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组讨论会结束后,我刚刚走进房间,突然,有人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是大志。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男子。
大志冷冰冰地对我说:“把你的衣服脱光。”
我问:“凭什么?”
大志突然抬起手来,打了我一个耳光:“凭什么?你竟然敢这样对上级说话。”他身后两个男子,也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第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一个好东西。”大志踹了我一脚后,怒气冲冲地说。然后,他在我的身上摸来摸去,将传呼搜走了,还将我身上仅有的100多元拿走了。
大志又问:“身上还有钱没有?”
我说:“没有了。”
两名男子不由分说,开始剥我的衣服。我想反抗,可看到窗外站着那些被传销洗了脑的人,他们一个个愚昧而又狂热,弱智而又疯狂,我就知道此刻反抗和逃跑都是无益的。我索性站直身体,任他们摆布。
他们把我的鞋子脱下来,在鞋垫下面翻找着;又在衣缝里摸索着,终于找到了我藏在衣底的100元钱。这次暗访前,我担心逃出魔窟后,没有车费,就将外套里面的口袋撕开,将100元藏在了衣服下摆里,没想到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搜出来了。
“你们的阴谋诡计,怎么能逃脱老子的火眼金睛?”大志骄傲地说。显然,此前他一定搜索过很多人的衣服。他知道钱一般会藏在衣服的什么地方。
我看着大志手中的100元钱,心中暗暗叫苦,如果从这里逃出去了,我没有一分钱,如何才能回到报社?
大志骄横地说:“刚才问你,你还说没有钱,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你他妈的一点也不老实,我一看你就是个坏人,我真没有看错你。”
我一言不发,遇到这样的流氓,我只能选择沉默。
“穿上衣服,站到外面去。”大志恶狠狠地说。
我穿好衣服,慢腾腾地向门外走。现在惨了,即使我从这里逃出去,身无分文,又如何生存?
我刚刚走出房门,中年男子就走进去了。此前,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他说他是一名大学老师。我听见他的声音从窗缝传出:“感谢领导给了我这次发财的机会,我一定把握机遇,迎难而上,勇于进取,开拓前进。这是我的手机,这是钱,我踊跃上缴。”
我想,这位大学老师,此前一定是给学校写汇报材料的。他的口中全是这样空洞无味却又光明正大的词语。
我被勒令站在屋后反省。那两名男子坐在屋檐下的小凳子上监视我。他们谈笑风生,一人手中拿着一根长棍,故意将长棍在地面上击打得啪啪作响。如果我一回头,他们就会用棍子抽打我;如果我一张口,他们的棍子也会落在我的身上。为了不再挨打,我索性望着房檐角落,一言不发。
檐角处,一只蜘蛛正在结网。这只蜘蛛很黑很大,剧毒无比,模样狰狞恐怖,几条腿又细又长。它蹲踞在房檐顶端,吐出了细细的黏丝,黏丝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好像美丽的金线一样。风吹着黏丝,飘飘荡荡,摇摇晃晃,终于沾在了墙壁上,将墙壁与屋檐连接起来。蜘蛛沿着又韧又长的黏丝爬过去……很快地,不到半个小时,一张精致整齐而杀机密布的蛛网就形成了。蜘蛛又回到了屋檐顶端,像个阴谋家一样,耐心地等待着猎物落网。
几分钟后,一只蜜蜂嗡嗡地飞过来,一头撞在了透明的蛛网上。它奋力挣扎着,拼尽全力扇动着翅膀,却被越缚越牢。蜘蛛出动了,它不慌不忙地沿着蛛网,爬到了蜜蜂的身边,将还在垂死挣扎的蜜蜂裹在了爪下……
我突然感到这个院子里充满了杀机。地面上,这个传销团伙就是一只巨大的蜘蛛,他们在偷偷地编织着一张毒网,每一个不经意路过的人,只要触动了一根蛛丝,就会被他们牢牢缚住。而房檐下,一只黑蜘蛛也在张网守候。每一个走进这座院子的生物,都会面临着生死搏杀。
下午,传销团伙又开始培训。
跟着这一群疯狂的人走出院子,我才感觉自己还没有吃饭,我向大志提出,要求吃饭。大志冷冰冰地说:“没有饭了,晚上再吃。下午你再敢顶撞我,晚饭也没得吃了。”
原来,在这个团伙里,下级要对上级绝对服从,上级的话就是圣旨。所有的财产都是公用的,不能有任何私人的物品。而对传销的质疑,更被认为大逆不道。
我想起了太平天国。
还是在那座院子的大厅里,还是在进行谎话培训,不同的是,这次听课的人少了很多。主讲人也换成了一张新面孔,一个30多岁戴着近视镜片的女子。她将几本小册子放在了讲台上。
下午培训的是如何“邀约”。传销者们,给发展下线起了一个很诗意很温馨的名字,叫做“邀约”。
