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看着医托的表演,也开始表演了。多年的暗访经历,让我成为了一个出色的演员,我扮演什么,就像什么。我是骗子的老祖宗。
我捂着肚子,皱着眉头,似乎疼痛难忍,又似乎有难言之隐。我从纸袋里抽出片子,向他们指了指,又放进去,摇摇头,摆摆手,不再理他们。
男子看着我的神态,对我抱有极大的同情。他拍着我的肩膀,悲悲戚戚地说:“兄弟啊,不要伤心,现在科技很发达,什么病都能治愈。让我看看你的片子。”
我把纸袋递给他。
男子抽出片子,对着阳光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对女子说:“老婆,你看,是不是和咱爸的病一样?”
女子也开始装模作样地看,她指着片子惊讶地说:“哎呀,真是一样的。”
男子将片子放进纸袋里。女子安慰我说:“我爸去年也是这种病,花了很多钱,去了很多医院都没有治好。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郭大夫,在郭大夫那里吃了两个疗程的药,就什么都好了。”
我仍旧一言不发,只是用惊喜的眼神看着女子。
女子很热情地说:“我看看郭大夫的电话还在不在。”她掏出手机,按了几下,欣喜地说:“哎呀,真没想到,郭大夫的电话我还保存着。”
男子说:“快点把郭大夫的电话告诉这位兄弟啊。”
女子说:“不行啊,没有经过人家允许,就给电话号码,是不文明的。我要先问问郭大夫,看看他愿意不愿意。”
女子拨打了电话,然后脸上带着惊喜的神情说:“郭教授啊,你真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去年你救了我爸爸,我们全家人感激你一辈子。现在有一个病人,得了和我爸爸一样的病,你一定要救治他啊……”
她在电话里把郭大夫称为郭教授。
女子打电话的时候,男子一直站在一边,看着女子手中的电话,脸上带着敬仰的神情,似乎郭教授随时会从手机里走出来。
女子将手机递给我,悄声说:“郭教授要和你通话。”
我接过手机,听到郭教授说:“我不管你是谁介绍的,作为一名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这些年我救活的病人太多了……你就直接过来吧。我中午不休息了,等着你。”
郭教授的声音浑厚缓慢,一听就知道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这样的老者,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况,这样医德高尚的老者顾不得休息,在那边等你,你怎么能好意思不去呢?
女子拿出一张纸片,那张纸片比巴掌还小,是一张超市的发票,她显然不是有意准备的。女子在纸片上写了郭教授的电话,她边写边查看手机储存的号码,她几乎是看一下,写一个数字,终于写完了,将纸片交给了我。
然后,女子很欣喜地对我说:“这下好了,到了郭教授那里,你就有救了。”
她担心我有所怀疑,又说:“今天早晨我妹妹生孩子,在那家医院住院,我看到了你,没有想到又在这里看到你。我们真是有缘分啊。”
我问:“郭教授在哪家医院?”
女子说:“炮兵医院。”
我暗自好笑,果然又是炮兵医院。
我说:“怎么走啊?”
男子很热情地说:“我送你去吧。”
女子不高兴了,她撅着嘴说:“我妹妹还在医院里,没有人照顾。出来这么长时间了,我们快点回去吧。”
男子看了看我,又看着女子说:“帮忙帮到底啊,你把兄弟一个人扔在这里,成什么样子啊?”
女子说:“不行,让他一个人走,我们还有我们的事情。”
男子说:“兄弟初来乍到,不知道怎么坐车,你怎么没有一点同情心?”
女子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才表示愿意陪着男子一起送我去公交车站。
公交车站在几十米远的地方。一路上,男子异常关切地告诉我说:“不要抽烟啊,不要喝酒,也不要吃辛辣食物。”他把自己当成了一名医生。
而同意送我去公交车站的女子则变成了一名护士,她说:“晚上睡觉要盖好被子,不要感冒了,感冒后就会发烧咳嗽,发烧咳嗽了,病情就会加重。”她似乎说得很有道理,仔细想想还真是这样。大象比蚂蚁大,对!压路机专门把路压,对!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没错啊!
我们来到公交车站,公交站牌边站满了人。
在等待公交车的时候,男子一直叮咛我患病的注意事项:一日三餐最重要,早睡早起要按时,多吃蔬菜少吃肉,加强锻炼要坚持……全都是些正确的废话。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突然问我:“车上小偷很多啊,你装了多少钱?”
