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已经翻到1937年11月末。这个日子几乎是和平的南京城的末日了——来势凶猛的日本军队已将南京城团团包围。
南京已成孤岛。城内城外,人心一片恐慌。那些曾经在这个皇皇中华民国政府首都作威作福、有模有样的人,如今都走了,留下的都是些穷人和与这个城市没有多大关系的为数不多的外国传教士及他们的信徒和一些医生、志愿者等。守城军队当然占有总人数的很大比例,但他们不是这个城市的主人。
所有的乱象,魏特琳看得清楚,也看得伤感:
现在悲哀的气氛在南京占主导地位,一些人认为,日本人3天后就要到了;还有一些人说要几个星期。今天一些城门关闭了,目的是防止散兵游勇进来。伤员现在不再送进城里。
上午10时。我到大使馆开会,参加会议的还有神学院的哈伯特·索恩、基督教男青年会的菲奇、金陵大学的贝德士、鼓楼医院的特里默。帕克斯顿先生谈到士兵抢劫的可能性和对外国人产生的危险。他说,外国人应该尽可能多地立刻撤离南京,现在不能立刻走的人应该做好撤离准备,当大使馆撤离到美国军舰“帕奈号”上去的时候,这些人也一道走。如果城门关闭了,大使馆选定了两个地方作为用绳索爬出城的聚集地。然后要我们每个人代表自己或是所在的单位表态。贝茨和我认为,我们的责任使我们有必要待在这里。我们的解释被接受,并受到尊重。
今天,去鼓楼教堂做礼拜的不到20人。
今天有90多人参加了我们邻里学校的礼拜,原因你们可以猜到,不是为了面包和鱼,而是为了了解在危急时他们能否到我们校园来。我们的回答是:“我们将尽我们所能保护妇女和儿童,但只有当情况变得非常危急的时候你们再来。只带被褥和食物,不允许带箱子。”
2时30分。我从上海路步行到明德中学。我的心情很沉重。我不断碰到一群群妇女和儿童在寻找“安全区”。她们依稀听说了安全区的事情,想确定一下它的位置。我不得不停下和她们交谈。我告诉她们,安全区还没有最后确定下来,但是,一旦定下来后,市政府会通知她们的。她们多么像没有牧羊人的羊群。
我去参加了礼拜,沿着中山路步行。中山路是南京的主干道,它看起来也很凄凉,实际上所有的商店都关了门。我只看到四种运输工具:拖着战争物资如高射炮的军用卡车呼啸而过;坐着军官的救护车呼啸而过;北方的骡车和拉着穷人及行李的人力车……
今天,除了下关邮局外,所有的邮局都关门了。安全区还没有确定。路透社的记者向我建议,在安全区计划无法实现的情况下,如果我们允许妇女和儿童到我们学院避难的话,我们应该让美国大使馆把这一情况通报日本指挥官。虽然,我并不对自己是在场的唯一女性感到高兴,但感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这是魏特琳11月28日所写的日记。是夜,南京城内不时响起巨雷般的声音,随处可见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际。几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在凄惨地嚎叫,听来令人心颤。
第二天一早,程瑞芳给魏特琳送来一包热腾腾的豆腐干,说:“今天的南京城,除了你和海因兹小姐、鲍尔小姐外,再没有第4个外国女士了。”
魏特琳苦笑道:“我想说的是:现在的南京城内,除了我们在为家庭手工学校的5个学生开课外,可能也不会有其他一个学校在上课了。”
程瑞芳说:“那么上帝应该给我们颁发勋章了!”
魏特琳转身,站在耶稣像前,十分虔诚地问道:“上帝会吗?”
“上帝还要看我们日后的表现呢!”程瑞芳抿嘴一笑。
女人们对战事的敏感程度有限,但她们对身边的弱者则格外在意。
跨进1937年最后一个月的门槛,南京城的寒气已经十分逼人,而战争的硝烟似乎也已呛到了每个人的嗓子眼上。“在我们刚要去鼓楼教堂时,紧急警报响了起来(现在已不再发两次警报了,因为日本的战线离我们太近了),很快就传来了轰炸的声音。后来,威尔逊医生告诉我,空袭发生在清朝修建的‘西华门’。我很难过地说,空袭造成的灾难都落在了穷人身上。他说,有一户人家母亲和女儿被当场炸死。当威尔逊发现那个已麻木的父亲时,他仍然抱着他的孩子,小孩头的上半部被炸掉了……我的心为中国士兵痛楚,我得知有50名伤员从20英里外的地方跋涉到南京。他们说,许多受伤的同伴倒在了路边。”12月5日是星期天,一清早,城里就听得几声巨响。不用说,肯定又是日本飞机作的孽。
用三头六臂来形容现在的魏特琳似乎很贴切。为了做好接待难民的工作,在她带领下,学校已经把所有的宿舍和科学楼、艺术楼、中央楼等可能腾出的房子全部搬空了。
“一定不要让难民们睡在地上,哪怕是给铺一层稻草或木板什么的,不然会冻坏孩子们的……”魏特琳细心指导着大家。
“好好,就这样。每个人把人带进学校后,就要告诉她们应该在哪儿住下,然后告诉她们应该如何注意卫生,而且一家人必须待在一起。对了,不要把进来的人随便引到楼里,要一栋楼安排满后再安排下一栋楼……”校门口的小草坪上,魏特琳举着小旗,正在指导她的“引导员”如何接待和安排即至的难民。
她的队伍很可怜,除了程瑞芳和几名工人外,其余的都是留校教职员的孩子。不过,他们都很认真,似乎都像刚入伍的新兵,练得一丝不苟。
“华小姐,我们能搬进来吗?”就在这时,校门口已经聚集了一群拖着铺盖、拎着包的女人和孩子,她们在门外喊着魏特琳的名字,乞求着。显然这些人的家离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不远,所以她们都认识魏特琳。
“来了就请进吧!”魏特琳一边招呼着门外的人,一边指挥门内的人,“把先来的人带到实验学校去,那边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快把这第一批的人安顿好,让她们先有口水喝……”
第一天接待难民,人数并不多,但却让魏特琳感到工作的艰辛。刚把一个80岁的老人安置稳当,身边的3岁娃儿一泡屎就拉在楼道里……
“今晚,我看起来有60岁,感觉像是80岁。”深夜,魏特琳筋疲力尽地回到宿舍。合眼时,她在镜子面前照了照,不由得吓了一跳。
12月9日,城内各种传说和谣言四起,但有一句话大家并不怀疑:日本人马上就要进城了。
“为什么城西北那边火光冲天?是不是日本飞机又扔炸弹了?”早上起来,魏特琳就见城西北方向,浓烟滚滚,数条火龙直蹿天际。
程瑞芳告诉她,是中国守城军队点的火,军队正在采取“焦土战术”——把靠近城墙的外城建筑都烧掉,以免日军借此作为攻城的掩护屏障。
“能解决问题吗?”魏特琳觉得中国军队的战术有些愚昧。
“我们也搞不清,但这造成了大批没有房子住的难民们往城里涌……估计今天会有更多的人到我们这儿来。”程瑞芳说。
果不其然。当天,魏特琳所在的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一下接待了300多名难民,其中有一些人还是从无锡来的。这些难民告诉他们:日本人一路杀过来,他们只得往首都逃亡。“南京是蒋总统待的地方,总比我们家安全些。我们想,要死也要跟这些当大官的一起死在皇城里。”有难民对魏特琳她们这样说。
可怜的人啊,他们哪里知道,首都南京其实还不如小城和乡下更安全,这里的大官们早已跑的跑、逃的逃,哪还等着与你们这些穷苦人一起死嘛!魏特琳一下感觉中国的穷人又可怜又可悲。
每晚一会的“记者招待会”,魏特琳也是必到的代表之一。这一天晚上,记者招待会照常进行,但魏特琳发现已经没有什么官方人士参加了,中方人员除了2名记者外,只有2名政府的低职官员,其余的全是拉贝和贝德士、斯迈思等外国人了。
“轰隆——!”招待会刚刚开始十来分钟,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将所有在场的人从座位上震了起来。
“炸弹!炸弹马上要轰到我们头上啦!快散吧!”有人大喊起来。
拉贝对他的国际委员会成员们说:“估计明天开始不会再有这样的会了。”
魏特琳从会场回到自己的家,发现窗台上的一盆花也被爆炸的震波震落了。在看望新进来的难民时,她听到的都是哭哭啼啼的悲惨经历。一个妇女说,她是有事到南京来的,结果她12岁的女儿进不了城,现在她自己又出不了城。“我女儿就在光华门那边,那里打得死去活来,我女儿真出事了!可怜可怜我吧,你们能不能帮我找找女儿呀!”那妇女坐在地上痛哭流涕,但似乎谁也帮不了她。
魏特琳心酸得不知如何是好。
另一位来自三汊河的妇女,则发疯似的说要找她母亲。魏特琳问她母亲到底到哪儿去了,那妇女自己也说不清,只说是刚刚在校门口走失的。魏特琳与程瑞芳商议了一下,估计会不会在附近的圣经师资培训学校那边。“走吧,我带你去那边找找。”魏特琳便拉着那妇女快步来到圣经师资培训学校。结果还真找到那人的母亲,母女俩见了面抱在一起就大哭。
魏特琳一了解,圣经师资培训学校已经接待了1500多个难民。天,这还得了!魏特琳一想,估计明天她的学校也会有难民潮涌进来。这可怎么办?她和吴贻芳院长最初计划安置的最大限度是1000来名难民,现在才不到两天时间呀!想到这儿,魏特琳飞步就往回走……她想着明天,明天会是个什么样呢?
