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到了郊区一家小旅社居住。这家旅社有三间房屋租给了医托们,一间住男人,两间住女人。医托中的女人比男人更多,这是因为女人的话更容易让人相信。
居住在小旅社的,都是低等医托,而干这行时间长的医托,能言善辩、舌绽莲花的医托,有的已经在这座城市买到了套房,没有买到套房的,也租住在高档小区里。
装逼犯没有住在这里,尖嘴猴腮也没有住在这里。住在这里的都是刚刚入行的医托和那些反应木讷言辞笨拙实在不适合做医托的人。比如我,比如那个认为老外有钱就会家家养着两头牛的农村女子,她叫同乐。
装逼犯遭到上次的羞辱后,沉默了三天,然后又开始张扬了。三天后的一天,在那条街道边的一家饭馆吃饭时,他告诉我说,他的祖上是南方总督,管辖南方所有省市,当然也包括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省份。他说他的祖上很有钱,顿顿吃人参,天天喝龟汤。他在北方的时候,是生产队长,大小也是个官。他的儿子考上了“清大”,出来后至少也是个市长,“‘清大’一毕业,国家就会给个市长的”。
我只听不说,我知道他在吹牛。像装逼犯这样的人,如果哪一天不吹牛的话,肯定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吹牛装逼是他每天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
我从来没有听过中国古代还有“南方总督”的官职,如果真的设立了这一官职,管辖广阔,尾大不掉,与朝廷分庭抗礼,统治者一定会寝食难安。而顿顿吃人参,肯定会吃出病来;至于龟汤,古代根本就没有,那是前些年一个长跑教练“研制”出来的,据说能够提高忍耐力。“清大”,居然这么厉害,一毕业就给市长?
我装作很惊讶地问:“‘清大’是什么大学啊?”
他做出一种嗤之以鼻的神情来:“这你也不知道,农民到底是农民嘛,孤陋寡闻!只看到眼前一尺远,也只听到耳朵边一丈远。告诉你吧。”他像领导做报告一样一字一顿地说:“‘清大’,就是清——华——大——学。它是北京的,也是中国的,更是全世界的,它是全世界最好的大学。毛主席和周总理都是从‘清大’毕业的,他们在学校里就是好朋友。”
好长时间里,我都以为装逼犯的儿子上清华大学。一个月后,我看到医托队伍里新来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农村青年,操着一口正宗的河南话。我听别人说,他是装逼犯的儿子,而且是唯一的儿子。他在老家卖烤红薯。
小旅社里居住了很多刚刚从农村来到城市做医托的人。他们都是医托介绍来的,或者是医托的亲戚。他们都来自于北方的几个山村,听说做医托能够轻松骗到钱,他们就兴冲冲地赶来了。
在黑医的食物链中,其实就是乡下人骗乡下人。城里人和在城市工作的人,一般都有公费医疗和医疗保险。他们手持一张小小的卡片就可以体检买药,甚至有些人还会用公费医疗卡买到医药,转手卖给收药的人。在公立医院里,经常能够见到楼道口、厕所里,到处都张贴着收药广告。这类广告就是针对这类人。
在这家小旅社里,在这些医托中,我听到了很多笑话。
来自偏远乡下的医托们见识短浅,没有文化,却偏偏异常关心国家大事。那一年美国攻打伊拉克,他们就提出了攻打伊拉克的种种方案,甚至有人提出用水攻。他们说:沙漠地区人缺水,水一来,大家都忙忙碌碌地端着盆子给家中储存水。美军马上进攻,伊拉克来不及抵抗,整个国家就唾手可得。他们说这种方法在《三国演义》中出现过。马超打曹操,渭南县令放出马匹。西凉兵争着抢夺马匹,曹操趁乱逃脱。而当萨达姆在地下室里被活捉的时候,他们连连哀叹萨达姆不会躲藏:“就像咱们这样躲在小旅社里,谁能捉到你?”
他们最常谈论的话题是攻打日本。他们说:“日本根本就不是中国的对手。中国这么多人,一人一泡尿,都能把日本淹没了。到时候,咱不救日本男人,只救日本女人。咱们这些人,一人一个日本老婆。”他们说得神情庄重,煞有其事。
他们还经常幻想着如果首都迁移到了他们所在的那个地区,会是什么情景。他们说他们就会成为首都居民。这样的话题经过了三个人的口述,就变成了首都即将迁移到他们所在的那个地区了。他们兴高采烈地传说着这个无中生有的消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莫名的兴奋。
医托,都是些神智不正常的人。他们好吃懒做,好高骛远;他们相信无中生有。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相信自己不是医托,是在做好事,是医疗中介,是把不认识路的人介绍到好的医院去。
小旅社还有一名服务员,是个老年男子,终身未娶,腰身佝偻,满面皱纹,负责打扫卫生。他不会打牌,却又非常喜欢看人家打牌。每天下午,他都乐呵呵地站在石桌旁边,看着这些打牌的人,脸上带着小孩过年的神情。有时候,打牌的人嫌他挡住了视线,就骂他一句,他不恼;或者打牌人哪一张牌出错了,也骂他,嫌他站在身边看,他还不恼。他有点耳聋。
有一天,他看到我看书,就走过来问:“你怎么不去打牌?”