我差点就要说出“我身上装了300元”,但话到口边又强行吞了回去,心中暗暗感叹这些医托的手段高明。他们突如其来地、装着关心地问话,让你轻易就说出自己装有多少钱,他们就会知道按照什么标准来宰你,将你的腰包掏空。
我用手掌按按内衣口袋说:“没事,我会小心的。”
男子说:“你坐某路车,在某某站下车,记住啊,别坐过了。”
公交车驶来了,这对男女将我送上了车,然后匆匆离去了。我听见那名女子大声说:“快点去医院啊,我妹妹等着呢。”
这里距离某某站还有好几站的路程。我坐在座位上,掏出书籍继续看,我没有留意到什么时候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一名中年女子。
我完全被书中的内容迷住了,不知道公交车行驶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公交车停止了,我还在看书,突然,身边的中年女子问我:“请问同志,这是不是某某站?”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看窗外的站牌,果然发现这就是某某站。我跳下公交车,看到中年女子跟在我的身后。
这里已经是郊区了,道路很脏,铺着一层浮尘和枯叶,两边的房屋东倒西歪,房屋前还有倾倒脏水的痕迹。道路上也有车子经过,可是大多都是一些拉着沙石的大卡车,轰隆隆的声音如同响雷,连地面都在颤抖,像坦克一样。这里的行人也都表情木讷,衣衫陈旧。他们骑着自行车,骑得飞快,后座上夹着铁锹铁镐一类的劳动工具。
中年女子拿出一本破破烂烂的病历,凑到我跟前问:“同志,你知道到这家医院怎么走?”
我看到她手中的病历上印着“炮兵医院”几个绿色的醒目大字,我摇摇头说:“我也是想去这家医院,可不知道路。”
中年女子说:“我老公在这家炮兵医院住院,今天出院,我要去接他。”
我没有吭声,我不知道她是医托,还是真的患者家属。
中年女子接着说:“这家医院真好啊,收费便宜,医术又高,听说那个郭教授,还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人,还是什么科学院院士。”
我呸!又是一个医托。
当时,看着她满脸的真诚和善良,我装着很高兴地说:“我也要去炮兵医院,怎么走啊?”
中年女子扭头一看,指着十几米开外的一棵大树说:“我们去那边问问。”那棵大树下,蹲着一个抽烟的男子,树身上靠着一辆破旧自行车。
我跟着女子来到了那棵大树下,女子又掏出了那份破破烂烂的病历,问这家医院怎么走。抽烟男子抬手说:“你向前走到路口,左拐,再走三十米,遇到路口右拐,就到了。这家医院很有名。”
女子带着我走到了十字路口,穿过马路,向前走了三十米,然后右拐,果然看到了巷子深处有一幢陈旧的二层楼房,楼顶上有四个大字——“炮兵医院”。这条巷子少有人迹。
身居僻巷,楼房破旧,行人稀少,而抽烟男子居然说“很有名”,他不是医托又是什么?
女子径直向前走去,我跟在后面,走到了医院门口。我故意装着很犹豫的样子,女子回头说:“快点进去啊。”我没有理她,转身离去。我走出了十几米,猛然回头,看到女子站在背后盯着我看,眼神很痛苦。她与我的眼光一碰,就马上转过身,推门走进那家医院。
我向巷子外走去。
距离炮兵医院几十米远的巷口,有一家小饭店。饭店老板是一个60多岁的留着八字胡的老男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老板也是医托,而这家饭店,则是医托的聚居地,也是黑医院的瞭望哨。这有些类似于《水浒》中水泊梁山旁边,旱地忽律朱贵开设的小酒店,看起来工商税务证件齐全,牛肉水酒合乎质量安全标准。他们合法经营,童叟无欺,而实际上是个黑店,专为草寇山贼通风报信。
我走进了这家饭店,要了一杯扎啤喝。刚刚喝了一口,门外走进了一对老年夫妻模样的人,手捧锦旗,向老板打听:“炮兵医院怎么走?”
老板问:“你们问这干什么?”
老妻子模样的女人说:“你不知道啊,我老伴儿被别的医院判了死刑,想带着他回家等死。这时候就有人介绍我们去炮兵医院。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想到,开了一些药,喝了一个月,居然全好了。”
老丈夫模样的人流出了眼泪:“郭教授是好人哪,世界上难得有这样的好医生啊。”他展开锦旗让老板看,也装着不经意地让我看到了。
老板指着巷子里说:“你们往里面走,就是炮兵医院。”老夫妻模样的男女千恩万谢,离开了小饭店。
到了现在,你如果是患者,你还怀疑这家炮兵医院吗?你还怀疑郭教授吗?
