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早晨起床,看到蝎子尾巴神秘地笑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躲在墙角偷偷地看着,一见到有人注意就赶快装起来,然后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其实,他的眉毛眼睛里,都在向外溢出笑容。
我问:“你怎么了?”
他说:“没什么。”
他小心地看着旁边正在起床的人。
等到房间里没有人了,我看着他一个人靠在墙角,一副异常沉醉的神情。我又问:“你怎么了?”
他神秘地说:“哈哈,你老哥我发财了,千万别让别人知道。”
我问:“你发什么财了?”
他从内衣口袋里取出一个黄黄的沉甸甸的东西,对我悄悄地说:“你看,金佛像。”
我问:“哪里来的?”
他左右看看,又走到了房间门口,发现门口没有人偷听,这才悄悄告诉我说:“我骗了一个傻子的,一个建筑工人。”接着,蝎子尾巴向我讲起了他的“发现之旅”。
天刚亮的时候,蝎子尾巴就起床了,他被一泡尿憋醒了。
小旅社只有一间厕所,一个蹲坑。进去的人从里面插上门,外面的人就进不去了。那天凌晨,心急火燎的蝎子尾巴推了推门,门从里面插上了,他只能在外面等,急得直转圈。
几分钟后,从里面出来了一个个子高高的青年,穿着红色夹克。他看了蝎子尾巴一眼,就走进了旅社的房间。
蝎子尾巴在厕所里只待了两分钟,出来的时候,看到红夹克蹲在旅社的台阶上,手中摆弄着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他看一下,就用手中的破布擦一下。蝎子尾巴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看到那是一尊金佛像。他擦得很认真,对蝎子尾巴连看也没有看。
蝎子尾巴当时就想看看这尊金佛像,但是他忍住了。他觉得这样做会有点贸然和唐突。蝎子尾巴走出了几米远后,突然听到身后红夹克惊呼一声“哎呀”,但还是没有抬起头看他。
蝎子尾巴忍不住了,就走过去问:“怎么了?”
红夹克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说:“没事,没事。”然后又低头看着他手中的佛像。
蝎子尾巴这时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犹豫片刻,还是转身走了。刚刚走出几步,突然听到身后“咕咚”一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红夹克又喊出了一声“哎呀”。蝎子尾巴回头一看,看到金佛像掉在了地上,红夹克捡起来,用破布擦着,自言自语地说:“掉了一块。”
这次蝎子尾巴再也不能走了,金佛像掉了一块,掉的那块也是金子啊。他的眼睛就在地上寻找,可是地上什么都没有。
这次,红夹克对他说话了,红夹克拿着金佛像说:“你说这东西怎么会掉呢?”
蝎子尾巴小心地接过金佛像,金佛像在他的手中沉甸甸的,让他的心中充满了狂喜,可是他还必须不动声色。他觉得这是一个真家伙,这么大一块金子要多少钱啊,更何况还是金佛像,那就更难得了,说不定是个稀世之宝。
红夹克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我前天在工地上挖出来的。这玩意可能是文物,我高兴得一晚上没有睡觉。”红夹克操的是陕西口音。
蝎子尾巴看着金佛像,佛像的腋下、下巴、脚腕处锈迹斑斑,看起来年代久远。他知道,文物都是年代越久远越值钱。就算是假的,这些锈又怎么能做出来?
蝎子尾巴还不放心,他问:“你刚才说什么掉了?”
红夹克接过金佛像,用指甲抠下了一块锈迹,露出里面黄灿灿的颜色,他问:“这东西不是铁,怎么就会生锈?”
蝎子尾巴认定了这是一件文物,但是他还是不放心。他自恃见多识广,对红夹克说:“你去文物商店去鉴定啊,他们就能知道是哪个朝代的。”
红夹克害怕地说:“我担心他们会没收了,不是说所有文物都属于国家吗?再说,我刚刚来到这个城市,不熟悉路。”
现在,蝎子尾巴认定了自己遇到的是一个傻子,而傻子手中居然有一件稀世珍宝。他决定把这个宝贝骗过来。他在紧张地思考着,看如何能够把这个宝贝骗到手。
蝎子尾巴故意做出很沉稳的样子,他说:“这样吧,你不认识路,我去替你鉴定。你在这里等我,保证不会没收。我就说是家传的,你看行不行?”