明天,明天是12月10日。1937年12月10日的南京城,显然已经在日军重兵的包围之中。这座古老的皇城此刻已经完全陷入敌我双方的重炮密弹和硝烟弥漫的激战之中。大街上已经看不到人,偶尔见到的一定是流浪的难民,他们不是被炮弹或子弹打死,就是抱头在寻找避难的场所……
“快进来!进吧!”魏特琳的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大门前与后院门口,都挤满了难民。很快,旧的教师宿舍住满了人,中央楼也开始进人。有些滞留在校门外的难民,则在自己想办法:他们自发行动搬砖砌房,转眼间,砖变成了一间间小房子——不需要瓦匠,只要用一两张芦席盖顶,这便成了自己的房子!
“华小姐,你看看,我的房子行吗?”有位男人非常自豪地把魏特琳拉到他的杰作前,一定让其进去参观。魏特琳看了几眼,很是佩服。但她心想:这安全吗?
不过,学校场地有限,又只能安排妇女和孩子,有人特别是男人能通过自己的办法解决避难处,这不失为一个选项。魏特琳还是对此表示赞赏。
“轰隆!”
“轰隆隆!”
就在魏特琳踏进校门的那一瞬,突然连续几声巨响,她顿时感觉地动山摇,身体站不稳,连连摇晃了几下……没有倒下,是旁边的一块墙石帮了她的忙。待她再回头四周一瞅:妈呀,几颗炸弹估计就落在离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几百米的神学院等地。炸弹落下后腾起的烟雾和燃烧的火光,似乎要将她的学校与外界隔绝——“我们马上要成生命的孤岛了!”那一刻,魏特琳想到了一个凶多吉少的词。
校门口,那位丢失12岁女儿的母亲站在那里,焦急地在街头来来往往的逃难人流里寻找着——也不知什么地方一下拥出了那么多人!魏特琳也觉得奇怪。
10日这一天,魏特琳的助手——作为安全区第4区卫生组组长的程瑞芳在她日记里记下这样的细节:
……今日七百号(校楼名称)也住满了,搬至安全区的人路上不断,涌到学校的也是如此。洋车没有了,路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是自己挑、抬,飞机声、大炮声他们也不管,真是凄惨。新住宅区的房子都住了难民,有的租,有的不管,搬进去住。金男大(金陵大学)已住了好几栋房子,新的图书馆也住了,院子里也搭棚子,他们比我们人多,因男女都住。我们只住妇女、小孩,也不许烧锅弄饭,有的自己家里送饭,没有饭吃的不多,我们给她们吃,早上给她们水洗面,给她们三次水喝。有一千多人,忙极了,预备水、开水,一日送两次。现在预备在大门外对面开一粥厂,过两天就有粥吃了。吃进去的是小事,出来的是大事。有的人逃出来没有带马桶来,虽然院子外面四处有粪桶,是为小孩子的,她们不到那里去就随便,所以到处都是尿和屎。皇宫式的房子现在加上了一些彩色,窗上挂的晒的破衣服、破被和尿布,树上挂的也是……一百号这边的水塘成了洗马桶、洗尿布的了,图书馆这边的水塘成了洗衣的地方,有人也在那里洗碗。
啥叫难民区,这就是!两个字:脏、乱。可谁还顾得了这些,保命在此刻最重要。
让魏特琳多了一份着急和担心的是:难民中有些妇女刚刚生下孩子,11日早上起来,她便听到有两个妇女在哭,原来她们的婴儿死了,一个是闷死的,一个是病死的。从程瑞芳那里获悉:已经进来的妇女中还有五六个已近临产……
苦命的孩子!“重点保护好产妇和刚出生的婴儿。”魏特琳特别吩咐程瑞芳,从没有生过孩子的魏特琳像自己失去了亲生孩子一样。母性让她格外关注小生命。
12月12日,是南京失陷前的最后一天。这一天是南京最混乱的日子。从中国守军总司令到街头的一条小狗、小猫,似乎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唐生智将军从早晨开始就忙着执行蒋介石下达的撤离“手谕”,后来他当晚就在一帮警卫人员护卫下非常狼狈地从下关的长江边撤走了,而他一走,十多万守城的中国军队几乎全乱套了。
被日本军队的机枪子弹和重击炮轰得找不到东南西北的流浪狗、流浪猫只能傻呆呆地在大街小巷看着那些与它们同样傻呆呆的人群四处逃窜……
12日的魏特琳,用她的日记来记述,也许是最准确的“当时”——
12月12日,星期天。
晚上8时30分。我在写这些日记的时候,城市西南部又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窗户被震得摇撼。为慎重起见,我离开了窗户。一整天轰炸不断,有人说,日军已进城了,但我无法证实。一个士兵告诉我们的守门人,日军曾数次突破光华门,但都被赶了回去。我们还听说,87师正在接替88师。但很遗憾,整天都有中国军队从安全区经过。
在今晚的新闻发布会上,听说卫戍司令唐生智已无法指挥自己的部队。除了安全区以外,城里的许多地方都发生了抢劫(从可怕的爆炸声来看,我想那古老而美丽的城墙恐怕所剩无几了)。现在日本飞机可以自由出入,投下大批炸弹,他们既没有遇到高射炮火的阻挡,也没有中国飞机的拦截。
我认为,把城墙外面所有的房屋以及城墙内的部分房屋烧毁是个严重的错误,这种牺牲没有多少价值。谁遭受破坏的痛苦?还不是中国的穷人!为什么不把城市完好地交出?
