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下午,我接到了装逼犯的电话,他说:“祝贺你,公司已经录用了你。希望你以后戒骄戒躁的,争取更大成绩嘛。”
我感到极度可笑,我还没有“工作”,何来戒骄戒躁,何来成绩?又何来争取更大成绩?
装逼犯让我第二天早晨在那座废弃的楼房前等他,到时候他会安排我的具体工作,“任何工作是要从一点一滴做起的,以后就会有上升空间嘛。”他一副贪官污吏的口气。
我操!我在心中恶狠狠地骂着,莫装逼,装逼被雷劈。
装逼犯来到的时候,天下起了蒙蒙细雨,那条街道上还没有多少行人。装逼犯背着双手站在我的面前,盛气凌人地教训我,不准迟到,不准旷工,要出色完成工作任务;而他分配给我的工作,则是在这条街道旁边的一家公立肿瘤医院旁边散发传单。
他从衣服下抽出了一卷印刷粗糙的传单,足有几百张,交到了我手中。那种刺鼻的油墨味让人几乎要打喷嚏。
然后,装逼犯就摇晃着肩膀消失在了雨雾中。
我摊开手中的传单,看到上面印着异常醒目的标题《肿瘤克星,专家治癌》,下面是一家名叫“爱慈医院”的介绍和地址、电话号码、乘车线路。癌症被称为世界难题,而这家“爱慈医院”则宣称,自己掌握了治愈的偏方,而且是祖传的。
每一张传单的右上角都用钢笔写上了“F”,我不知道这个字母代表什么。
肿瘤医院门前,散发传单成为了一道风景。
能够来到肿瘤医院求诊的人,很大一部分都是患有恶性肿瘤的人,而恶性肿瘤,就是万恶的癌症。能够来到这里求诊的乡下人,一定是把家中最后一笔钱拿出来治病:养老钱,给儿子娶媳妇的钱,买化肥种子的钱……
他们抱着一线希望,他们幻想着能够用家中最后一笔钱来挽留一个生命。
在这里散发传单的人很多,年龄都是十几岁到三十岁以内的男男女女;以女孩子居多,有的甚至还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冒充医生和护士。
我站在一边,冷冷地观察着周边的一切。我看到这些散发传单的,有这么几种人是不会散发的:不是患者的不发,不是农村人的不发,开车来的不发。
让我感到更加惊讶的是,有两家私人医院,居然在肿瘤医院对面的马路边,摆设了两张桌子。桌子旁树立着巨大的标语:专治各种癌症、癌症专科门诊等字样。骗子开设的私人医院公然与公立医院叫阵。他们如此嚣张、如此疯狂,我实在没有想到。
从农村来到城市治疗的人,基本上都是恓惶人,而可憎的医托,就把肮脏的爪子伸向了他们。
我站在了这些散发传单的人群旁边。我是专门给他们所不发的那三种人发。我一看到小汽车开过来,车门打开,那些腆着大肚子的人走出来,我就装着兴高采烈地迎上去,满面春风地递上一张印刷低劣的传单。他们满脸狐疑地看看,就当着我的面丢在了地上或者垃圾桶里。我乐得他们这样做,我只要把手中的传单发完就算完成了任务。
我还把传单发给那些从我面前经过的衣冠楚楚的城里人。他们和乡下人的最大区别除了衣服外,还有精神状态。乡下人来到人家的城市,总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眼睛里露出胆怯。而城里人则优游自如,他们走在马路上就像走在自家客厅一样;汽车的喇叭声音再响亮,他们也会充耳不闻。他们还会用凶狠的眼睛瞪汽车两眼。而乡下人不是这样,他们一见到汽车就像见到黄世仁一样退避三舍。
城里人拿着我的传单,有的会漠然离开,走向垃圾桶;有的则凶恶地说一句脏话,扔在地上;更多的人是从我的眼前走过,对我连正眼也不会看一下。他们的脸上透着冷冷的高傲。
我喜欢看他们这种神情,也喜欢看着他们把这些肮脏的传单扔在地上。
不到一个小时,传单几乎发完了,手上只剩下薄薄的几张。就在我暗自得意的时候,身边突然走来了一个人,他用泼妇一样的声音骂我:“你他妈的连传单都不会发。”
我抬头一看,是装逼犯。装逼犯像一头发情的公牛,面红耳赤,情绪激昂。他现在再也顾不上喊“的”和“嘛”了。他一激动,就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
装逼犯又骂起来,他全然忘记了自己还穿着西装,还是我的“领导”,还一直以城里人自居。旁边的很多人望着他,望着这头像吃了伟哥一样亢奋的公鸡,望着他红光满面。他们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暗暗冷笑着,转过头去,突然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尖嘴猴腮。
尖嘴猴腮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我。他原来就是医托团伙里的,也许是他叫来了装逼犯,也许是装逼犯在盯梢我。但是,在这样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城市中,我不相信我会和尖嘴猴腮不期相遇、意外邂逅。
装逼犯说:“看看你都发些什么人?给那些农村来的人发。”装逼犯怒气冲冲,像一个充足气的轮胎,一碰就会蹦起来。
我赶忙点点头。
装逼犯离开了,他淹没在了人群中。他在人群中的某一个角落继续观察我。尖嘴猴腮肯定也在暗中观察我,说不定暗中还有人埋伏着,准备对付我。
剩下的几张,我不得不发给那些穿着像农村人的人。在他们接过传单的时候,我悄悄说:“别相信啊,这是骗人的。”