红夹克说:“你如果拿了金佛像跑了,我到哪里找你去?”他的脸上满是乡下人刚刚走进城市的惶恐和胆怯。
蝎子尾巴说:“我肯定不会跑。我在这里都住了一年了,你打听打听,看我是不是那种不讲信用的人。”其实蝎子尾巴已经想好了,一拿到金佛像,趁人不注意,就跑他娘的,跑得远远的,让红夹克找不到。
红夹克神情迟疑,似乎有难言之隐,他说:“你如果跑了,我到哪里找你?”
蝎子尾巴更加相信自己遇到的是一个乡下的傻子。他想着自己行走江湖多年,要骗这样一个傻子还不是小菜一碟。他说:“这样吧,我给你押金,你拿着,我回来后给你佛像,你退还押金给我。”
红夹克似乎很努力地想了想,说:“这还差不多。”
蝎子尾巴从口袋里掏出了二百元,递到红夹克手中。红夹克嫌少,没有接,蝎子尾巴又掏出了100元,然后把口袋翻过来让红夹克查看,表示自己真的再没有钱了。红夹克犹犹豫豫地接过钱,可怜巴巴地说:“大哥,你不能骗我啊,我相信你。我就在旅社等你回来。”
旅社房间里又有人起来上厕所,还有人叫喊着“老板,退房”,蝎子尾巴把金佛像藏在了内衣口袋里,赶紧走进了自己居住的房间里。
蝎子尾巴害怕红夹克后悔,会进房间找到他,向他索要金佛像。他想了想,又从床上爬起来,躲藏在玻璃窗后,看红夹克会不会走进来。如果红夹克真的走进这个房间,他就躲在门后,然后趁机逃出。他决定,什么都不要了,只带着这个金佛像回家,此生一家人吃喝不愁。
他看到红夹克坐在地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过了几分钟,红夹克慢慢起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红夹克在视线里消失后,蝎子尾巴突然变得理直气壮。他想:隔了这么长时间,还怕他什么?他要来,我就说这金佛像是我的,四只眼睛的事情,谁说的清楚?我又没有给他写什么字据。再说,这里这么多河南老乡,难道还怕他一个陕西娃?
听完蝎子尾巴的叙述,我感到这件事情非常蹊跷。一个人再傻,也不至于把价值连城的金佛像交给别人,只收取300元的押金。如果他真是一个傻子,他又怎么能独自从陕西来到南方,又怎么能独自住旅社?
我把那个金佛像拿在手中,感觉异常沉重,看着它逼真的斑斑锈迹,也是无法断定是真是假。
我对蝎子尾巴说:“我去打探那个陕西人,看他在干什么。”
蝎子尾巴谨慎地说:“你千万不要说起我啊。我担心他会怀疑我骗了他。”
我点点头。
我走进红夹克居住的房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我又在旅社里转了一圈,还是没有见到红夹克的身影。奇怪了!我赶紧去登记室询问,登记室说十几分钟前,红夹克已经退房离开了。
蝎子尾巴想骗人家,没想到被人家骗了。
但是,蝎子尾巴一直不承认自己被骗了,他拿着金佛像说:“你看,这是锈迹,货真价实。就算是假的,这些锈迹又是怎么来的?这明显是在地下埋了几百年上千年才有的锈迹啊。”
蝎子尾巴把他的金佛像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着,从来不敢示人。后来,金佛像外面的一层金粉脱落,露出了铁锈,蝎子尾巴才发现自己上当了。
蝎子尾巴不知道在河南的有些地方,一些人专门制作假文物骗钱。很多骗子就从那里进货,然后坐着火车、汽车周游全国,走一路骗一路,以假乱真,专门销售给像蝎子尾巴这样的幻想发财的人。
和那些假和尚一样,这类骗子的说辞好几年了也没有长进。他们都说自己是建筑工人,假文物是在工地挖地基的时候发现的。现在要急着回家,便宜卖给你。
那天,蝎子尾巴连连感叹:“江湖险恶!”