今天上午10时30分,我去了鼓楼教堂,那儿大约有60人。教会紧急委员会的一名成员做了很好的布道。教堂院落里住了许多难民(现在枪炮声实际上已经停了下来,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城墙已被突破,日军进了城)。
难民继续涌入校园,三幢大楼已住满了难民,现在,艺术楼也开始接纳难民。不幸的是,由红十字会管理的粥厂仍未开张,因此,对没有带食物的难民来说,日子非常艰难。在我们的一再催促下,粥厂可能明天上午9时开张,但如果今夜城市陷落,恐怕连这也做不到了。
在危难和恐怖之际,也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我们东门街对面的那个姓管的裁缝,傻乎乎地让“新生活运动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在撤离南京前,将他们的一些物品存放在他家的一间屋子里。随着日军的临近,他开始担心起来。今天,我打电话叫来了菲奇先生,我俩叫他把所有的文字材料都销毁,并由我们来承担销毁的责任。整个下午,他和他的妻子以及所有的亲戚,把一堆堆材料搬到我们的焚化炉里烧掉。他们一趟趟地搬着,累得满头大汗,及时销毁了所有的材料(从枪声可以听出,日本人已经进城了)。
一向精干的中央楼林管理员,由于竭力要这些难民保持地面整洁,今晚嗓子都喊哑了。下午他对看门人说,要孩子不在地板上小便比登天还难。看门人说:“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叫他们不要随地小便?”林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哪能不说?!但我一回头,他们又尿了。”
今天下午5时。在我去英语部时,看见紫金山上有一条着火带,环绕在山顶部的1/3处。我不知道火是怎样烧起来的,但这意味着许多松树被毁了。
今晚9时~10时。我和陈先生巡视了校园,洗衣房姓胡的工人和他的邻居都来了。他们担心今晚有撤退的士兵过来,因为他们家有年轻的姑娘。今晚,城里是不会有多少人睡觉的。从南山公寓,我们可以看见城南仍在燃烧,下关也一样。今夜我得和衣而睡,以便在需要时随时起床。但愿黑夜快点结束。
刚好一年前的今天,蒋将军在西安事变中被拘留。
魏特琳的记性真好。她在如此混乱和紧张的时刻,竟然还能记得一年前蒋介石被困西安的事?一年前的“蒋将军”是因为不真心抗日,让他部下张学良、杨虎城二将军给逮了起来,于是有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逼迫之下,中国最高领袖才不得已开始主张抗日。如今才一年,抗日之烽火燃遍东半边的中国,却是节节失败的惨景!
魏特琳显然是有所感思。这位深深爱着中国、视中国为自己第二故乡的美国传教士,她在为中国的苦难和不幸落泪、哀叹。
13日,是日军占领南京的第一天。这一天在南京城内的中国人几乎都是呆怵的,他们不知道举着屠刀进城的日本人会如何处置他们,也不知道到底自己还能做些什么?逃命?命在别人手里,如何逃?逃往何处?何处安全?
城内有个“安全区”,十几个洋人能抵挡得了几万占领军?但无论如何,“安全区”总比自家要保险些吧!大家都这么想,于是不管是百姓,还是原先的守城军,他们或拖家带口,或弃枪改装,纷纷逃进安全区……包括魏特琳她们的金陵女子学校。
“这是女子学校,男人们是不能进来的!”开始程瑞芳她们还用这样的话拦住了不少男人,后来根本拦不住。那些当兵的似乎更害怕日本兵,所以不少国民党兵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脱掉便翻墙往学校内跳。
“喂喂,你们这样进来,一会儿日本兵进来看到你们的话,在我们这儿的妇女和孩子们咋办?大家不是都不安全了吗?”一个校舍工人拉住两个当兵的男人,吆喝起来。
“求求大叔了!我们实在没地方藏了,要是回到街上,肯定被日本人砍掉脑袋的。求求你们了!求求……”当兵的中国人跪在地上,好可怜。
“让他们进吧!赶快把身上的军装脱了!”魏特琳路过,示意自己的工人放了这两个当兵的。
“谢谢,谢谢菩萨!谢谢观音菩萨!”当兵的立即给魏特琳磕头。
魏特琳直摇头。她摇头是因为这一天里她不知处理了多少类似的事。这一天南京人只做一件事:逃命。而魏特琳她们则要做几十件甚至上百件事。
这一天,她这样记录:
听说凌晨4时,日本人已从光华门入城了。重炮彻夜轰击着城门,据说是在城南,而我听起来却像在城西。城内枪声也很激烈。一夜我都没怎么睡。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我感到日军似乎在追逐撤退的中国士兵,并向他们射击。由于担心出事,我们没有一个人是脱了衣服睡觉的。
5时过后,我起床到学校前门,那儿一切都很平静,但看门人说,大批撤退的士兵从门前经过,有些人还乞求给他们一些老百姓的衣服。今晨,在校园里也发现了不少军装,我们的邻居也想进来,但我们试图说服他们,如果他们在安全区内就和我们一样安全,安全区任何地方应该都一样安全。
今天早上,我们学校门前的那个粥厂终于开张了,我们根据难民们到校园来的先后次序,依次向各幢宿舍楼发送早饭。这顿饭到10时30分结束。下午我们将再开一次饭。
……下午4点,有人告诉我们,西面山头上有好几个日本兵。我去南山公寓察看,在我们的“西山”顶上果然站着几个日本兵。不久,另一名工人叫我,说有一个日本兵进了我们的家禽实验场,索要鸡和鹅。我立即赶过去,用手势告诉他:这里的鸡不是出售的。
在经历了猛烈的炮击与轰炸后,城市异常平静。三种危险已经过去——士兵的抢劫、飞机的轰炸和大炮的轰击,但我们还面临第四种危险——我们的命运掌握在取得胜利的军队手中。今晚,人们都十分焦虑,因为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晚上7点30分。食堂负责人报告说,日本兵正在强占我们校门对面有大米的房子。我试图同这批日本兵的头目取得联系,但没有结果。门口的卫兵凶神恶煞,我真不愿意看到他。后来,我为此事见了拉贝主席,他们说明天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所有的人都一致认为,在处理这个问题时必须谨慎从事。
今晚南京没有电灯,没有水,不通电话和电报,更没有报纸、广播。我们所有的人确实被一个无法穿透的区域隔开了……
这便是生命孤岛。
12月14日,南京城内的日本兵到处在抓人杀人,主要是针对那些没有逃出城的放下了武器并躲藏在各处的中国守城军人。大街上已经到处血流成河,而日军制定的“扫荡”计划才刚刚开始,且直指拉贝领导的“安全区”内……
“安全区”内的人此时并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事,更不知道日本兵已经举着屠刀往他们这边冲杀过来。
魏特琳只知道做她们能做的事。
今日来的人更多,都是安全区内逃来的,因日兵白日跑到他们家里抢钱、强奸。街上刺死的人不少,安全区内都是如此,外边更不少,没有人敢去,刺死的多半是青年男子。今日五百号三楼也住满了。中午有七个兵从三百号后边的竹篱笆跳过来,华小姐不在,只好随他们吧……魏师傅今早送信到鼓楼医院,今晚未回来,恐被日军拖走了。街上有许多人被拖走了,不知死活。金女大现有四五千人了。
这是程瑞芳记的日记。她告诉我们到14日这一天,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已经接收难民有四五千人了!“忙死了!累死了!”程瑞芳用这六个字,向魏特琳汇报了当天校园内的工作状态。
但这时的魏特琳,似乎更关心校园外正在发生的大事——日本人正在下关一带对放下武器的中国军人实施大屠杀!
“天亮前似乎又有猛烈的炮火轰击城墙——也许是在轰掉那些阻碍日军主力入城的路障,不时还夹有枪声,也许是日军士兵在向撤退的中国士兵开枪,或者是向抢劫者开枪。我还能听见下关方向的枪声。在我的想象中,这些子弹是射向坐在拥挤的舢板上、拼命向江北划去的中国士兵们的。可怜的人啊,他们几乎没有机会逃脱这些无情的子弹。”魏特琳对下关等地的大屠杀如此清晰的记录,这绝非是她的“想象”,显然是不止一个亲历者向她讲述后才会如此准确地记录在她的日记里。
以一个讨厌战争的异国传教士的身份,魏特琳谈到战争中女人的作用时,如此说:“在我看来,如果人人都应对战争尽责的话,所有主张宣战的人们都应该志愿参战。妇女们可以在医院服务,为伤员提供衣物和安慰。在装备和维持一支部队所需的无数工作中,甚至女中学生也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在中学或大学里可以参加军队或是红十字会,或者是去社会服务部门工作。当战争结束时,妇女或青年们将面临更繁重的任务,照顾阵亡将士的孤儿寡妇,更不用说帮助伤残士兵这一光荣的任务了。”她继而指出:“我们这些人认为,战争是国家犯罪,是违背上帝创世精神的一种罪恶。我们可以把自己的力量奉献给那些无辜的受害者,献给那些家庭被烧、被抢,或者是在战争时期被飞机大炮炸伤的人,帮助他们康复。”
魏特琳作为心存仁爱与慈悲的女教师,她更不愿看到日本军队对中国妇女所施行的兽行。
城里其他地方已经传来不少关于日本兵到处抓“花姑娘”强奸和轮奸的事。为这,魏特琳愤怒地告诉程瑞芳等:“在我们这儿,决不允许日本人干这样的勾当!”
