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就在我回家的车上,突然接到了一个传呼,传呼上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我用自己的手机拨打过去,居然是刘芸。刘芸说,她在南方一座海边城市里,正做大生意,和别人合伙开发一座位于内蒙古的大型山林,邀请我加入。
我简单地询问了几句。刘芸说,他们的山林已经在国家有关部门备案,马上就要开发,目前缺少的是资金。只要我能拉到资金,就能有提成,一月最少会有上万元的固定收入。而如果我投资几万元,以后分红就会拿到几十万元。
前景似乎很美好,但是,我已经估计到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传销。
联想到弟弟曾经在这个县城深陷传销窝点,我感到传销已经类似于邪教一样,蛊惑欺骗了很多人。它们是如何蒙蔽人心的?又是如何一路北上的?它们的危害究竟会有多大?为什么那么多的人会上了这条贼船?我决定去暗访。
我给报社打了电话,报告了自己的暗访计划。报社很赞同,并一再叮嘱我注意安全。
我立即在半路下车,回到县城,给村口的商店打电话,让转告母亲,就说我直接去南方城市上班了。然后,我来到邮局,将刚刚办好的相关证件和身份证、手机,还有仅仅剩下几百元的银行卡,一并邮寄给和我一同来到这家报社的主任,让他先替我保存。
黄昏时分,我怀揣500元,坐上了这座县城通往省城的最后一班长途汽车。我清楚地知道,只要我进入了传销窝点,身上有多少钱都会被他们搜光。
上了车后,我才想起,县城距离省城,有十个小时的车程。我饥肠辘辘,还没有吃晚饭。
为了不至于挨饿,我就强迫自己睡觉。汽车摇摇晃晃,我在卧铺床上昏昏沉沉,感觉刚刚睡着,突然听到有人喊“下车”。
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人群下了车,才发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远处是锯齿一样连绵起伏的山峰,有狂风吹过来,吹得人直打哆嗦。旁边有一排低矮的房屋,灯火通明,有人走进去了,没有走进去的人就在门口使劲跺脚驱寒。
我走了进去,才发现这是一个饭店,两个肥头大耳的厨师正在炒菜。他们两张油光发亮的脸与熊熊的炉火相映生辉。地面是形迹可疑的污水。他们将炒好的饭菜端给不远处坐在桌子边的乘客,手上还沾着菜屑和油渍。他们移动自己的身体时异常小心,迟疑而缓慢,像两只走在冰面上的北极熊。由于天气寒冷,他们不断地抽动着鼻翼,发出粗重的令人心悸的声音。
我很饿,想在这里吃顿饭,然而问过厨师后,我舍弃了吃饭的念头。这里一盘炒豆芽就要十几元钱,一盘炒面高达20元。而在那座县城的饭馆里,一盘炒豆芽不到两元钱,一盘炒面仅仅三元钱。
我来到了隔壁的房屋,看到暗淡的灯光下,司机和车老板一行三人正在大吃大喝,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大块大块的红烧肉和一盘吃了一半的鱼。他们看着突然推门进来的我,满脸都是惊讶,而嘴巴还在飞快地嚅动着,像街角偷食的老鼠。后来,我听到一位跑长途汽车的朋友说,每个长途客车都有一个停车点,到了这个停车点,他们就会逼迫乘客全部下来,在这家饭店里吃饭。他们这样做的回报是,饭店免除他们的伙食费。一般的长途客车,一个车老板,两个司机,每天在饭店吃两餐,每餐每人只算10元钱。这三个人一月就要吃去将近2000元。而饭店从乘客身上榨取的,不知道是多少个2000元。
上了长途客车,我继续睡觉。这一觉就睡到了黎明,睡到了省城火车站。
两年过去了,火车站还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混乱不堪、人潮如涌。想到两年前辞职来到火车站的苦难,我差点掉下眼泪。而现在,我终于有了稳定的工作,终于在行业内很有名的报社上班了。我望着依然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天亮后,我登上了从省城开往刘芸所在的那座海边城市的列车。
第二天凌晨,列车由陇海线转入了京广线。此后,列车一路南下,气温越来越高,车窗外的风景也由黄转绿,光秃秃的丘陵被棋盘一样的水田所代替,我也在不断地脱衣服。南方北方,风景殊异,我曾幻想着会有很多时间,坐着火车去旅游,从南向北,从东向西,走进每一处耳熟能详却一直没有见到过的风景,丛林草地,雪山高原,大漠戈壁,边关山川……美丽的风景一直在那边等着我,它等待了几百年几千年,然而,我却一直没有时间。
第三天早晨,我在长江南岸的一座城市转乘了另外一趟列车,第四天黄昏,我才来到了刘芸所在的那座海边城市。这座城市并不大,但能够闻到咸咸的海风,似乎还有波浪拍打海滩的声音。
我给刘芸打过电话,然后就在电话亭旁边的一家小饭店里等她。我点了一盘海鲜炒面,还要了一瓶啤酒。当时,我心中萌发了不祥之兆:这啤酒会不会是我喝的最后一瓶啤酒?我能否从传销窝点逃出?