蝎子尾巴不知道,制作假文物的这个行业叫做“做旧”。这个行业的人能够做出任何仿古文物来。他手中的佛像,更是批量制作的。
蝎子尾巴说:“以后,我还是好好干我的老本行。”
蝎子尾巴是这里的宿舍舍长。他是居住在这家旅社时间最长的医托。蝎子尾巴觉得我和那些医托们不一样。他说我有文化、有见识,愿意和我交朋友。
其实,我也很乐意和他交朋友。他很简单,肚子里藏不了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他这里,我能够了解到更多的关于医托的秘密。
有一天晚上,我请蝎子尾巴吃饭,在饭桌上一再地向他敬酒。酒过三巡,蝎子尾巴喝得面红耳赤,解开衣服扣子,突然就骂起来:“他妈的老子们天天辛苦,养活他们这些狗日的。”
我不动声色地问:“养活谁呀?”
蝎子尾巴说:“那些狗日的,没有咱们这些人,他们吃屎去,吃屎都没有人拉。”
然后,蝎子尾巴向我讲起了这个医托团伙的组成机构。他讲得唾沫星乱溅,我听得心惊胆战。此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些活跃在公立医院门口的贼眉鼠眼的医托们,居然有如此严密的机构。他们都不是单兵作战,他们有自己的帮会。
这座城市里的医托足有上万人。所有公立医院的周边,每天都活跃着医托的身影。这些医托来自全国各地,而以四川、湖南、河南、河北人居多,而每个省的医托却都来自同一个县,甚至同一片区域的几个村庄。比如,湖南的医托帮来自于衡阳县,河北的医托帮来自于安国县。所以,每一个医托帮里的人都存在着地域和血缘关系,有的一家老少都在医托帮里,有的刚结婚就带着妻子来到这里,有的孩子一放假就背着书包加入医托帮。正因为医托帮里牢固的亲情、乡情关系,才使得外界人无法进入。
蝎子尾巴和我加入的这个医托帮,至今已经有了十年历史。十年前,来自河南的送水民工李长根因为肚子疼,来到一家公立医院就诊,被医托忽悠到了一家私立医院,骗光了身上仅有的一千元积蓄。李长根突然顿悟:别人能骗我,我为什么就不能骗别人?于是,他也开始做起了医托。
做医托果然赚钱,李长根就从老家把妻子孩子都接过来,一起来骗那些从乡下来到城市就诊的患者。一年过后,这一家人过上了传说中的富裕生活。
第二年,李长根的弟弟一家、妻弟一家,还有表弟一家,全都倾巢出动,来到了这座城市,和李长根一起做医托。李长根培训他们上岗,安排他们工作,俨然成为了他们的领导。
这些人做医托都发了财。后来,同村那些好吃懒做的人都跟着他们过来了,每天动动嘴皮子,说几句编好的话,就有钱赚。这比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从土里刨食的庄稼汉不知要强了多少倍。
这支队伍慢慢壮大,以至于发展到了现在的上百人。
李长根早就不再做医托了,但仍然是医托帮中的老大。他只抽取份子钱,每做成一单生意——成功地骗了一名患者,他就要抽取一定的报酬。李长根很有钱,他现在经营着一家洗浴城,黑道白道都玩得转。
医托帮中的具体事务现在由李长根的妻弟陈高升打理,陈高升在老家的时候是一个骑着自行车到处收药材的小生意人。现在,他掌管着帮中的财务和人事。私立医院和医托是按照1∶9的比例来分红,当天晚上,私立医院会把当天收入的90%交给陈高升,陈高升再把这些钱按照贡献大小分给手下的医托。10%都能养活一家庞大的医院,分给医托们的90%当然会是一大笔钱了。
每个医托具体做什么工作,也是由陈高升安排的。散发传单是每一个进入医托帮里的人,必须做的第一份工作。每份传单在不起眼的位置,都标着“A、B、C……”有多少个人散发传单,就会标明多少个字母。患者拿着传单来到私立医院就诊,医生会暗暗记住是哪一个字母,每一个字母对应着每一个散发传单的人,当天晚上,这个人就能领到报酬。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当初自己散发传单时,传单的右上角为什么会写着一个小小的“F”。这个字母表示,当天最少有六个人和我一样在公立医院的门口散发传单。
医托帮里有着严明的纪律,不能对外泄露帮中的秘密,不能和帮中的人吵架,不能把患者介绍到另外的医院去……否则,会受到惩罚,轻者罚款,重者殴打。
我问:“我们给几个医院介绍病人?”
蝎子尾巴说:“肯定是一家医院。每个帮派只能给一家医院介绍病人。”
我问:“这一百多号人,就只给一家介绍?人多病人少,打起来咋办?”