从安全委员会总部开会回校,魏特琳发现自己学校门口把守的竟是日本兵时,便立即亲自站在门口,准备随时在日本兵企图抓走女难民时进行坚决的斗争。
“你的不用站在这儿!”一个日本兵持着枪,用刺刀头挑挑魏特琳的裙子,示意她走开。
魏特琳毫不退让,说:“这是我的学校,我有义务把好大门。”
日本兵无可奈何,只得退至一旁。但从他们的目光里看得出,他们一定是在想着法子,如何对付这个不好惹的美国女人。
15日,又是一个难民潮涌进校园的日子。为了防止意外,从早晨一直到天黑的十多小时里,除了吃饭时间,魏特琳一直亲自站在大门口,看着源源不断的难民往校园内走。日本兵来了几批,但当他们看到这个臂袖上别着红十字标徽的美国女人时,只得灰溜溜地走开了。
校园内已经人满为患,魏特琳跟程瑞芳初估,至少新进来了3000余人!“有人只求在草坪上有个坐的地方就行,可即使这样的请求,我们都难以满足。”魏特琳说。
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无数难民向她诉说自己和家人的不幸,她们或丈夫被日本兵所杀,或儿子被杀,或自己及女儿被日本兵强奸、轮奸……
“如果上帝赋予我权力,我真想亲手杀了那些强奸我姐妹的日本兵!”魏特琳气得双手紧握,对天发誓。
“今天简直是地狱,是我一生中经历的最黑暗的一天。”16日,魏特琳的朋友菲奇先生过来对她诉说怨气。魏特琳回答道:“我也有同感。”
16日的日记里,魏特琳这样记录:
……上午10时。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经历了一次官方视察——彻底地搜查中国士兵。一百多名日本兵来到校园,首先搜查了一幢大楼。他们要求我们把所有的门都打开,如一时找不到钥匙,日本人就很不耐烦,其中一人备有一把斧头,以便强行劈门。当彻底搜查开始时,我的心便沉了下来,因为我知道,在楼上地理系办公室里放着数百件为伤兵做的棉衣,这些棉衣是妇救会做的。我们还来不及处理这些棉衣,我们不想把它烧掉,因为我们知道,今冬许多穷人非常需要棉衣。我把日本兵带到那个危险房间的西面房间,日本人想从一个相邻的门进去,但我没有钥匙。幸运的是我把他们带到阁楼上,阁楼里有二百多名妇女和儿童,这分散了日本兵的注意力(天黑后,我们把这些衣物全部烧掉了,陈先生也把他的一支枪扔到塘里去了)。
有两次,日本兵抓住我们的工人,说他们是士兵,要把他们带走。但我说:“他们不是士兵,是苦力。”他们才得以逃脱被枪杀或是被刺死的命运。他们搜查了我们所有住有难民的大楼。4个日本兵,其中还有一个低级军官想要点喝的,我们把他们带到程夫人的宿舍。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校园里架着6挺机枪,还有更多的日本兵在校园外站岗,并做好了射击的准备,如果有人逃跑就开枪。当那个级别最高的军官离开时,我给他写了一个证明,说我们这里只有妇女和儿童,这帮助我们在今天其余的时间里,将其他小股日军挡在了校门外。
中午刚过,一小股日本兵从原医务室的边门进来,如果我不在的话,他们将会把唐的兄弟抓走。后来他们沿路而上,要求从洗衣房的门进来,我也及时赶到了。如果日本人怀疑哪个人,那么其命运将与在他们身后被捆着的4个中国人一样。日本人把那4个人带到西山,我听到那儿响起了枪声。
今天,世上所有的罪行都可以在这座城市里找到。昨天,30名女学生在语言学校被抓走。今天,我听到了数十起有关昨夜被抓走女孩子的悲惨遭遇,其中一位女孩仅12岁。日本人还抢食物、床上用品和钱。李先生被抢去55美元。我估计这座城市每一户人家的门都被打开过,并被反复抢劫。今晚,一辆载有8~10名女子的车从我们这儿经过。当车开过时,她们高喊:“救命!救命!”街上和山上不时传来的枪声,使我意识到一些人的悲惨命运,而且他们很可能不是中国士兵。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我都像卫兵一样守卫在前门或是被叫去处理其他问题——跑到学校的其他地方,去对付进入校园的一批又一批日本兵。
今晚,我们南山公寓的工人程师傅过来说,房子里的灯都亮着。我的心一沉,我想一定是被日本兵占据了。我上去后发现,瑟尔·贝茨和里格斯先生昨晚忘记关灯了。
科学楼管理员蒋师傅的儿子今天早上被抓走了,还有一个姓魏的也至今未归。我们想做点什么,但不知如何做。因为城里没有秩序,我不能离开学校。
……南京今夜成了一个可悲而破碎的空壳,街上空无一人,所有的房子一片黑暗,充满了恐怖。
我不知道今天有多少无辜、勤劳的农民和工人被杀害。我们让所有40岁以上的妇女回家与她们的丈夫及儿子在一起,仅让她们的女儿和儿媳留下。今夜我们要照看四千多名妇女和儿童。不知道在这种压力下我们还能坚持多久,这是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怖。
从军事的角度来说,占领南京或许会被认为是日军的一个胜利,但是从道义的角度来看,这是失败,是日本民族的耻辱。这将破坏未来与中国的友好与合作,而且将永远失去今天居住在南京的居民的尊敬。
要是日本有良知的人知道南京发生的一切就好了!噢,上帝!阻止日军凶残的兽性,安慰今天无辜被屠杀者的父母们破碎的心,保护在漫漫长夜中备受威胁的年轻妇女和姑娘吧!愿没有战争的日子早日到来!正如你在天国所为,你也一定会恩泽芸芸众生。
漫漫的长夜里,魏特琳连续数次起来在耶稣像前为她热爱的南京城和留在她校园内的数以千计的妇女孩子们祈祷……同时,她真的很恨日本占领军了。
12月17日这一天,对日本占领军来说,是个“喜庆”日子,他们的最高司令长官松井石根要来了,几万日军在中华门举行隆重的“入城仪式”。然而这一天,对南京市民来说,也是最耻辱的一天。
对魏特琳来说,则是永远耻辱的一天——这一天,她为了保护校园内的姐妹兄弟和孩子们,与日本兵对峙,日本兵打了她耳光,并且不止一次用肢体动作和谩骂来污辱她……
这一天她的日记写得很长,字字句句都是对日本人一直想抵赖的大屠杀罪行最直接和最有力的控诉:
我7时30分到校门口,给与F.陈在一起的索恩先生捎了个信,红十字会的粥厂必须有煤和米。又有许多疲惫不堪、神情惊恐的妇女来了,说她们过了一个恐怖之夜。日本兵不断地光顾她们的家(从12岁的少女到60岁的老妪都被强奸。丈夫们被迫离开卧室,怀孕的妻子被刺刀剖腹。要是有良知的日本人知道这些恐怖的事实就好了)。但愿这里有人有时间写下每一件可悲的事情,特别是那些抹黑脸庞、剪掉头发的年轻女子的遭遇。看门人说,她们从早上6时30分就开始进来了。
整个上午我都奔波于出现日本兵的大门口、小门、南山和宿舍。今天早饭和午饭时也跑了一两次。数天来,没有一顿饭不被跑来的工人打断:“华小姐,3个日本兵进了科学楼……”
整个下午都在校门口,管理交通,阻止难民的父亲、兄弟和其他携带了食物和日用品的人进入校园。
校园内原有四千多名难民,现在又来了四千多人,食物成了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因此,我们对进来的人必须谨慎选择。
人群不断拥入,我们简直无法应付。即使有房间,我们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来管理。我们与金陵大学联系,开放了他们的一个宿舍,他们将派一名外国人在那儿整夜守卫。下午4时~6时,我接受了两大批妇女和儿童。这真是一幅令人心碎的景象:惊恐的年轻姑娘、疲惫的妇女拖儿带女,背着铺盖和衣物,拖着沉重的步履走来。我很高兴我和她们一道走,因为一路上我们遇到了好几批日本兵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他们身上背着各种各样抢来的东西。