医托运用的是连环骗术,天衣无缝,环环相扣,毫无破绽,让你防不胜防,让你不信也要相信。
我想起了《三国演义》中“三顾茅庐”的故事。诸葛亮还没有指挥作战,但是所有读者都认为诸葛亮本事超群,神机妙算,为什么?因为有太多的人说诸葛亮了不起。先是那个什么世外高人水镜先生,后是给刘备露过一手的徐庶,然后是一帮江湖上的朋友,都在说诸葛亮了不起。所以,诸葛亮还没有出场,所有读者都认为诸葛亮真的了不起。
酒托和黑医深谙此道,他们一定熟读了《三国演义》。他们相信舆论的宣传力量,相信谎言重复一百遍就是真理。到了现在,这么多人都说炮兵医院好,说炮兵医院收费低廉,说郭教授医术高超,你如果还不相信,那你就只会是和我一样的暗访记者。
这么多的医托,像接力赛一样一棒接一棒地把你送到了黑医院里,花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值得吗?他们的收入怎么样?这样做,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在走进炮兵医院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流水线的作业方式,就是他们每天的功课,也是他们每天的工作,他们每天都要用这样的方式送很多像我和你这样的人进入黑医院。
而你,则是这些人的衣食父母,他们要靠你养活。他们是你的不孝儿女,你养活了他们,他们还要骂你是傻逼。
我走到了炮兵医院的大门口,刚刚推开玻璃门,大厅里立刻就迎来了一名身材高挑、容貌漂亮的女孩子,穿着洁白如雪的护士服,明眸皓齿,一笑还有两个酒窝。面对这样美丽热情的白衣天使,你舍得再推门走出去吗?
白衣天使的笑容很甜很甜,让你的骨头变得很酥很酥。她微微弓腰,用唱歌一样的声调问你:“我能帮您什么?”
你在别的医院见到过这样漂亮又谦卑的白衣天使吗?没有。现在,你更不好意思走出去了。从走进这扇玻璃门,你就只剩下挨宰的份儿了。你的意识已经被他们完全控制。他们要你做什么,你就只能做什么。
我环顾四周,看到这家医院的一层只有几个房间,一间房间的窗口写着划价收费,一间写着药房。一个烫着卷发的女子透过划价收费的窗口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不知道在忙什么。两个穿着白大褂和牛仔裤的年轻男子,正把一包又一包的中药交到站在窗口外的一对夫妻手中。这对夫妻衣裳破旧,面露怯色,一看就知道来自偏远的农村。妻子的手中拿着一个塑料编织袋,中药将塑料编织袋撑得鼓鼓囊囊的。
我看着编织袋想,这一编织袋中药,少说也有上万元。
药房的旁边是“专家室”,房门半开着,我看不到里面的人。
白衣天使将我引进了“专家室”,对桌子后坐着的一位男子说:“郭教授,有患者找您。”
郭教授正在看着一页病历,脸色平静。他只默然地看了我一眼,又将眼光落在了病历上,看起来很高傲。我想,一般教授和专家都是很高傲的。他越高傲,你越相信他有学问,有学问的人才会高傲。
白衣天使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我在一边暗暗地打量郭教授。郭教授估计有七八十岁,有限的头发全部花白,整齐地向后梳去,头发间露出了头皮。郭教授非常干净,衣服整整齐齐,一尘不染。他的皮肤一看就是长期没有遭到太阳暴晒的皮肤,尽管手背上、脸颊上有了一些老人斑,但是皮肤看起来还有些紧凑,也有些苍白。郭教授的五官搭配端正,神色从容,很符合影视剧中老中医的形象,也很符合电视医药广告中的那些老中医的形象。而中医又是越老越值钱,越老,表示医术越高明。
郭教授依然对我置之不理。我小心地说:“是一个女子介绍我过来的,她说……”
郭教授打断我的话说:“我不管你是谁介绍的,但是,作为一名医生来说,我会认真对待每一位病人。”
郭教授说完话后,这才转过身来,亲切地问:“你哪里不舒服?”