蝎子尾巴说:“这一百来号人不是只守在一家医院里,分散在好几家医院。也不是只守在医院门口,医院的挂号室、住院部、门诊楼,到处都是。”
我又问:“咱们做这行,干得好的,一月能赚到多少钱?”
蝎子尾巴说:“我听到的是有人一月赚到十万元。要是生意不好,老大凭什么开洗浴城?经营那么大的一座楼,没有几百万拿不下来。”
蝎子尾巴还说,为了刺激医托拉客,帮里还实行奖励机制,干得好的,可以去西藏、新疆旅游;还有的能够去老大的洗浴城免费玩乐,里面有很多小姐。
十年医托,身价数百万,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
和我刚开始暗访医托时,被骗到的那家医院一样,我们所服务的这家医院也是一座残破的两层楼房。里面只有两名医生,都号称北京著名医院的客座教授。医院的走廊里挂满了自己送给自己的锦旗和牌匾,药柜里堆放的都是发霉的廉价中药和树皮草根。医生白白净净、肥肥胖胖、戴着眼镜、端着架子、道貌岸然,看起来一副医术高深的模样,很像午夜电视上卖药的专家教授。蝎子尾巴曾多次把患者送到了这家医院里。他见过这两个所谓的教授。
医托和教授之间都有暗号。这些暗号别人不懂,只有他们彼此才明白。蝎子尾巴在送患者去私立医院的路上,已经以关切的口吻,将病人的病情了解清楚,然后,在进到医院,见到所谓的教授后,就用暗号来提示。医托用手指梳头,就表示患者头疼;咳嗽两声,就表示患者咽喉疼;用手捶着腰部,就表示腰部有问题……这些私立医院都是卖中药,所谓的医生教授都号称中医药专家。所以,患者进门后,专家就要先号脉。因为有暗号提示,所以专家装模作样地号脉一番,然后将患者的病情说得八九不离十。患者尚未开口,专家已知病情,患者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接着,专家说什么,患者就不会怀疑什么了。
但是,私立医院有三种病人不接:不是医托介绍的,不接;本地患者就诊的,不接;外科急诊患者,不接。
不是医托介绍的,私立医院担心是便衣警察或者暗访记者,坚决不让走进医院大门。本地的患者,熟悉路径,一旦寻仇,他们惹不起,如果患者有背景,他们更会惹火烧身。外科和急诊,要求的是立竿见影、药到病除,而烂树皮烂草根是根本就不会有疗效的。私立医院在给患者开了巨额的中药后,在患者走出医院大门后,他们还会盯梢跟踪。患者是乡下人,长途跋涉来到城市看病,肯定会有人陪同,所以一般都是两三个人前来就诊。在他们走出医院后,一定会交谈评论,盯梢的人就在旁边偷听,如果患者没有怀疑,就停止跟踪;如果患者准备去派出所或者别的执法部门报案,盯梢的人就会在偏僻处设伏殴打,抢夺病历。不过,后一种情况非常少。即使外地患者意识到上当受骗了,也只想赶快离开这座城市。即使想报案,因不熟悉路径,也只好作罢。
更有一些愚昧的患者,回到家后,吃完了第一个疗程的药,又来到这家私立医院取药;还有一些患者,为了节省路费,采取邮购的方式取药。
盯梢殴打患者的,也有一个组织,隶属于私立医院,却不隶属于医托帮。这些人都是本地的地痞流氓。
地痞流氓分为两拨,一拨监视医托,一拨盯梢患者。地痞流氓们每天按时上班,活动在医托们每天出现的地方,监视医托们的活动。如果医托们有违规行为,他们就会偷偷记录,交给流氓头子,进行惩罚。在这个组织里,医托不认识地痞,但是地痞认识医托。
如果一个医托帮和另一个医托帮发生了冲突,这些地痞流氓们也会挺身而出,为黑医院和医托保驾护航。地痞流氓们每天的工作内容只有两项:盯梢和打架。
听着蝎子尾巴的话,我暗暗心惊,江湖确实险恶异常。我不知道,我这些天的行为是否已经被这些地痞流氓注意上了。
这一晚,我突然想到了逃离,赶快离开这片暗礁密布的地方。
好长时间没有见到装逼犯,他去了哪里?我问蝎子尾巴,蝎子尾巴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里,他又会去哪里?