好在玛丽·特威纳姆在校园里,因此,我认为我能够离开一会儿。我返回时她告诉我,下午5时,两个日本兵进来,看见草坪中央那面很大的美国国旗,他们把它从旗杆上扯了下来,企图把它带走,但旗帜太重,放在自行车上太累赘,于是就把旗帜扔在科学楼前的一个土堆上。玛丽在配电房找到了他们。当她与他们交涉时,他们脸红了,因为知道自己干了坏事。
我们吃完晚饭时,中央楼的那个男孩跑来说,校园里有许多日本兵正向宿舍走去。我看见两个日本兵在中央楼前推门,坚持要求把门打开。我说没有钥匙,一个日本兵说:“这里有中国士兵,日本的敌人。”我说:“没有士兵。”和我在一起的李先生也说了同样的话。他们打了我一记耳光,也狠狠地打了李先生,坚持要开门。我指了指侧门,把他们带进去。他们在楼上楼下到处看,似乎在找中国士兵,当我们出来时,看到另外两个日本兵绑着我们的3个工人出来。他们说:“中国士兵。”我说:“不是士兵,是工人和花匠。”他们确实是工人和花匠。日本兵把他们带到前面,我也跟着去了。当我到前门时,看到一大批中国人被迫跪在路旁,包括陈先生、夏先生以及我们的一些工人在内。一名日军中士及他手下的一些人在那儿。很快,在日军的押送下,程夫人和玛丽也来了。他们问谁是学校的负责人,我说我是,然后他们让我来指认每一个人。不幸的是,有些新人是最近刚雇来帮忙的,其中有一个人看上去像是一个士兵,他被粗暴地带到路的左边,并被仔细地审查。当我来指认工人时,陈先生开口说话,想帮助我,他被日本兵狠狠地揍了一顿,并被带到路的右边,强迫他跪在那里。
在整个过程中,我们真诚地祈祷,求主保佑。这时一辆车开来,上面坐着菲奇、斯迈思和米尔斯。后来,米尔斯留下来和我们待了一夜。日本兵强迫他们下车站成一排,脱下他们的帽子,并且搜身,检查他们有没有手枪。幸好菲奇和那个中士能说一点法语,那位中士同他手下的人讨论了好几次。起先,他们坚持要求所有的外国人以及程夫人和玛丽离开,当我说这是我的家不能离开时,他们终于改变了主意。随后,他们让男性外国人坐车离开。当这些被抓的人站着或是跪在那里时,我们听到尖叫声和哭喊声,并看见有人从侧门出来,我猜想是日本兵把大批的男性帮工带走了。事后,我们发现了他们的计谋:把负责人困在前门,由三四个士兵假装审查和搜捕中国士兵,而其他人则在大楼里挑选妇女。当这一勾当干完后,日本兵带着陈先生从前门出去,我们肯定再也见不到他了。他们走后,我们还不敢肯定日本兵确已离开,而是以为他们还守在外面,并准备向任何敢动的人开枪。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情景:人们跪在路旁,玛丽、程夫人和我站着。枯叶瑟瑟地响着,风在低声呜咽,被抓走的妇女们发出凄惨的叫声。当我们默默地站在那儿时,“大王”过来说,有两名在东院的妇女被抓走了。我们叫他赶快回去。我们为陈先生和其他被抓走的人祈祷,希望他们能够获释,我肯定以前从来没做过祈祷的人,那一夜也做了祈祷。
时间似乎凝固了,在恐惧中我们长时间没敢动,到10时45分,我们才决定离开。看门的杜偷偷地向门外看了看,没有人在那里。他悄悄走到边门,边门似乎也关上了。我们所有的人都站起来,离开了那里。程夫人、玛丽和我到东南宿舍,那里没有人,程夫人的儿媳及所有的孙子都不在了。我被吓坏了,但程夫人平静地说,他们一定和难民们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在她的房间里,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显然是被抢劫过了。接着,我们到了中央楼,程夫人的一家、王小姐、何小姐和布兰奇·邬都在那里。后来,我和玛丽到实验学校,令我吃惊的是,陈先生和罗小姐正静静地坐在我的客厅里。当陈先生告诉我们他的经历后,我想真是奇迹救了他的命……
这一天,程瑞芳亲眼看到魏特琳被日本兵打耳光,也亲自看到日本兵如何欺负魏特琳的助手陈先生等一幕幕场景。程瑞芳这样写道:“华小姐她是一个美国人,竟然跟我们受一样的罪……”“这种亡国奴的苦真难受,若不是为民族争生存,我要自杀。”
这是一个中国人的呐喊与愤慨。而此刻,我们的“圣母”——魏特琳女士则仍在默默地承受,更加忙碌地安置难民和处理一件件棘手的事。
“一大早,神情惊恐的妇女、年轻姑娘和孩子就潮水般涌了进来。我们只能让她们进来,但没有地方安置她们。我们告诉她们只能睡在露天草地上,不幸的是天气现在冷多了,她们又得忍受另一种折磨和新的痛苦……”魏特琳对拉贝等国际委员会的成员们诉说,她本希望几个男士能帮助她,可人家告诉她:金陵大学等其他地方的人数远远超过了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拉贝主席的家里,就那么一块手掌大的地方,已经挤了600多人!”有人悄悄对魏特琳说。
魏特琳再无怨言了。只能如此:各管各的事,大家全力以赴,能救多少人就救多少人吧!可怜的中国人!还有可憎的日本人!
“你的,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魏特琳觉得现在最难对付的就是那些蛮横而粗暴的日本兵。他们时不时地端着枪,跑到学校里来找“花姑娘”。17日晚,就在魏特琳忙于对付一个上楼的日本兵时,另几个日本兵强行从程瑞芳等眼皮底下抢走了11个年轻妇女。
“我的上帝!她们不该去呀!”魏特琳一听就火了。果不其然,第二天早上这11个人只回来了10人,她们个个都低着头,不好意思见人。其中有一个妇女告诉魏特琳,她们全被日本兵奸了一夜,有的人被日本兵轮奸了20多次……“野兽!狗都不如!”魏特琳气得尽量想用最脏的话臭骂这些日本兵。
大概日本兵也知道,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里的“花姑娘”最多、最漂亮,因此他们想尽办法、以各种方式进来找“花姑娘”,这让魏特琳忙得不可开交。学校连她只有3个外国女人,日本人除了她们3个外国女的,任何人都别想拦住他们。有一次程瑞芳想挡住一队日本人拖走一名妇女,结果日本兵立即用刺刀顶着她的胸部说:“你的敢挡,将你一起的带走!”
“这是美国学校!你们不能如此无理!”只有魏特琳出现时,日本兵才不敢为所欲为。
“我的就要花姑娘!你的走开!”日本兵有时也在魏特琳面前发狠。一次,几个日本兵气势汹汹地用枪刺顶着魏特琳,坚持要带走人和拿走抢劫的东西。
“你们谁敢?!”魏特琳大义凛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双愤怒的大眼睛透过镜片,死死地盯着威胁她的日本兵。
“你的——死啦死啦的!”气急败坏的日本兵举起军刀,直朝魏特琳当头劈下……他们想吓唬她退却,但失败的却是日本兵自己。
魏特琳冷冷地从鼻子里透出一声:“哼!”面不改色地依旧岿然不动。
倒是有一次几个日本兵趁魏特琳她们忙不过来,偷偷翻墙进来,欲对两名妇女实施强暴时,被匆匆赶来的魏特琳喝住后一顿臭骂,骂得那几个日本兵红着脸溜走了。
“不能让日本兵如此无法无天!”18日,魏特琳带着秘书一起跑到日本使馆,向日方外交官提交了日本兵在校园内所犯的暴行记录,并要求日本使馆出面制止日军的劣迹。
魏特琳的一身正气,令日本外交官田中先生也大为感慨道:“使中国人免遭彻底毁灭的唯一原因,就是南京有为数不多的十几位外国人啊!”