而就算我能够在传销窝点安全脱身,这座小城距离我工作的那座城市,还有几百公里之遥。我身无分文,又如何能够回去?
既然来了,就不管那么多了。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半小时后,刘芸来了,陪同她来的还有两个男子,目光阴鸷。
刘芸向我伸出了手臂,就像我一个月前暗访那些黑公司里穿着套裙的貌似白领丽人的女子一样。她的脸上带着浅尝辄止的微笑,那两个男子看似皮笑肉不笑。
从此刻起,我就失去了自由,我的一切行动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下。
刘芸招手叫来了一辆出租车,那个个子较高的男子不由分说坐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后排,刘芸和另一名男子将我夹在中间。
车子启动了,副驾驶座位上的男子回过头来,看着我说:“我叫大志,你以后叫我大志就行了。”我不知道大志是他的真名,还是假名。
大志又对司机说:“去某某村。”
我看到司机扭头特意看了看大志,又回头看了看坐在后排的我们,面无表情,不置可否。然后,出租车轻快地驶向那座村庄。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村庄在当地臭名昭著,连出租车司机都知道那是传销窝点。
司机一言不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大志眉飞色舞,嘴巴一直在说个不停,一会儿说他准备买一台奔驰,那种最新款的,加长的,上面还带卧室的,他现在正在学车;一会儿说将来把房子买在北京,就买在天安门的对面,每天早晨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就能看到升国旗。
我从后面看着大志的脸,看到他说话的时候满脸都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他的眼睛熠熠闪光,但又很坦诚,一点也不像说谎的样子。我想,他会有多少钱啊,又买奔驰,又在天安门广场对面买房,他简直太牛逼了。那时候我不知道传销里面的水到底有多深,我对大志的话将信将疑。我不知道大志在这个传销团队里担任什么职务,但是我听说过居于传销金字塔顶端的人,会有几千万甚至上亿元的资产。
然后,大志又说起了这个传销公司周年大庆的情景。他说他准备邀请某著名主持人过来当嘉宾。大志还说他准备租借市政府的大礼堂来举办盛典。
“你说,我们邀请他,举办这一场盛典,他会要多少出场费?”大志回头问。
“我觉得少说也要80万吧。”另一名男子说。
“80万?直接给他100万得了。剩下的钱让他打发那些跑堂打杂的,什么灯光呀场务呀的,跟着他出来讨生活,都不容易。”大志说。
出租车司机一言不发,我从后视镜中看不到他的表情。
大志又开始找司机攀谈。他问司机这辆出租车能不能刷卡:“我出门一般都是带银行卡,不带钱。”
司机依旧一言不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好像没有听大志说话。
大志依然自说自话:“在韩国的所有车子上,都能够刷银行卡,这样很方便。”接着,又扭头问司机:“你的车子能刷银行卡吗?”
短暂的沉默后,司机突然大声喊道:“臭嘿!”他依旧目视前方,对大志看也不看。
我感觉到这句话是骂人的,因为我看到大志显得很尴尬,用眼睛的余光向后面瞄了瞄,此后就变老实了,一句话也不说。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当地一句很恶毒的骂人话。
十多分钟后,出租车在郊外一个村庄停下来。大志把上下口袋摸了又摸,很为难地说:“你的车不能刷卡,我还真没有办法。”
刘芸下车后,从口袋里取出五元钱给了司机。我听见司机又狠狠地骂了一句“臭嘿”,然后调转车头离去。
大志听见了,但是他神色依然,依然容光焕发。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幢三层楼房说:“大家都在里面欢迎你,你的人生将在这里翻开崭新的一页。”
那是一家名叫“湘佬”的菜馆,门口彩灯闪烁,显得金碧辉煌。彩灯勾勒出一个拿着旱烟袋的老人形象,倒也栩栩如生。
我说:“我吃过饭了。”
大志说:“再吃点啊,大家都在里面欢迎你呢。”
刘芸也在后面推了我一把,说:“进去吧。”
我感到盛情难却,就只好走了进去。
一迈进大门,我就看到偌大的饭厅里,东一堆西一堆坐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桌子上都觥筹交错,每个人都吃得红光满面,声浪喧嚣,让人耳朵嗡嗡作响。大志说:“坐下来吧,一起吃啊。”但是,我看到这里已经没有座位了。
我说:“不吃了,我真的已经吃过了。”
大志还在让着:“吃吧,吃吧,大老远的来了,不吃怎么行啊。”
他一直伸着手,做出让我吃饭的姿势,但是,饭厅里没有一张空凳子,我又该往哪里坐?