了解到了医托帮内部结构的第二天,我和同乐继续搭伴,在公立医院的门口行骗。我们只要把受骗的患者送上公交车就行了。公交车站有人陪同,下车的地方有人接应。
医院门口活跃着很多医托。医托看医托,一眼就能够认出来,而患者却是认不出来医托的。
我们来到了门诊部,坐在长凳上。我看到旁边坐着一对夫妻,满面怯色,肤色黧黑,一看就是来自农村的。一名戴着眼镜穿着白大褂的男子坐到了他们身边。我想,他可能是这家公立医院的医生。但是,医生在走廊里和病人聊天,却很少见。
白大褂问那对夫妻:“你们要找哪一位大夫就诊?”
妻子犹犹豫豫地说:“我们上次在这里看过病了,这次是来复查的。”
白大褂问:“哪个大夫看的?”
妻子把病历交给了白大褂。
白大褂翻了翻说:“这个医生今天不上班啊。他后天才会来。”
那对夫妻脸上露出了极度失望的神色。
白大褂说:“你们从外地来的吧,住一晚都要很多钱,外面吃饭也要很多钱。这样吧,我介绍你们去一家医院复查,那家医院水平很高,治愈了无数像你这样的病人。”
那对夫妻有些犹豫,白大褂继续劝说。几分钟后,那对夫妻跟着白大褂走出了门诊部大门。我看到一个中年女子从白大褂手中接过了这对夫妻。
白大褂,原来就是冒充这家公立医院医生的医托。
我震惊不已,我只知道公立医院经常会有医托拉客,我没有想到医托居然猖狂到了这种地步,冒充公立医院的医生来拉客。如果是这样,又有几个患者能够分辨清楚啊。太可怕了!
我们枯坐了半个小时,还没有看到一个能够钓到手的患者。好几个人刚刚落座,同乐就走上去,一开口问人家,人家转身就走了。这些可能都是警惕性很高的城里人。同乐很失望,她说:“这里人不好,我们去住院部吧。”就在昨天,老太太在内科住院部钓到了一个患者,层层转手,交给了医院,当天晚上就分到了三百元钱的提成。同乐也想碰碰运气。
内科住院部走廊的长凳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衣衫陈旧,一看就来自于农村。同乐看看左右无人,就走了上去询问病情,介绍老人去我们供职的私立医院。老人还没有答应,突然从病房里走出了一名保安。他将同乐的每一句话都听到了耳中,他喊道:“站起来,跟我走!”同乐的脸吓得煞白。我扭头一看,走廊那边又走来了三名保安。
我们被带进了医院保安室。
保安室里只剩下了偷听同乐谈话的那名保安,他可能还不到二十岁,脸上还有一层淡淡的茸毛,制服穿在身上,却又要竭力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神情。他先拿出了一沓儿医院的规章制度让我们好好学习,他因为紧张,声音都有些颤抖。
同乐老老实实地学习,翻开第一页,没有看几行,就遇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字,她恭恭敬敬地问保安:“大哥,这个字读什么?”
年轻的保安伸出脖子仔细看了看,说:“我也不认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马上威严地站直了身体:“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来到这里,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听得直想发笑。
过了十几分钟,我看完了医院的规章制度,不过就是一些按时上下班、救死扶伤之类的条款,和我们的医托“工作”没有任何关系。同乐也合上了规章制度,我不知道她是否看懂了。
保安说:“看完了,谈谈你们的感想。”
我感到非常好笑,看完了医院的规章制度,却要医托来谈感想。这实在太滑稽了,驴唇不对马嘴。我偷眼看看保安,保安的脸上是一副扬扬自得的神情,好像监考的老师抓住了偷抄夹带的学生。我又看看同乐,同乐低着头,用手指搓着衣角,身子轻轻地左右晃动,真像是挨了批评的学生。
保安又说:“认识到你们问题的严重性了吗?你们这样做,是对人民的极不负责任,危害是很大的,影响是恶劣的。”保安把在学校中听到的老师批评学生的话,全用到了我们的身上。
我赶紧配合着说:“我们知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保安拉开抽斗,从里面拿出了两张纸,摊放在我们面前,又取出了两支书写笔,在一张报纸上试了试,一支能写,一支不能写。他把不能写的那支笔又放进了抽斗里,把能写的那支笔和纸推到了我的面前:“写,写下来。”
我问:“写什么?”