可不是,中国人民永远不要忘了一些普通的美国人为我们做了许多我们自己做不到的好事。
逃难的妇女和姑娘仍如潮水般地涌进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压在魏特琳和她团队肩上的担子重如泰山。难民们已经不再把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当作一个简单的避难场所了,而是唯一能保护她们贞操与生命的圣地!
她们和她们的家人,为了进这里,宁可长时间地跪在地上乞求魏特琳她们。“起来!姐妹们起来吧!”魏特琳的心尖阵阵发痛,她甚至一边抹眼泪,一边扶着这些弱女子和她们的孩子,一步一步地引他们走进校园——尽管这个地方她们也只能用自己的肉体抵御日本军队的刺刀和枪炮。
女人伟大。女人不易。天下的女人都有一颗同情的爱心。当她们看到野兽向自己的姐妹施暴时,她们绝对是站在同一战壕的,即使不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女人。
昨晚又是一个恐怖之夜。许多人跪下请求让她们进来。我们让她们进来了,但不知今夜她们将在何处睡觉。
8时,一个日本人同日本使馆的一位官员一起来了。由于我们已经知道难民的米不够了,我要求他把我带到安全区总部,他同意了。在总部,一辆德国车送我去见索恩先生,他负责大米的分配。他许诺9时把大米送到学校。随后,我坐这辆车回宁海路5号。现在唯一能保护汽车的办法就是有外国人在场。在我走回学校的路上,许多父母亲和兄弟们一再请求我,要我把他们的女儿、姐妹带回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有一位母亲,她的女儿是中华中学的学生,她说,昨天她家被反复抢劫,她已无法保护自己的女儿了。
上午其余的时间,我都从校园的这一边跑到另一边,把一批批的日本人赶走。我去了南山三次,然后又到校园的后面,接着又被急呼到教工楼,据说那里有两个日本兵上了楼。在楼上538房间里,我看见一个家伙站在门口,另一个正在强奸一名姑娘。我的出现和我手上那封日本大使馆的信,使他们慌忙逃走。在我内心深处,我真希望自己有力量把他们揍扁。如果日本妇女知道这些恐怖的事情,她们将会感到多么羞耻啊!接着,我又被叫到西北宿舍,发现两个日本兵正在偷吃饼干。看到我时,他们匆忙离开了……——12月19日的日记里,魏特琳这样写。
日军进城以来,天天都在烧杀抢奸,尤其是一周以后,日军官兵主要犯罪集中在“找花姑娘”过程中的奸杀上。而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作为保护妇女和孩子的主要“安全区”点,因此在一周之后仍有大量妇女拖儿带女地涌进这个校区。原本只准备接待200~1000名难民的校园,此刻的难民人数已达万人之上,几乎可以站立的地方都被人占满了,草坪上、道路上……凡是脚能踩着的地方,全被难民挤占了。程瑞芳带的团队是负责难民吃饭问题,一万人一天只吃碗粥,也得有十几只大锅才能满足,哪来那么多米粥,那么多锅?更何况,这些老百姓哪懂什么规矩,一听说有粥饭来了,就争抢着去盛上一碗两碗,结果许多人一天抢不上一碗粥,于是哭的闹的甚至还有抢的。“排队,排队的人才能有供应!”程瑞芳示意难民这样才能确保不乱,确保分配平均。
吃一顿兴许能对付一下。可吃一天、吃十天如何解决呀?魏特琳必须找拉贝主席去协商,结果是:拉贝主席说他那里还有多出十倍的难民也没有解决哪怕一天一碗的食品供应问题!
“难道只能让我们自行解决?”魏特琳真是急了。
拉贝耸耸肩,说:“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魏特琳忙问:“什么办法?”
“找日本人去要!”
魏特琳的眼珠子一下睁大了:“他们?他们会给难民们吃的?上帝,这不等于让羊去问狼你饿不饿一样吗?”
拉贝苦笑地说:“大概就是如此。”末后又说:“不过国际法规定:占领军有义务担当起难民和俘虏的基本生活保障。”
魏特琳摇头表示:“我想日本人才不会管这些呢!”
“办法还得自己想:一万多人的吃喝拉还有生病、生孩子都得要我们想办法。”魏特琳知道现在只能靠自己,靠自己的团队。
然而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现在住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妇女们最担心的就是生命得不到保护。日本人每天进来要“花姑娘”,不从者肯定是死亡,顺从者也有不少是去了回不来的。
“华小姐,快!快快!南山公寓那边又来了几个日本兵正在拉着几个妇女施野呢!”
“不得了啦!教师宿舍里怎么也跑进了几个鬼子呀!他们在屋子里就干了起来……”
“哎呀呀,华小姐你快去救救她们吧!日本兵又在干坏事了!”
20日一天里,魏特琳像一名四处灭火的消防员,不时被人一会儿拉到南山,一会儿又叫回中央楼……“滚!你们这些不要脸的日本兵!快滚!滚!”每一次魏特琳出面,起淫、动奸的日本兵只得被迫停止犯罪和收敛行为,他们又气又恼,却又不得不赶紧逃跑。日本兵不是怕魏特琳,而是怕她是一个美国人,而且是一个敢于去日本大使馆告状的美国人。也正是因为怕魏特琳的原因,所以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四周成百上千的蠢蠢欲动、欲火难抑的日本官兵潜伏在那里,都在伺隙乘虚看着魏特琳不在现场的那一瞬,窜进校园,抓住“花姑娘”就施暴……
“只要我知道,我看见,我就决不会让这帮野兽糟蹋了我的姐妹们!”魏特琳紧握拳头,愤怒地发誓。这也让她每天24小时处在高度紧张的战斗状态之中。
“每天要处理和阻止多少起日军奸淫中国妇女的事?我自己也记不清了!”魏特琳对拉贝主席说,她希望他从其他安全区内调些志愿者“警察”过来帮助维持秩序。拉贝真帮了忙,并且同日本使馆方面交涉后,日方另增派了几个宪兵。哪知这些日本宪兵来后,不仅要吃要喝,而且还顺手牵羊多占“花姑娘”便宜!这让魏特琳更愤怒。“我们宁可自己维护秩序,也不要狼来看护羊群!”
软弱的“羊群”,自发组织起对抗的队伍,同残暴的恶狼斗争,谁胜谁负,似乎十分清楚,然而正是魏特琳的无畏、勇敢和智慧,把一群群贪食强淫的恶狼赶走和吓跑了。这也让“华小姐”的名声在日军占领后的南京城里一传百、百传千,“女人想活命,想不被日本人糟蹋,就找华小姐去”。在如此氛围中,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再度成为妇女和孩子们集结的地方——魏特琳“麾下”的难民人数激剧增至两万余人!
如何照顾和安置如此庞大数量的难民,魏特琳与她的团队超负荷地工作着,现在她们连“忙死、累死”这样的话都没时间顾得上说了。所有工作人员几乎每天都要工作20小时以上,剩下的4小时休息时间里,也会至少被打扰几次。而这并非是魏特琳她们所承担的全部责任。
12月24日那天,日军来了一位高级别的军官,还有一名使馆外交官及一名翻译,他们一起来找魏特琳,提出要让她配合从妇女中挑选100名妓女为日军“服务”。
魏特琳对如此赤裸裸地公开侵犯中国妇女人权的行为表示愤慨,她不同意日方的要求。
但来者不善,而且带着威胁的语气告诉她:“如果为日军安排一个合法的去处,我们的这些士兵就可以减少到你们这儿骚扰。”言外之意是:如果不从,你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休想能安宁。
“妓女干她们的本行,这也无可非议嘛!”翻译悄悄跟魏特琳说。
“那也得她们自愿。”魏特琳毫不客气地回敬道。
“给你一个下午的时间考虑。”那位日军军官显得很傲慢和愤怒地甩下一句话,带人走了。
显然这是下的最后通牒。
这事让魏特琳犯大难了:同意吧,妓女们愿意吗?到日本兵那里,可不是闹着玩的,之前早听说也有妓女跟着日本兵走了,但回来的却很少,不是被他们奸死,就是被他们折腾半死后扔到一边杀死。谁还敢在日本兵那里“吃荤饭”?