两个身材魁梧、满脸疙瘩的男子突然从一辆小轿车后走过来。他们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一边喊着“专家门诊,肿瘤克星”,一边留意着他们。他们一个光着膀子,胳膊上有刺青;一个把头发染成了黄色,看起来像稻草一样。我不知道这两个男子是什么来头。
他们站到我身前几米远的地方,恶声恶气地问道:“谁让你在这里发传单?”他们的普通话很蹩脚,一个个字艰难地从嘴巴里吐出来,像一个个还没有烤熟的蕃薯,砸得我有些头晕。我需要揣摩一番,才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是城管,还是医托里面的打手。他们行使着城管的职务,但是又不是城管,城管是公务员,公务员是不能刺青的。
我装出很害怕的样子,用惊慌的眼神望着他们。黄头发看到我好欺负,就扑上来打我。其实我早就防备着他们会这样,我趁机把剩下的两三张传单扔在地上,转身就跑。他们在后面追赶。
我当时还有些庆幸,现在可以不用再发那些害人的传单了。
跑出了几十米,我将他们落下了很长的距离。做记者天天在外面跑,让我变得身轻如燕。他们想追上我,估计需要骑电动车。跑过了一道铁栅栏,我突然看到尖嘴猴腮和装逼犯从栅栏后闪了出来。他们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一个个看起来都绝非善类。
他们拦住了刺青和黄头发,大声质问着“干什么,干什么”。他们将刺青和黄头发围在了中间,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要出手的模样。刺青和黄头发气喘吁吁,想跑又跑不脱。
刺青说:“你们要在这里发传单,也得打声招呼啊。”
尖嘴猴腮说:“你算老几?给你打什么招呼?”
黄头发说:“都是出来混饭吃,都不容易,大家消消气,有事好商量。”
装逼犯看到自己这边占了上风,又开始装逼了。他摇头晃脑地说:“古人云,己所不欲,不给别人,给了也白给。你们能发传单,我们难道就不能发哉?”
旁边是一群围观的人。人们都在兴奋地看着他们,眼睛里闪烁着急切的火花,急切地盼望着会有一场战争爆发。
然而,医托们都不喜欢打架。他们喜欢人民币。他们以骗钱赚钱为目的,即使偶尔有了打架的事情发生,也因为平时缺乏训练而没有多少观赏性。
黄头发和刺青听了装逼犯的话,哑口无言,瞠目结舌。
人群里又走出来了几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女子,他们站在黄头发和刺青的一边,两边旗鼓相当。黄头发和刺青一看到来了生力军,马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他们指着尖嘴猴腮和装逼犯的鼻子喊道:“这个地盘是我们的,就不让你们发,怎么了?”
装逼犯说:“淡定,淡定,世界上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嘛。”
尖嘴猴腮和另外几个人则做出了要打架的姿势,黄头发那边也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几个男人在大街上摆出了武侠电影中常有的那种场面,有的握着拳头,有的蹲着马步,还有的像根弹簧一样跳来跳去,模仿人家李小龙。然而,他们的手臂在颤抖,他们的眼神很慌乱。他们都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让对方还没有开打就被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然而,谁的目的也没有达到。后来,他们站累了,跳累了,马步确实不好蹲,又恢复了骂架的姿势。旁边的围观者发出失望的叹息。
骂架的主角是那个女人。她一只手插在腰间,一只手伸向前方,看起来很像一个茶壶。那个女人说着湖南话,语速极快,就像爆炒扁豆。她骂架的时候别人插不进嘴去。她将骂架的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抑扬顿挫,起承转合,没有一句是重复的。尖嘴猴腮急得两颊涨红,抓耳挠腮,一张猴子脸变成了猴子屁股。装逼犯想好了一大堆关于“的”和“嘛”的词,可就是没有机会说出来。他的脸也涨得通红,后来终于蹦出了一句粗话:“我操你妈。”
女子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击说:“你想操我妈,先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鸡巴。你有就让你操。”她扑过去,像一只淌着涎水的疯狗,抓住装逼犯的腰带就要解开。
装逼犯吓坏了。他满脸惊慌,双手护着裤带,像躲避疯狗一样躲避着女子。他再也顾不上装逼了,声音都变调了。他喊道:“不能啊,不能啊。”
然后,装逼犯像逃避被强奸一样抱“腰”鼠窜,身后传来女子绵绵不绝的骂声和围观者的哄笑声。
湖南帮大获全胜,成为这个区域的“地王”。
这是河南帮第一次在肿瘤医院门前开拓业务,没想到大败而归。此后,河南帮退出了这片江湖,这片属于湖南人的江湖固若金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