女子说:“我们的工作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只要你懂得了邀约的艺术,你的事业就成功了一半。”
女子在台上娓娓道来,笑容可掬;大家在台下睁大眼睛,如痴如醉。
女子说:“邀约的第一步,就是要列出名单,写出电话号码,越详细越好。这个人的姓名、年龄、什么样的性格、什么工作、收入情况等等,都要写出来,这样你就能够对症下药。”
我心想,谁的电话号码如果被这些疯子写出来,谁就倒霉了。
女子又说:“我们带着他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带着他发财。他一定很高兴。我们这不叫传销。传销都是在销售产品,我们没有产品。所以,各位可以完全放心。”
强盗和小偷从来不会认为自己是败类。他们认为别人有的,我们为什么就不会拥有?强盗和小偷都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女子继续介绍经验:“电话号码写好了以后,在主任的帮助下进行筛选,具体录用哪些人呢?这里面有很深的学问。那些不满现状的人,才会具有进取心,我们就要选择这样的人;有一定经济实力的人才能交得起入会费,穷光蛋就不要让他进来了,我们这里不是慈善机构。
“打电话也有学问,行内有‘三谈三不’:谈理想,谈前途,谈你在这里的优越性;一般不能第一个电话就邀约,不能独自打电话,不能电话时间超过三分钟。”
我暗暗心惊,传销果然有一套高深的理论。他们的理论已经形成了一套体系。这些害人的东西非常善于利用人们的心理,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就上了贼船。
下午的讲课结束后,我趁教室里混乱不堪,偷偷走到了讲台边,将其中的一本小册子卷成筒,塞进了衣服口袋里,小册子又穿过口袋,掉落在了衣服下摆。
上午,大志已经搜过了我的衣服,相信他不会再搜查了。
一回到居住的那个院子,我径直走进了厕所,插上木门,打开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小册子的封面印着《连锁销售实用资料》,没有出版社,没有书号,显然属于传销团伙的内部资料。
我翻开第一页,看到了“普遍撒网,重点培养”的条目。在这个条目下,还有几行文字:“适合我们的人:1.有抱负有理想的人,2.做生意不成功的人,3.不安于现状的人,4.大学毕业没有工作的人,5.做生意先成功后失败的人,6.下岗职工、复员军人。”
我看了,大吃一惊,这些人正是最容易冲动,也是最急于改变现状的人啊。我不得不佩服传销头子对心理学研究的精通。
另一行写的是“不适合我们的人:1.生活无着的人,2.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很了不起的人,3.安于现状、不求上进的人,4.有正式工作的人和在校大中学生,5.优柔寡断、胆小如鼠的人,6.离不开家庭、儿女情长的人,7.有违法犯罪前科的人和在逃犯。”
这个册子真是编写得煞费苦心啊,生活无着的人,没有油水可榨;自以为是和安于现状的人,不会听信他们的谎言;有正式工作的人和学生,无法走开;有犯罪前科的人和在逃犯,会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弄不好还会把警察引来。
我正看着,突然门外想起了大志的喊声:“谁在厕所,他妈的占据这么长时间。”
我惊慌四顾,看看什么地方能够藏匿这本邪恶的小册子。狭小的厕所,连转身都困难,一草一木都在人们的视线之内。后来,我看到头顶上的木板和瓦片间有缝隙,就将小册子藏在了缝隙里。
晚饭是一如既往的恶劣,尽管很饿,但是吃过两口后,肠胃就感到一阵痉挛。这么粗糙的、散发着一股馊味的饭食,城市里的宠物狗,连闻也不会闻的。
然而,他们每个人都吃得很香。他们埋头在饭碗里,脸颊上的肌肉欢快地嚅动着,像抓紧时间偷食的老鼠一样。他们在交了2800元后,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们睡在虱子窝里,吃着猪狗不如的饭菜,怀揣着一夜暴富的梦想,肩扛着光荣而神圣的使命,相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他们要做北方那座子虚乌有城市的奠基人和缔造者。
这是一群被彻底洗脑了的人,这是一群丧失了基本判断标准的人。
吃完饭后,我被大志叫到了一间小房子里,陪伴大志的,依然是那两个膀大腰圆的男子。他们这几十年来都是只长肉,不长脑子,所以成为了打人工具。大志拿出一张纸和笔,要我写出家中的电话号码。
我的家中没有电话。即使有电话,我也不愿意写。
两个打手开始对我两面夹攻,拳打脚踢。我只好说:“我家没有电话。”
大志说:“一个煤老板的家庭,居然没有电话,你以为我是白痴?”