与程瑞芳等商量的结果,认为只能试试而已。后来的结果,如张艺谋的电影里所描述的那样,有21名过去曾经当过职业妓女的妇女站了出来,她们站出来的行为,没有受到其他妇女们的歧视,恰恰相反倍受尊敬,因为她们每站出来一个,就救了另一个良家妇女。魏特琳感激她们。其他所有的难民也感激她们。
第一车被日军拉走的妓女们临走时,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难民们表示了对她们的敬意——起立目送。
还有79人怎么办呢?日本人会不会从其他妇女中挑呀?这是大家所担心的。
程瑞芳很担心发生不测,日本人可不是好惹的。所有的难民都一下陷入了万分惊恐之中。
“只要我在,她们就是安全的!”就在这时,魏特琳站了出来,像女神一样。难民们尤其是那些良家妇女们向她投来无限信任和期待的目光。
“无论如何,华小姐你要救救我们啊!”妇女们依然心惊肉跳地担忧可能发生的可怕一幕。
“请大家相信我。”魏特琳安慰姐妹们。其实,魏特琳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她区区一个弱女子,能抵挡疯狂的已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日军?
接下去的每一分钟里,魏特琳觉得自己是被扔在火红的铁板上炙烤——她的神经和心脏绷得极度紧张。
果不其然。傍晚前,日军拉人的卡车又来了,说必须要把剩余的“名额”拉走。
“这是不可能的!”魏特琳坚决不同意。
“你敢违抗皇军的命令?”日军蛮横地用枪刺顶着魏特琳的鼻尖。
“不是我敢不敢违抗的问题,而是我们同你们的将军与外交官商定的事——我们只同意你们带走自愿去从事性服务的职业女性。现在这里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我当然不能随意更改同你们长官达成的协议。”魏特琳义正词严道。
日本兵气得不知所措,只得空车而归。
“华小姐太伟大了!”“救命菩萨!”校园内顿时一片欢呼,妇女们围着魏特琳欢呼雀跃,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甚至痛哭流涕,她们感激魏特琳救了她们,也救了她们的家庭。
战争时期被侵略者占领地区的女人,向来都会碰到格外多的麻烦事。现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万余名难民中,不断传来一声声婴儿的啼哭——“今天又新生了两个孩子!”程瑞芳又来向魏特琳报告。程是唯一的护士,她主动承担了这些新生孩子的接生任务。在这乱成一团的难民营里,妇女生孩子是件最麻烦和头痛的事。
“一定要千方百计让孩子和母亲都健康地活下来!”魏特琳这样对程瑞芳说,“即使全校只有半碗粥了,也要留给产妇和婴儿喝……”
“我明白。”程瑞芳点点头,事实上她一直在这样做。
魏特琳一生没结婚,可她却有一颗天下最好的母亲之心。只要有空,她一定去看一看新生婴儿及产妇,让工作人员尽量照顾好她们。可惜条件太差,程瑞芳向她报告:十多天里出生婴儿10个,死了3个,另有5名有病的婴儿去世。
“上帝,求求您保佑我们的孩子吧!”魏特琳听后,心头无限悲痛。
现在又一个难题摆在魏特琳面前:越来越多的妇女向她反映她们的困境——如果她们和丈夫在家里待着,日本兵来时就用刺刀将丈夫逼走,她们便遭强奸;如果她们逃到校园来,丈夫留在家里,日军去后她们的丈夫就被当作中国军人抓走并杀害。
“华小姐,你救救我们!想想法子,我们不知怎么办呀!”可怜的妇女们跪在地上哭泣着、乞求着。
这可怎么办?魏特琳听后,感到有些绝望:留住这些妇女,她们的丈夫在家要被杀;让她们回家,等于送自己的姐妹去遭受日军的奸污,弄不好还会被残杀。怎么办?魏特琳觉得自己快被逼疯、逼死啦!
魏特琳快支撑不住了。就在这时,她再次闪出一个念头,尽管这个念头非常危险,但总比没有办法好吧!
这个办法是:魏特琳决定让有上述“两难”的妇女们报名,然后她拿着这些妇女及她们丈夫的名单,去日本大使馆找日方交涉。
“这成吗?”程瑞芳等表示极大怀疑。
“我们还有其他办法吗?”魏特琳反问。
大家都摇头。“那就只能去试试。”魏特琳说。
“这样太危险了。你已经许多次得罪日本人了,华小姐!”程瑞芳提醒道。
魏特琳轻轻一笑:“既然已经惹恼他们多次了,再多一次也无所谓了。我不怕,因为我是美国人。”
到了日本使馆,当魏特琳代表她所在的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部分女难民找到福田先生时,福田感到惊诧不已:“魏特琳小姐,你真是中国人所说的观音菩萨啊!”
魏特琳则摇头道:“不,我只是出于一个女人的本能,帮助这些可怜的有家庭的妻子来保证她们的丈夫的安全而已。阁下,你也是一位有妻子的丈夫,我想你能理解这些身在难民营里的妇女们的那份担心吧!”
“我尽力而为。”面对这样一位坚韧不拔、无私为人的美国女人,福田先生只好这样答应。而这,也使近千名身处困境的妻子的丈夫免遭屠杀——当然仍然有部分妇女的丈夫因为被日军坚持认定为“中国士兵”而杀害。
难民营的问题越来越多,就在魏特琳为那些家有丈夫而身处“走留”两难困境的妻子们实现日方确认身份、争取保命的同时,又有更多的妇女向她提出:她们的丈夫和儿子现在不知在何方,她们急着想寻找丈夫和儿子的下落……“不找到他们,我们活着还有啥意思?”“不如死了算了!”“我的夫啊!”“我的儿啊!”校园里,不时传来一声声如此悲切和绝望的哭喊,让魏特琳心如刀绞。
“这事我们得管!”魏特琳忍不住了,她又要挺身而出。
“可华小姐,咱管得过来吗?这可是几百、几千人哪!”同事们一听就摇头,“现在校园内每天供一人一碗粥、一人一口水就忙死我们了,还要天天防着日本兵偷着来奸污——昨天你去国际委员会总部开会时,两个日本兵就跑到南山公寓楼拉出几位姑娘在走道里强奸了……我们顾不过来呀!”
魏特琳一边听着一边抿着嘴唇,最后说:“我明白大家说的都是事实。但你们想想:到我们学校来躲避的这些妇女和孩子们,她们多么无助,而我们的学校现在就像一座生命孤岛,靠难民们自己是无法做成一件事的,因为她们只要一出门,日本兵肯定不是弄死她们,就是十次、二十次地强奸和轮奸她们。这情形我们谁也不想看到,哪怕是有一个姐妹受这样的罪,我们都不允许。但你们再想:如果你们也不知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的死活,你们会着急吗?会千方百计出去找吗?我想肯定会。所以,将心比心,我们就应当为她们着想,至少力所能及地帮助她们找到丈夫或儿子的下落。难道不是这样吗?”
没有人再开口了。魏特琳便叫校工老王去统计要求寻找丈夫和儿子的妇女名单。第一批名单很快送到魏特琳的手上,560多名妇女提出这样的请求。
此时的南京城,仍然到处是日军在烧杀抢。为了掩盖其大屠杀的罪行,日本军方已经在组织各种力量对大屠杀现场进行“清理”。如果不在此时出去寻找,那么那些失去丈夫或儿子的妇女将永远不知其亲人的下落。然而要让这么多妇女上街满城寻找不知生死的丈夫或儿子,谈何容易!
日本兵让吗?即使让,一旦他们见到大街上突然出现这么多“花姑娘”会怎样?魏特琳再次陷入欲罢不能的处境。
再找日方?
“我的天哪!华小姐,这回我一定要劝你了,你无论如何不能再为这事去找日本人了。”程瑞芳等不让魏特琳行动。
“为什么?你们还有更好的办法吗?”魏特琳知道大家的好意,但她坦言问程瑞芳。
“我们也没有办法。可华小姐你想过没有:如果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些人——不,我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校园里的一万多名妇女和孩子怎么办?”程瑞芳真是急了。
“放心,日本人不会拿我怎么样的。”魏特琳似乎对自己的命运很有把握。
“如果万一呢?”程瑞芳坚持。
“我亲爱的程夫人,现在是战争时期,所有的万一都有可能。可我们不能因为‘万一’,而不去尝试一下吧?你也是有夫有子的女人,你很爱他们吧?我们的那些不知自己丈夫和儿子下落的女人们难道不也是这样吗?所以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帮她们呢?”