一名服务员走来了,她穿着蓝色土布做成的上衣,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她说:“对不起,现在没有座位了。几位请稍等一下。”
大志连声说:“好,好。”然后指着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说:“那是我们的总监。”又指着一个戴着眼镜的人说:“那是我们的分析师,刚从美国讲学回来。”胖子和眼镜都在喝酒,距离又远,根本不可能听到大志的话。
等了几分钟后,刘芸说:“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要不我们先回去。”
大志又连声说:“好,好。”然后率先走了出去。
后来,我想,这一天在饭店里吃饭的,根本就不是他们的人。他们随便把我带进一家饭店里,随便指着某一个人说这是他们的什么什么。如果真是他们的人,为什么我走进去后,那些人没有任何反应?
我想起了外婆讲过的故事。
外婆说,在她小时候,婚姻都是父母包办媒妁之言。在结婚前,女子根本就不可能见到将要嫁给的这名男子一面。有的女子坚持要见一面,媒婆就会说:“过两天唱大戏,我带你去。”到了唱大戏那一天,媒婆带着女子,看到戏台下谁最高最帅,就对女子说:“那个人就是你将来的丈夫。”女子喜不自胜。直到结婚的当天,女子才知道自己的丈夫不是高个子,而是矬子。
这种婚姻叫做“布袋买猫”。
这种婚姻在一些电影中出现过,比如《红高粱》、《黄土地》等等。
在这个季节里,北方已经数九寒天,南方还是艳阳高照。
我们走在这座小城的大街上,站成了一排,甩动着胳膊,趾高气扬。尽管已经是节气中的小寒,大街上还是不时见到穿着单薄衣衫的人。大志解开了衣扣,晚风吹着他的衣服下摆,像鸡翅膀一样一路扑闪着,擦肩而过的和迎面走过的每一个人都会好奇地看着他。他扬着下巴,路灯光照在街树上,又照着他的脸,让他的脸显得斑驳陆离,异常鬼魅。
很长时间,我都在想,那些深陷传销中的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心态?他们总以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尽管经常囊中如洗饥肠辘辘,但并不影响他们用高高在上的目光看着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人。他们贫穷而自傲,无知而狂妄,那么,他们又为什么会一步步变成了这样?
大志以一种师长一样的口吻关切地问我:“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我说:“我是北方人。”
“哪里人?”他以极大的兴趣歪着头问。
“山西。”我说。
“啊呀呀,山西富裕啊,很多煤炭,人人都是煤老板。你家也有煤矿吧?”他的眼珠闪烁着金子一样的光亮。
我撒谎说:“只有一个小煤窑。”
“啊呀呀……”他一路惊讶下去,然后正色说,“你的起步比我高啊,你有一个小煤窑,我刚开始什么都没有,起点比不上你;但是我很努力,估计以后,你的成绩肯定会超过我的啊。”
他一路上都在说废话,我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但是,我还是无法判断身边这个一惊一乍的小子,到底是能够买得起奔驰和豪宅的富翁,还是不名一文却能把牛皮吹上天的穷光蛋。
他又问:“家中几口人?”
我撒谎说:“父母都健在。”
他又像被蝎子蜇了一下跳起来说:“你父母好有福气啊,有你这样出色的儿子。”
我操!我在心中狠狠地骂着。我哪里出色了?我走进你们的传销团伙里,我就变得出色了?
