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的家乡在东北,以前在一家国营工厂上班。她独自来到南方已经六年了,还没有回过一次家。
十年前,阿香在家国营工厂的子弟中专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宣传科工作。她每周的工作就是编写一期不到一千字的新闻简报,登载一些“形势一片大好,工人干劲冲天,车间生龙活虎”之类的废话。
业余时间里,阿香喜欢写诗歌,她的诗歌曾经登载在那时候很有影响力的一本叫做《星星诗刊》的刊物上,也是因为这首十几行的诗歌,阿香被分配在工厂宣传科。
那个年代的文学还很神圣。那时候,因为发表了一篇小说,就能找到一个好媳妇;因为发表了一篇小说,就能调到好工作。那时候的文学青年是万人瞩目的对象,是人们崇拜的偶像,不像现在,文学青年成了迂腐与顽固的代名词。
十年前的阿香应该很漂亮,她说那时候她每天早晨打开办公室的房门,就能看到从门缝塞进来的情书。那时候的情书也都会折叠成鸽子的形状,暗指“鸿雁往来”,而情书的内容也写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而现在,情书也已经绝迹了。干瘪无味的手机短信代替了那些诗歌一样的语言。
十年前的阿香有很多梦想,她说她几乎每天下午下班后,都会独自来到工厂后边的草地上,在那里静静地坐着,望着夕阳西下,望着天边的火烧云,还有远处起伏而飘渺的山峦。她在想:山那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有时候,飞机从头上的云层间穿过,阿香痴痴地望着,看着飞机消失在遥远的天边,阿香总会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坐上飞机?
十年过去了,阿香还在做着坐飞机的梦想。
我说,我小时候和她一样,不过我们那里是山区,我也经常站在村口的崖畔上,望着层层叠叠的山峰,想着山那边的世界。我们那里很少有飞机从空中飞过。每次有飞机出现,大人小孩都会追着飞机跑出很远。
夜半时分,广场上的人渐渐少了起来,大街上的车辆也愈来愈少,喧嚣渐渐淹没在了浓浓的夜色中,空气似乎变得纯净凉爽。有背着行李找工作的人,还有提着塑料编织袋的拾荒人,慢慢聚集到了广场的连椅上,他们躺下去,在这里度过一个安谧而满足的夜晚。
阿香轻轻地唱起了小时候的流行歌曲:《外婆的澎湖湾》、《泉水叮咚响》、《熊猫咪咪》……她唱得很动情,我看到暗淡的路灯光下,她的眼角泪光闪闪。
我的心中也充满了惆怅。
她的丈夫是工厂的生产能手,他们的生活很平静,有了一个孩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生活也许会一直按照已定的轨道前行。可是,那年,工厂实行改制。改制后的工厂变成了公司,公司成为了厂长的私有财产,一直做宣传工作的阿香遭遇了下岗。
再后来,丈夫在公司有了相好的。有一次阿香回家时,在床上掀出两具赤身裸体。丈夫跪地求饶,但是阿香意志如铁,她坚决离婚,把房子留给了丈夫,自己背着一个包裹就离开了家乡,来到了南方。
南方的生活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美好,这些年她做过各种工作:保姆、商场收银员、传呼小姐、服装厂员工。最后因为服装厂拖欠工资而离开了。
阿香说,她现在最想看到的是故乡的火烧云,漫天燃烧,蓬蓬勃勃,而在南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景象。可惜她没钱回家,每年春节的时候,她身上的钱,还不够买一张开往东北的火车票。
我也说起了我的生活,我家中的窘况,我孤苦的母亲和生活困苦的弟弟妹妹,还有我以前在北方那座省城做记者的情景。那时候,我住在城中村,村口有一家卖汤圆的小店,每天夜晚我回家的时候,都能看到那家小店的火炉上煮着一锅汤圆,汤圆漂浮在水面上,散发着浓香,一元钱八个,八个一碗。可惜,我每次吃那一碗汤圆,都要犹豫再三。
阿香和我一样,这些年来怀揣着一个个梦想,而梦想又一个个破灭。旧的梦想破灭了,新的梦想又会诞生。我们怀揣着梦想,在这个城市顽强地生存着、拼搏着、咬牙坚守着。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了退路。
阿香说:“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说:“我也回不去了。”
那天,我们在广场坐到了天亮。
天亮后,我告诉她说,这里的职介所几乎都是黑中介。如果要找工作,最好去一些正规网站,或者看到工厂、公司或者店铺张贴在墙上的招聘启事,这样才更可靠些。
阿香说,她如果找到了好工作,就会通知我一起去上班。
我很感动。
两天后,我就接到了阿香的传呼,她说她找到工作了,在一家公司里,公司的业务就是炒白银。公司员工都穿得很正式,看起来公司实力和收入应该不错。
炒白银,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很时尚、很高贵的名字。然而,白银如何炒,我一无所知。阿香说她也一无所知。
我决定试试,看看什么叫做炒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