我赶快配合着他咳嗽了两声,将手中的CT片子交给他。他照样没有看纸袋上的文字,取出一个镊子,很内行地夹出了片子,然后拉亮电棒,对着棒管看。他的神情很凝重,好像科学家对着显微镜观察细菌一样。
我又咳嗽了两声。
郭教授似乎是很随意地问:“你从哪里来?”
我说出了我工作的那座小城市的名字。
郭教授突然放下片子,神色有些沉稳又有些悲伤地对着我说:“我不能不告诉你,你这是肺癌。本来不能告诉你的,但是出于人道主义,我不能不告诉你。”
我故意做出惊慌的样子,我说:“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郭教授抿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慢悠悠地说:“不过,只要你按时吃药,药会在体内消灭癌细胞的。”
我问:“什么药?”
郭教授说:“目前,西医对癌症无能为力,只有中医才能对癌症起作用。我给你开些中药吧。”
我露出满脸悲戚,沉吟不语。
郭教授问:“你带了多少钱?”
我支支吾吾地说:“钱不多,但是我可以到我亲戚家取钱。他在这里做生意。”
郭教授不再问什么了,他大笔一挥,在一张白纸(不是病历)上龙飞凤舞地写起来,边写边说:“你家在外地,来一趟不容易,我先给你开一个疗程的药吧。吃完后,你再来,我再检查一下。这样可以节省车费。”他似乎是在替我着想。
郭教授把那张白纸给了我。我一看,上面的字迹不认识,只能看到下面有“30天”的字样——他给我开了30天的中药。
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把这些中药名字写在一张白纸上,而不写在病历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郭教授喊来了白衣天使。白衣天使带着我去划价收费的窗口。那个头发烫成鸡窝的女人在计算器上点点戳戳,然后说:“13950元。”
我愣了一下,轻声说:“我没有这么多钱。”我没有想到这个面容慈祥的郭教授手中的屠刀居然磨得如此雪亮。
鸡窝头问:“你有多少钱?”
我飞快地在心中计算了一下,13950元,30天,每天465元,而我身上只有不到300元。
这可怎么办?
鸡窝头和白衣天使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他们的眼光再也没有刚才那样的温柔可亲了。
郭教授也站在房间里盯着我。房间幽暗,大厅豁亮,幽暗中,他的眼光像老鹰一样狰狞恐怖。他说:“你刚才不是说有亲戚吗?给你亲戚打电话。”
我哪里有什么做生意的亲戚!我暗暗叫苦,思索着怎么脱身。我斜眼看到,药房里的那两个穿着牛仔裤的男子推开门走出来了。
我向两边看看,看到墙边靠着一个扫把。我装着害怕的样子,退到了扫把边,心想如果发生了冲突,我先把扫把抓在手中进行反击。
鸡窝头站起身来,继续问我:“你有多少钱?”
我说:“我只有不到100元。”
鸡窝头还没有说话,郭教授喊道:“没有钱你来看什么病!”他走出“专家室”,撕下了慈祥的面具,歪着脖子看着我:“给你亲戚打电话。”
“我大表哥明天才能回来,他是做生意的……二表哥的电话,我不敢打。”我头脑飞快地运转着,突然想出了一个计策。
两名穿牛仔裤的男子走到了我的面前。他们用恶狼一样的眼光盯着我。他们再也不是穿着白大褂的慈眉善目的药师了,而是两个街头混混。
一个年龄稍大的混混说:“有什么不敢打的?现在马上打,给老子送钱来。”
我装着很难为情地说:“我二表哥脾气不好,他刚刚从监狱出来,杀了人……”
大混混和小混混交换了一下眼光。小混混故作聪明地说:“吹什么牛?杀了人早就枪毙了,还能放出来?”
