”了,凭什么老张他们可以“就地后靠”,我非得背井离乡到安徽?干部做工作,说为了保护以后的三峡环境,国家政策作了调整,加上库区没有那么多耕地,外迁可以使你们比较快地实现致富。当然,还要想到我们是三峡人民,要为三峡工程建设作贡献。老付到安徽一看,确实不错,干部们没骗自己,瞧房子是新的,地也比老家的多,以后肯定有发展潜力,于是痛快地同意了外迁。

老付跟老张的攀比算是有了个了结。忽然有一天老付碰上了本县另一位老相识老章。一问,人家老章说也是这一年的外迁移民,不过去的不是安徽,是广东。

广东那地方好啊,人家真把咱当作亲人看待,地给的是最好的,房子盖的一律是新洋房,有水有电,又有卫星电视……哈哈,一句话:老子值了!

老付不信,悄悄自己掏钱走了趟老章他们外迁的点上,正是不看不知道,一看气呆了,人家广东这边就是比安徽那边强嘛!

一样是移民,一样是外迁移民,干啥非要安排我到安徽,别人凭什么到有小洋房住的广东,听说到上海、江苏和山东的也能住小洋房?老付回来后便找到了移民干部问究竟。

老付说完上面的话,还留下一句更尖刻的:我也是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的好公民,三峡移民中的积极分子呀!从鼓励角度你们也可安排我到广东或者上海等好地方去嘛!去广东上海那边的移民中该不会有你们干部的亲戚吧?

像老付提出这样的问题绝对不是非理,平心而论,应该说是有一定道理的。

你自然要答复,而且要答复得令人家心服口服。

难就难在这里。难就难在该到什么地方的还必须到什么地方去。国家要安排百万移民,不可能绝对的一个自然条件,一个规格模式。广东上海富裕,愿多拿出些钱为移民盖“小洋房”;安徽湖北的政府和人民热心呀,他们派人来一对一、一帮一地为你发家致富送知识、送经验。再往细里深里长远里想一想,看一看,原来不管外迁到哪儿的移民们都得到了实惠和特别的关照。“后靠”的更不用说,你不用经历背井离乡的外迁遥途与不适,你可以在淹没期前的几年间获得那些闲置地的双倍甚至几倍的收成,你还可以享受三峡建成后的源源不断的好处……

理,有大的小的,短期的和长期的,就看你从哪个出发点思忖了。

移民们能不思忖嘛!他们天天在思忖,每一次思忖就想出一大堆理来。三峡移民工作就是在这千寻万思中不断解决问题,在不断解决问题的过程中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