我说:“我不会打牌。”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恍然大悟地说:“哦,我还以为你说你不会打牌。”
在小旅社里,我见到了人们的种种生存方式和生存状态。
医托的每个房间里都要住十个八个人。夜晚,床上地上都是人,打鼾声此起彼伏,放屁声间或响起,屁臭脚臭相互混杂,让旅社变成了公共厕所。尽管时令是秋天,然而,这么多人居住在一起,也一点不冷。夜晚,我将报纸铺在地上,裹紧衣服,靠在墙上,就能度过一个夜晚。
在这里,资历浅的睡在地上,资历老的睡在床上,而很多人来后几个月就搬出去了。他们赚到钱了,他们搬迁到了带花园的小区里。
也有人一直在旅社居住,比如蝎子尾巴,他成了医托的宿舍舍长。据说他在这里已经居住一年了。
蝎子尾巴的外号,不是说他为人毒辣,相反他为人很直率。这个外号是说他性子很急,像蝎子尾巴一样,一碰就会翘起尾巴反击。
当医托很容易就赚到钱,而蝎子尾巴一直没有赚到钱,就因为他的头脑不会转弯,他认死理,他性格急躁,他说谎缺乏艺术性。别人看到患者都是柔声细气,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一般让对方相信自己有亲人在私立医院把疑难杂症治愈好了,而蝎子尾巴则是集团轰炸式的。他一看到患者就像猎狗看到猎物一样,兴冲冲地冲上去,要给人家介绍医院,要带对方过去,还强行抢着要拿人家的行李,让对方不由得对他心怀戒备。他总是和对方交谈没过三分钟,就把对方吓跑了,只因他的态度太热情了。过分的热情则会惹人讨厌和令人警惕。
很多医托都是夫妻搭配,父女搭配,但是没有人愿意和蝎子尾巴搭配。单打独斗的蝎子尾巴很多时候都是空手而归。
我和同乐搭伴做夫妻。其实,医托里面的夫妻,很多都是假夫妻。他们遇到患者后,就一唱一和,共同编造自己家人有病而在“爱慈医院”治愈的谎言。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有些对不起同乐。如果她和别人搭伴,可能能赚到一些钱,而和我在一起,我总是故意说些让患者反感的话,让有些心动的患者退避三舍。我不愿欺骗患者,而同乐当然就没法赚钱分红。
我知道同乐对我一直很好,一直默默地喜欢我,可是她不会表达。她经常偷偷地打量着我,一遇到我的眼神,就咧开嘴巴憨憨地笑着,满脸绯红。
有一天黄昏,我坐在房间门口的路灯下看书。其他医托围着院子里的一架黑白电视机津津有味地看着,突然,大家都听到了同乐的叫喊:“李哥,快来接我。”
同乐端着一碗臊子面条,胆战心惊地走进了旅社大门。面条上飘着一层红红的辣椒油,晃晃悠悠地溢出来,流到了她的手指上。她被烫得吸溜吸溜的,眼睛看着面条,小心地迈动着脚步,不知道先把滚烫的面条放在地上。
我跑出去,从她的手中接过面条,她用力甩动着手指,欣慰地笑着说:“李哥,这家面条可好吃了,你赶快趁热吃。”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呵呵笑着。同乐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那种看着我的亲昵的神情,让我既心疼又难堪。
那次过后,有人就故意叫同乐为“李家妹子”,而同乐也大大方方地答应了。她经常会来到我们男人居住的房间里,在别人的哄笑声中拿走我的脏衣服,有时还会把洗脚水端到我的跟前……
然而,我知道我和她没有结果。我故意对她很冷淡。我说:“你再不要对我这样好。”她笑着说:“没事,我喜欢给你干活。”
我们的关系就连最迟钝木讷的聋子都看出来了。有一次,聋子神情庄重地告诉我:“你有福气啊,你看那女娃子屁股大,以后能给你生小子。女娃子对你实在是太好了,你以后什么都不用干。”
我说:“我不愿意结婚。”
聋子疑惑地问我:“你吃饭后结婚?”他又神色凝重地说:“年轻人啊,说风就是雨,今晚就想结婚?怎么,等不及了?”
只有和聋子说话,才会知道什么是没有共同语言。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从来不缺少故事,缺少的只是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