我听到这句话,立即判断出这是一个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混混。这样的混混属于那种既无知又胆怯的小角色。我马上镇静下来,慢悠悠地说:“我二表哥在这里名气太大了,前年带着几个小弟兄,砸了人家的商店,还把老板砍死了。我大表哥花了100万,把他保释出来了。他现在还经常打架,身上带着刀子,动不动就放人家的血。”
两个混混显然都害怕了。他们向后退了一步,小混混还不服气地说:“你骗谁呀?你有这样一个表哥老子也不害怕,老子也不是吃素的。”
我看着他,目光很平稳,一字一顿地说:“他外号叫镇西关,还叫豹子,你如果是道上的朋友,肯定知道他。”
小混混哑口无言,大混混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尴尬的神情。我知道他们不是“道上的朋友”,道上的朋友谁愿意整天被关在这里?谁愿意学难懂的中医知识?既然他们不是道上的朋友,就肯定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情;既然他们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情,就不知道是否有镇西关、豹子一类的人物;所以我可以随口说,可以说镇西关,也可以说镇关西;既可以说豹子,也可以说蚊子,反正他们不会知道。
鸡窝头走过来,她的态度平和了很多,她笑着说:“你让我们忙活了这么久,总得买点药啊。再说,这些药对你的病是很有效的。”
我本来可以不买药。我想现在我即使不买药,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因为我有一个杀了商店老板的表哥罩着。哪个开店的能不怕这种杀过商店老板的人?可是,我想看看他们到底会给患者开些什么药,就决定买一点。我说:“我只有80多元钱。”中午吃饭和刚才买扎啤的时候,100元只剩下了80多元的零钱,装在外衣口袋里,而另外的两张百元大钞,装在内衣口袋里。
郭教授在一边说:“那就先买80元钱的药吧,等你喝完了,再来买啊。”郭教授说完后,就走进“专家室”里。
我一直很担心他们会对我搜身,还好,他们没有搜查。鸡窝头的头又缩了回去,两个牛仔裤走进了药房。
大厅里暂时没有人,也没有人留意我。我看到墙角有向上的楼梯,轻悄悄地跑过去,三步两步地顺着楼梯爬上二楼。二楼空无一人,仅有的两间房屋门窗紧闭,一间的门上写着“美容整形”,另一间的门上写着“不孕不育”。这是两个最容易骗人,也是傻子们最热衷于上当受骗的两个行业。骗子们拿着修脚刀,在你的脸上刻刻划划,然后说你比原来漂亮多了。漂亮不漂亮本来就没有定论,你认为自己还不如原来漂亮,他说你就是比原来漂亮。骗子们让你们夫妻吃一大堆中药。你质问他为什么吃了那么多的中药还没有怀孕,他说疗效还没有显示,还需要继续吃药。最后你自己没有钱了,就会停药。他说你既然停药了,当然就没有效果了。
二楼空无一人,当然没有病床,也没有那个妻子来接的住院的丈夫,也没有那对送锦旗的老夫妻。他们都出去继续骗人了。
我趴在一间房屋的窗口,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大混混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身后,他怒气冲冲地质问:“干什么?”
我转过身来,平静地说:“我找厕所。”
大混混没好气地说:“厕所在一楼,跑上来干什么?”
在炮兵医院里,我给了80元,拿到了一小包中药。
推开玻璃门走出去,快到巷口的时候。我看到两个男子正从巷口走进来,一老一少,形同父子。他们衣服陈旧,东张西望,一看就是刚刚从农村来的。
父亲模样的人问我:“请问师傅,炮兵医院在哪里?”
我悄悄说:“快点离开。”
他瞪着不解的眼睛看着我,嘴里嘟囔着:“我为什么要离开?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没招你没惹你,我为什么要离开?”
他简直愚钝得让人气愤。
饭店老板看到我们在说话,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对父子俩说:“我认识炮兵医院,我带你们去。”
我左右看看,看到周围再没有可疑的人,也没有医托。我对这对父子说:“别去那家医院,我带你们去一家好医院,保证治好你的病。”
父亲模样的人后退两步,捂紧腰中的布袋,好像害怕我抢走似的。他冷冷地说:“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是干什么的?”
他说完后,就跟着饭店老板走了,他的儿子也跟着走了。
望着这对父子离去的背影,我只能一再摇头。
我回到了报社,先拜访总编。总编很热情地起身倒水,然后从一盒刚拆开的香烟中抽出一根递给我,又将剩下的香烟全部装进了我的口袋里。
我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行?”