“我说不过你。可华小姐……”程瑞芳委屈地抹眼泪了。
魏特琳伸开双臂,将其紧紧拥抱,亲昵地说:“谢谢程夫人对我的爱。放心,我会注意保护自己的。”松手后,说:“我去日本使馆了,学校就交给你了!”
程瑞芳点点头:“早点回来。”
“嗯。”魏特琳挥挥手,消失在校门外的大街上。那大街上浓烟滚滚,鬼哭狼嚎……
在魏特琳的力争下,日方同意魏特琳她们自行组织帮助失散的妇女去寻找亲人,但提出条件:学校须派出人力去协助掩埋尸体。
只要是为受难的中国姐妹们做事,魏特琳就必须接受日方提出的任何条件甚至是苛刻与屈辱的。而这件事也让魏特琳作为南京大屠杀的见证者,目睹了日军所犯下的种种暴行——它们都记录在《魏特琳日记》之中:
你们曾经在南京住过的人永远也想象不出面前的街道是什么样子!那是我所看到的最悲惨的景象:公共汽车、小汽车翻倒在街上,东一具、西一具地躺着脸已发黑的尸体。到处都是被丢弃的军服,所有的房子和商店不是被洗劫一空就是被烧毁。(1937年12月21日《日记》)
日本使馆想把电厂修好,以便恢复供电。于是拉贝先生找了50名雇员,把他们带到电厂。当天下午,他们中的43人被日本兵枪杀了,理由是他们过去是政府雇员。(1937年12月22日《日记》)
住在我们东院的邻居孙说,昨晚有60~100人,大多数是年轻人,被日本人用卡车运到金陵寺南面的小山谷里,用机枪打死,然后把尸体拖入一间房子里,连同草房一起烧掉。(1937年12月23日《日记》)
下午4时30分,我去金陵大学。在这之前,有一批哭哭啼啼的妇女告诉我,她们听说日本人从难民中挑选出一些男子,如果没有人能够证明他们的身份,他们将被杀死。(1937年12月24日《日记》)
今天早上,我和一些在校园里出售热水的人一起出去,目的是帮他们弄一车煤。他们不敢单独外出,怕被抓或车子被抢。我站在煤店门前等着车子装完煤。这时过来一名妇女,她说她来自孝陵卫,在城外国家体育馆附近。她说孝陵卫被彻底烧毁了,先是中国军队烧了一部分,接着被日军彻底烧毁。她家10口人中仅剩下她和丈夫及一个孙子,她的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一个儿媳及一个孙子都走散了,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1937年12月29日《日记》)
今晚,我们的信使魏对我详细讲述了他的经历:去年12月14日,他去国际委员会和鼓楼医院送信时,在鼓楼医院附近被两个日本兵拦住,一个用刺刀顶住他的腹部,另一个用枪顶着他的背。他当时佩戴的美国大使馆的袖标,被日本兵扯了下来。他被押到下关,以后在那里待了10天,每天为日本士兵挑抢来的赃物,然后把赃物装上卡车。他说,他看见成千上万的人被屠杀,有士兵,也有平民,有年纪大的,也有年轻的,到处都是尸体……后来他被押回城内继续干活。他说一路上,他看到每个水塘都满是人和动物的尸体……(1938年1月3日《日记》)
魏特琳肩负重任,到处在找受难姐妹们的亲人,但通常是没有什么结果。偶然也有喜事:比如早先在校门口寻找12岁女儿的那位母亲,意外地找到了女儿;一位哭得死去活来的妇女在另一个安全区找到了失散十几天的丈夫。然而多数妇女再也没有能与她们的亲人团聚……这便是日军南京大屠杀的结果与事实。
“继续找!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想法出去找!”魏特琳认为自己必须尽全部力量帮助失散的姐妹们寻找到自己的亲人。然而,每一次出去找人的时候,魏特琳的心灵都受到极大刺激——1月26日那天下午,她在一座废墟前见到一位熟识的妇女,那人问魏特琳知不知道杨家附近的山谷池塘里有大量尸体,并说愿意带魏特琳去看看。于是两人来到池塘前,魏特琳看到了这里的一切。她在这一天的日记里这样写:
我们找到了那个池塘。池塘边有许多具焦黑的尸体,尸体中间还有两个煤油或者油罐。这些人的手被铁丝绑在身后。有多少具尸体?他们是不是先被机枪扫射,再遭焚烧?我不得而知。在西边小一些的池塘里还有20~40具烧焦的尸体。我看到这些人穿的是平民的鞋,而不是军人的鞋。山丘上到处都是尚未掩埋的尸体……
像魏特琳这样的虔诚的基督教徒是不会说谎的。我想今天的日本人应该相信这样一位基督教徒在70多年前记录下的南京大屠杀现场不会有假吧!
在帮助妇女们寻找丈夫或儿子期间,魏特琳依然是千万名妇女和孩子的守护神。有许多事连魏特琳自己都记不住了,因为她每时每刻都在为校园内的难民们挡风遮雨,甚至常常忘了自己也是一个女人。
程瑞芳与魏特琳在一起时间最长,并且也用日记形式记录了南京大屠杀期间她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情况。我注意到程瑞芳的日记里几乎每天都有关于魏特琳的文字。其中有几处程这样写:
今天日本兵又来了,有人立即叫我们过去。华小姐总是走在前面。她一出现,日本兵就拎起裤子跑了。
今日中午进来,有一姑娘在外面,日本兵把这姑娘抱到三百号后面竹子处,把姑娘的衣服脱了将要奸,华小姐赶到猛地叫了一声,那兵吓跑了。所幸快,那姑娘没有受害。那个地方顶不干净,尿屎都有,那个姑娘衣服上都是屎,这些日本兵还算是人吗?青天大白日,简直是畜生。
有人在大街上把我们叫住,说日本兵正在强奸他的女人,让我们救。华小姐一听就赶紧跑到小巷里,见几个日本兵正在一个院子里将女人按在地上……华小姐就上前阻止。日本兵很凶的样子,用枪杆撞华,示意她别多管闲事。华不从,大声与日本兵争执。日本兵显得很愤怒地停住了施暴,后来走了。但可以看出,他们很恨华。我劝华要小心,南京城这么大,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事。可她不听……
驻城的日军又出邪招——让难民们登记,说是要发“身份证”。
这是一个大阴谋:除了他们想更严厉地控制和镇压中国人外,像金陵女子文理学院这样的难民营里的妇女们则是日军借机寻找的猎物。
魏特琳与程瑞芳商量:要让这些美貌的妇女“有病”,“有病”后日本兵就再不敢碰她们了。
果真,第二天,日本兵又开着车来了,向魏特琳要人。
“她们病了,不能跟你们去。”魏特琳平静而耐心地跟日本兵说。
日本兵不信,抓来几个他们认识的美女,令她们脱裤子。看一眼后,日本兵大皱眉头:那些女人的阴部,又肿又黑,不堪入目。
强盗的欲望被迫遏制。
美女们感激涕零地围住魏特琳,连声“谢谢菩萨”!“谢谢华小姐”!
“一场暴风雪,到现在雪还没有融化,而此前的几个星期一直温暖如春。紫罗兰和三色紫罗兰正在开花,春梅也含苞欲放。由于天气骤变,今年可能结不了果实。这种天气更令人放心不下因物价飞涨而买不起生活必需品的穷人。一想到这些穷人将来怎么生活就使人忧心忡忡。然而从另一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件好事,因为即使是那些社会地位最低下、最没有文化的人,也看清了‘东亚新秩序’的真实含义。”
这一段话是魏特琳于1940年3月2日写的日记,这已经是日军占领南京三年多后的时间,她的话,让我们再次见证了日军统治下的南京人民是生活在何等的水深火热之中!而在这三年多的艰难岁月里,魏特琳用她一个女人的纤弱身躯,为数以万计的中国妇女和孩子做了无数令人难以想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