我心中暗暗叫苦。在来这座院子的路上,我无意中的一句话,让心怀鬼胎的大志牢牢记在心中。他坚信我的父亲是煤老板,而我是煤老板的儿子。煤老板成为了当时最富裕的一个阶层。关于煤老板张扬的报道不时见诸报端:煤老板在北京买了整整一幢高档小区,煤老板每家有几辆奔驰宝马,煤老板嫁女,陪嫁的是豪宅和豪车……地球人都知道煤老板腰缠万贯。
我只好说实话,告诉他我家没有小煤窑,更没有煤矿。我说:“我家很穷,我在外打工,你可以问一下刘芸。”
大志喊来了刘芸。刘芸像个天真活泼的少先队员一样,眼睛里燃烧着太阳一样的激情和光芒。她在说了认识我的经过后,接着又谆谆教诲我说:“我们的梦想很快就要实现了。我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也要实现了,你一定要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我们的力量,只有自信才能成功。”
刘芸的每句话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颠扑不破的真理。这些人生的大道理,老师曾经在小学的课堂上给我们讲了无数遍,我们小时候也一直深信不疑。长大后,在我们一再碰壁,被碰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我们才开始怀疑曾经的人生观价值观。然而,此时此地,这些话又从刘芸的口中讲出,在我知道了他们的伟大目标是一个虚幻的梦境的时候,那么这些大道理就只能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大志踢了我一脚:“你他妈的你爸不是煤老板,你爸不是煤老板你还充什么大尾巴狼?”
一个打手恶狠狠地说:“既然来了,就不能走,找人把2800元入会费寄过来。”
他们逼迫我写出电话号码,让我把我的入会费邮寄过来,否则,从明天开始,我就不能吃饭。
刘芸把我欺骗过来,我想她一定会很内疚的,然而,她脸上是一种很满足很幸福的神情。她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我说:“我拉你一把,让你脱离苦海,你怎么感觉不到?机遇不是每时每刻都有的,你以后如果明白过来,就会感谢我。”
我心中默默地说:我很感谢你,我感谢你八辈祖宗。你的模样在我的心中永志不忘,你的名字在我的心中永垂不朽。
那天晚上,一直折腾到了半夜,在遭受了无数的拳脚后,我迫于无奈,只好写下了主任的电话号码,答应第二天打电话让主任把钱邮寄过来。
从那个小房间里走出来,躺在硬邦邦的地面上,我全身火辣辣地疼痛。我想着明天该怎么办,如何和他们周旋。房间里的空气依旧很污浊,间或还有放屁声,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后来,我听到了鸡叫声,困意上来了。我想,管它呢,先睡饱再说,大不了就学弟弟,拿着菜刀押着大志送我出去。
那一刻,我真的也有了杀人的心情。
贫苦无依的人只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动杀机。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感到腿脚传来一阵阵钝疼,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打手用穿着破皮鞋的脚,一下一下使劲踢着我。他喊道:“起来,他妈的快点起来。”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所有人都在院子里列队。他们一个个笔直站立着,神色肃穆,就像参加升旗仪式一样。这次,站在队伍前面的是刘芸,她像“文革”时候电影中的女英雄人物一样,动作僵硬有力,语气夸张冗长。她说:“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如果这一生不能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就对不起自己的人生。”我操,我在心中恶毒地骂着,又是这些骗人的一贯正确的大道理。
他们每天早晨起床后都会有人来演讲。一个人慷慨陈词,所有人群情激昂,就像敢死队一样。这样一群疯狂的人,这样一群失去了理智的人,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