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母亲在院子里织布,村中另外两个姨娘在纺线。现在,在南方,早就进入了机器化大生产,衣服成批量生产,每个制衣工厂的工人成千上万,谁还会要这些土布衣服?
母亲她们三个人边干着手中的活,边唠着家常,还动不动就会唱起歌来,都是在教堂里学会的歌曲。歌声缓慢悠长,连绵不绝,让人听了很忧伤。
我问母亲:“织这么多布干什么?”
母亲说:“有的人家中困难,买不起床单被罩,教友们就织布做好后,送给他们。”
母亲又说:“神父让帮助穷苦人,有钱的出钱。咱几家没有钱,就织些布送过去。”姨娘们看着我,都善良地笑着。
奉献是快乐的。我从母亲和姨娘身上看到了。
母亲在房檐下织布,织布机噼啪地响着;姨娘们在织布机边纺线,纺车嗡嗡地叫着。这声音曾经非常熟悉,让我仿佛回到了童年。那时候,我夜晚临睡前,总能看到母亲在摇动纺车。母亲的身影被昏暗的煤油灯光照在墙壁上,显得非常高大。母亲右手摇动着纺车,左手抽动着捻子,仿佛在舞蹈一样。经常地,我夜半醒来,还能看到母亲在纺线。而天亮后,我背着书包去上学,母亲扛着锄头去下地。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母亲和姨娘们织布纺线,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这种温馨而古老的劳动场景。来自南方服装厂的成衣异常便宜,春夏秋冬,款式新颖,合体漂亮。尽管有些衣服可能就是带着各种病菌,从沿海运来的洋垃圾,但是,西北农民并不知道这些,他们只知道这些衣服很便宜,而便宜是他们选择衣服最重要的标准。
土布衣服,被人们遗忘在历史的深处。
纺线织布,现在也行将消逝。
然而,纺线织布的母亲,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走进房屋,我看到了父亲的照片悬挂在桌子上方。那是父亲此生唯一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还是我带着父亲去省城治病的时候,父亲、妹妹和我一起拍摄的。
父亲唯一的一张照片,当时加洗了几张,我们兄妹三人一人一张。我一直珍藏着父亲这张照片。我无论走到哪里工作,都会带在身上。
后来,我有了女朋友,女朋友第一次看到父亲的时候,惊叹道:“老爸真帅啊。”
父亲身高一米八,身材魁梧,五官端正,充满力感。多年的体力劳动,给予了父亲一副健壮的体魄。
父亲确实是很帅。我记得小时候跟着父母去看戏,结束后,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母亲爱恋地对父亲说:“戏台子下,只有你最好看。”还有一次,父亲看戏的时候,和几个插队知青站在一起。那几个从城市里来的女知青悄悄地说:“这个大个子真英俊啊。”我问父亲:“什么是英俊?”父亲笑笑没有说话。父亲的那张照片是58岁的时候拍照的。他58岁的模样,还让我的女朋友如此惊叹。
父亲离开得太早了。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父亲得了重病,无钱医治,离开了我。在我生活好转起来,想对父亲尽孝的时候,却与父亲阴阳两隔。
听母亲说,父亲有过多次跳出“农门”的机会,可是,要么他自己放弃了,要么被人整治了。所以,他就一直当农民。而母亲的这些话,又是从爷爷那里听到的。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印象中的爷爷很高大,却又很精瘦。他饿得肋骨根根凸起、两颊塌陷,在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去世了。他一生始终没有能够吃上一顿饱饭。爷爷去世的时候,父亲哭得很伤心。那是我今生见到的父亲唯一的一次哭泣。
那时候父亲和母亲还没有结婚。有一年,父亲赶集的时候,看到公社门口围了很多人,一打听,原来是炼油厂在招工。父亲回去后,就在大队报名了。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多不正之风和腐败现象,父亲家庭成分贫农,又老实勤恳,公社也批准了,炼油厂也录取了。就在父亲准备去当工人的时候,堂弟找到了父亲,缠着要父亲把这个名额让给他。父亲的堂弟上过两天学,脑子比父亲灵光得多,他早就看出了当工人后的优越地位。那时候有口号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是毛主席说的。
那时候,父亲家中的弟弟妹妹都还小,挣不了工分,而挣不了工分,全家就分不到粮食。父亲最后就放弃了,让堂弟去了炼油厂上班。现在,炼油厂不叫炼油厂,叫“中石化”。中石化是中国最有钱的国有企业。父亲的堂弟在中石化退休的时候,工资拿到了好几千。
还有一次,是征兵,那时候父亲的弟弟妹妹们都能够下地干活,能够当一个壮劳力使用了。父亲又去应征,顺利过关。第二天就要去公社报道了,父亲前一天下午去生产队告别。队长就说:“站好社会主义农村最后一班岗。”安排父亲在打麦场站岗,查看是否有人偷麦子。每年小麦收割回来,放在打麦场,统一碾场。夜晚,把麦粒堆放成上小下大的矩形,盖上木印,防止偷盗。偷盗盖上了大印的小麦,是要被判刑枪毙的,谁也没有这个胆量;但是社员们有别的办法,一些人走进打麦场的时候,就会穿着比较大的鞋子;在麦粒还没有盖印的时候,他们边干活边把双脚踩在麦粒堆上,这样,鞋子里就会灌上一些麦粒,顺着脚面滑到脚底。然后,他们踩着装着麦粒的布鞋,忍受着硌脚的痛苦,面容上还要装着很平静地走回家去。回到家后,将鞋子里的麦粒倒出来,会有半斤重,而这半斤麦粒,可以蒸两个馒头。
父亲在站岗的时候,看到有人走路的姿势不自然,神色也不自然。父亲知道他们的鞋子里肯定有麦粒,但是父亲没有声张。那时候的社员都穷得叮当响,父亲不忍心当场抓住他们。这几个社员走过去后,突然,一个干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闪出来了,像猛兽一样扑过去,从他们的脚下摘下鞋子,每个鞋子里都有麦粒。
干部举着鞋子,像举着一面面胜利的旗帜,义正词严又歇斯底里地质问父亲:“这是什么?你是怎么站岗的?你这样的人能当军人吗?让你给社会主义站岗,你能把美国帝国主义,把苏联修正主义全部放进来。多亏我抓住了你,不然,你就会颠覆我们社会主义国家。”
这件事情的结果是,父亲不但没有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而成为了农村的专政对象。每逢开会的时候,父亲就会和那几个偷了麦子的人站在台子上,作为反面教材遭受批判。
此后,父亲只能老老实实在家做农民。
那一年,我们这里的军人都去当汽车兵。全大队去了两个人,一个留在了部队里,做汽车教员;一个转业回来了,在一个政府部门开小车。
犁耧耙耱,纺线织布,碾盘磨盘,皮影风箱……它们贯穿在我的童年生活中,让我的童年变得古朴而精彩。它们与青山绿水紧密相连,与童话梦幻息息相关,而现在,它们远去了,它们消逝了,从我们的生活中消逝了,不留任何痕迹。我们伸出手去,想挽留它们,然而手中握住的,只有冰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