他笑着说:“我知道你抽烟。”
我给总编说了遭遇医托的情形。总编很感兴趣,他说:“打进去,把医托和医院所有的骗人伎俩都揭露出来。”
从总编办公室出来,我来到报社附近一家公立医院的药房门口,拿出炮兵医院的那一小包中药让他们鉴定。
几分钟后,药剂师说:“这些是没有任何药理作用的树皮草根。”
回到小城后,我把CT片交给了欧阳叔,告诉他只是轻微肺炎,以后注意点饮食就行了。
我突然想起了传销团伙经常说的一句话,要善于总结,总结了才能进步。
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也开始总结。我仔细回想和医托交往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我深深感到医托的每一个步骤都设计精妙,环环相扣,让人不会起疑心,让人即使起了疑心,也会在随后的不断被灌输中渐渐消除疑心。这些环节中,有不同身份、不同年龄的人;他们中,总有让你相信的人;即使你怀疑他们是医托,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医托?你不信也要相信。
少年是第一个关口。人们平时总是说,孩子不会说谎,孩子的话最真实。孩子没有给你推荐炮兵医院,只是向你问路,只是随口说他妈妈在那里住院,你能够怀疑什么?你的头脑中已经有了炮兵医院这个“概念”,你相信了有这样一家医院,而且还有人住院;既然有人住院,那肯定就是一家具有相当规模和等级的大医院。
接着,是一对要买锦旗的夫妻现身,他们照样不介绍你去炮兵医院,只是说买锦旗要送给炮兵医院的医生,他们只是向你问路,你还是不会怀疑他们是医托的。但是,你现在已经知道了,这家炮兵医院的医生医术高明。
然后,是一名靠讨要打火机和你搭讪的男子。这很正常啊,向你讨个火点烟的人多的是,古代有,现在也有,你丝毫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你给了他火,他会向你表示感激,怎么感激呢?给你说实话。什么“实话”?你要去的这家医院不行,炮兵医院行,而且还现身说法,他就有亲身经历。到这种时候,你信不信,我估计80%的人都要信了。古人说“三人成虎”,三个人说相同的话,听者就会相信。
如果你属于那20%的人,你很固执,你很执拗,你一条路走到黑,你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你撞倒南墙不回头,那好,后来还安排了一个祥林嫂,她哭哭啼啼,满脸悲伤,让你深表同情。这一个“底层劳苦大众”的人,她的话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你会天真地认为:她怎么会骗我?她骗我对她有什么好处?这样的可怜人一定有不白之冤,一定有深仇大恨。她一定被我要去的这家医院害苦了、害惨了,所以才会苦口婆心地在这里劝说。
这样四道关口走下来,能够走进那座公立医院的,就不会有多少人了。
医托们为什么会选择在这条路上行骗拉客?因为乡下人来到省城,一般都会选择火车,火车票比汽车票便宜。乡下人来到省城,连道路都不知道怎么走,晕头转向,而晕头转向又是行骗“卖当”的最佳时机。有人上当,就有人“卖当”,上当就是“买当”,是需要掏钱的。骗子们不会让你白白上当,不会那么便宜你。
那对夫妻模样的人为了表演逼真,他们假借妹妹在医院生孩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一个要送我,一个要离开,让我丝毫也不会怀疑到他们是那家医院的医托,让我相信他们只是好心给我介绍这家医院。他们不是那种舍己为人的活雷锋,在现在这个社会,遇到活雷锋反而让人起疑。如果他们热情地一致送我去上公交车,我反而会怀疑他们的。
你一上公交车,那个中年女子也上公交车了。其实她就待在公交站牌旁,她和这对夫妻(有可能是真夫妻,也有可能是假夫妻)认识。她一看到这对夫妻带着我走过来,就知道该她上场表演了。她装着乘客坐在我的身边,查看着我的一举一动。这时候,你如果是便衣警察,如果是暗访记者,如果是单独行动,一般会在车上打电话说:“我现在去那家医院了,你们随后跟过来,安排行动。”如果是两三个人在一起,也会在车上商量下一步怎么办。这样就会露出马脚,这个中年女子就会马上通风报信。
万幸的是,那次是我一个人暗访。我暗访前没有给报社打招呼,也就没有必要在公交车上打电话,也就没有露出破绽。而我差点坐过了站点,这个医托还提醒我。她的提醒也很巧妙,没有很多年的行骗功力,是想不出这样巧妙的问话的。
为了让我相信她不是医托,她是真的接丈夫出院,她也在问路,而不问路过的行人,只问树下抽烟的男子,说明这个男子也是医托。
她说是接丈夫出院,没有说看望住院的丈夫。出院,说明康复了,说明这家医院医术高明;而住院,还说不清能不能活下来。至于她为什么没有陪丈夫住院,家里农活忙,家里喂着一群小鸡,家里还有几个月大的孩子,随她乱说,你都会相信。
你看到这家医院那么简陋破烂,在门口犹豫了,这时候,就来了送锦旗的。你亲眼看到送锦旗的人来了,你还怀疑什么?
范伟大哥说:防不胜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