保安说:“保证书。”
我感到一阵好笑,居然还要写保证书。
我故意说:“我不会写,怎么写?”
保安拉开了墙边的立柜,取出一沓儿纸张说:“你怎么这么笨?连保证书都不会写?在学校里没有写过?看人家怎么写的。”
保安摊开那沓儿纸,让我看,那上面都是医托所写的,每人一张,足有几十个人。保证书上除了姓名、年龄、籍贯等信息外,还有一些“下次绝不重犯”之类的话。
我匆匆写过几行字,无非就是痛改前非、知错就改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同乐又照着我写的抄写了一遍,交给了保安。保安收起来说:“你们以后不准再来这里。我如果再看到你们,就要把你们关起来。”
我知道保安只是在吓唬我们,这个没有多少社会阅历的娃娃保安可能真的认为他有权利能将我们关起来,但是我知道这是严重违法的行为。他没有权利关押一个人,即使这个人是医托或者小偷。保安没有执法权。
当天晚上,回到了旅社,我向蝎子尾巴说起了被保安抓住,并写了保证书的经历。蝎子尾巴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个什么?你问一问,这里谁没写过保证书?明天还去那个医院门口上班。”
我问:“这种事情真的没人管?”
蝎子尾巴说:“谁管?没人能管上。我们一不偷,二不抢,带他去医院看病,这是两相情愿的事情。哄死人不偿命,谁能把咱们咋了?”
难道真的就没人管了?我想。医院肯定是管不上的,它只能提醒患者“谨防医托”。那些年,医院里还没有这样的提示语,最近几年,一些公立大型医院里才出现了这样的标示。那么,执法部门呢?执法部门要的是证据,可是受骗的患者很难想到要报案,即使个别想报案的,也被地痞流氓殴打一顿,抢走了病历等证据,他们又如何去报案?执法部门又如何来采证?
正因为很难管上,医托才这样猖獗横行,无法无天。
加入医托帮后,我还没有拉到一单业务,而身上只剩下了几十元钱。这些钱花光了,我不知道该怎么生活。每天和同乐在一起,因为拉不到患者,就没有提成,我每天都请她吃饭。
写了保证书后的第三天下午,我和同乐走在回旅社的路上。路过一家酒店,我对同乐说:“你先回去吧,我要上厕所。”同乐坚持要等我,我说自己拉肚子,一定要她先走。同乐拗不过我,只好自己独自走了。
我来到了酒店,径直走进电梯里,直达顶楼。我担心身后会有打手跟踪,又从顶楼一级级走下来,来到了一层。大堂的沙发上坐着几名男子,我不知道是不是打手,就从后门快步走出,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回头看到后面没有车辆跟踪,就直接开到了报社门口。
夜晚,我和一名便衣警察又回到了小旅社,见到了舍长蝎子尾巴。我将蝎子尾巴约到了旅社外面,蝎子尾巴被“请”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里,蝎子尾巴说出了那家黑医院的具体位置,老大李长根的洗浴城所在的地点,老二陈高升居住的地点。这些地方,作为资深舍长的蝎子尾巴都去过。而我作为一名刚刚加入医托帮的小喽啰,是没有资格进入这些地方的。
第二天早晨,这个黑医院与医托、地痞勾结在一起的窝点,被彻底端掉了。在黑医院里,警察搜查出了好几个记账本,那上面详细记录了医院和医托们的分红情况,还有一些发给外地患者的邮寄单。在药房里,警察查出了各种各样腐烂的药渣,还有一些散发着异味的树皮草根。
装逼犯是在医院被抓获的。此前,他因为与湖南帮打架,被打断了肋骨。老大李长根后来以强迫、组织卖淫罪和诈骗罪被起诉,至今还关在监狱里。医托帮中的其他核心成员也都受到了惩罚,小喽啰则被遣散了。
后来,同乐在我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个在服装专卖店做营业员的工作,生活得很好。蝎子尾巴回到了老家,办了一个养猪场,听说每年出栏猪就有上百头,生意很不错。
医托现在在各大城市的公立医院依然存在,而且人数好像还呈上升趋势。他们盯上的依然是从乡下来到城市求医的患者。他们骗人的伎俩,和几年前相比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要避免上当受骗,其实也很简单。如果你来到公立医院看病,不管别人说得天花乱坠,你一概置之不理,就是不跟他走,医托也就无可奈何了。
——本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