然后,大志又问我干什么工作,一个月多少工资,平时有些什么爱好。我全都说些假话。而我问他们一月收入多少,家中都有些什么人,他们却避而不谈。
后来,我才知道,传销团伙刚开始对每一个成员都是这样,在看似关切的谈话中,摸清你的底细,以便他们“对症下药”。他们的行话把这叫“探水”。而我此时的胡乱吹嘘,让自己以后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面前出现了一个斜坡,沿着斜坡上去,就看到有一个村子。村口暗淡的路灯光下,几个形迹可疑的男子,零散地站在路边,抽着香烟。他们的目光在我的脸上一晃而过,那种像刀片探照灯一样探寻的目光让人浑身不自在。
也是在后来,我才知道,这些男子在“望风”。一有风吹草动,比如有警察出现,有解救的家属来到,他们就立即通风报信,让村子里的人提前做好准备。
我们走进了第三户人家的院子里,看到院子里还有七八个男女,正木然地坐在墙角,坐成一排,像木桩一样。他们看到我进来,就马上站起身来,一齐鼓掌,嘴中叫道:“欢迎新成员,欢迎新成员。”
我感到很好笑,但没有笑出声来。
来接我的那名矮个儿男子端来了一张凳子,放在我的身后。我刚坐下去,他马上给我捶腿捏脚,手法相当熟练。我很不好意思,躲闪着他握成钩状的爪子。他说:“让我给你捶捶背,你这一路好辛苦。”
他一路沉默寡言,这是他回到村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让我当时很感动。
刘芸打来了洗脚水,然后不由分说地脱下了我的袜子,将我的双脚按在了水盆里。我躲闪着说:“别,别啊。”我很不好意思,让一个女孩子洗脚,这是我连想都没有想过的。可是刘芸的神情很坦然,她边替我搓着脚面,边说:“大家以后就是兄弟姐妹了,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对,走共同富裕的道路。”那七八个木桩一齐说。
洗完脚后,我走进了房间里,看到地面上铺着几张泡沫板,上面是颜色发黑的被褥,散发着浓郁的脚臭和汗臭,墙角还有撕开的几个方便面袋子和沾着不明液体的卫生纸。另一面墙角,放着摞在一起的碗筷,相互混杂,一起共用。
此前,我没有想到,传销的人居然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这天,和我一起来到这个传销团伙的,还有一名中年男子。他的衣服干净整洁,此前应该有不错的工作。我想不明白,像他这么大的年龄,怎么也会被人忽悠到这里?
当天晚上,临睡前,大志还给我们举办了一个欢迎仪式,到会的有二三十人,有男有女,都睡在这个院子里。大志还作了简短的动员报告,他的话极有煽动性。他每说完一句话,所有人都会疯狂叫好,拍着巴掌,伸长脖子,脸上的神情异常虔诚。
欢迎仪式结束后,大志坐在凳子上,刚刚拿出香烟,几个男子就像狗一样匍匐到大志面前,抢着要给他点烟。
我想,大志应该是他们中的首领。
大志问我:“你有手机吗?借我用用。”
我说:“我没有。”
大志又问那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大志接过手机后,就一言不发,埋头玩起游戏来。
人群慢慢散了,二三十个男男女女分别走进了三个房间里,衣服也没有脱,就睡在了泡沫板上。他们把这叫“榻榻米”。大志还在玩游戏。我好几次看到中年男子想要回自己的手机,犹豫再三,终于放弃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大志终于将手机交给了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这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他问:“哪里能充电?”没有人理他。他自己在房间里寻找,却发现肮脏的墙壁上,连一个插座也没有。
现在,中年男子和我来到这里,就像掉进枯井中一样,与外界彻底断绝了来往。
我和衣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却丝毫没有睡意,突然感觉到小腿处有什么东西慢悠悠爬过,奇痒无比。我手摸过去,指尖多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捏起来,借着窗外的灯光查看,赫然是一只虱子。
我感到一阵颤栗。
很多年没有见到虱子了。小时候住校,因为难得洗一次澡,衣服里被子里经常会有虱子出现。后来,上了初、中专,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虱子。没想到,事隔多年后,在这里又见到了虱子让人恶心的身影。
大志走了进来,推了我一把。我睁开眼睛。他说:“往里边让让,我今晚和你睡在一起。”
一个准备买奔驰,准备在天安门广场盖房子的富翁,居然和我一起睡在虱子窝里。我立刻意识到大志是一个骗子。
连续几天的鞍马劳顿,让我感到异常疲惫。我很快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被尿憋醒了,起身上厕所,看到月在中天,四周亮如白昼。从厕所出来,看到大志站在院子里,他说:“我也要上厕所。”
他显然是在监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