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家电话直销公司的很多人都和阿香一样,每天忙忙碌碌,却一无所获。他们不停地打电话,可怜巴巴,低声下气;不停地在外面跑,顶着烈日,冒着严寒,却没有一分钱进账。
几十号人,一个月下来,只谈成了三笔生意,这是我在墙上的黑板上看到的。谈成这三笔生意的,只是一个人,一个高大丰满的漂亮女孩子;而所谈成的这三家单位,两家是村办工厂,一家是村委会。阿香偷偷告诉我说,这个女孩子是靠出卖色相,又许对方以巨额回扣,才谈成功的。而只要谈成一笔生意,就能维持公司的正常运转。
公司每天都弥漫着失望和失败的情绪,每个人都垂头丧气,每天有人进,每天又有人出,每天都能见到新面孔。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争着抢着往这个袋子里钻?难道就因为这是电话直销——是一种外面宣传的新兴产业吗?
这么多人没有收入,他们如何生活?公司为什么不给底薪?
我决定找老板谈谈。
老板单独有一间办公室。他坐在一张并不宽敞的办公桌后,桌子上摆放着好几本武侠小说。上班时间沉浸在刀光剑影中,这就是他所有的工作。
老板20多岁,肥头大耳,体态臃肿,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他有严重的口吃,一说话后面就是一连串省略号;一说话他就神情激动,面红耳赤。
我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将双脚从办公桌上取下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放下正读得津津有味的武侠小说,恢复了一副老板的模样,他故作威严,冷峻地问我:“你……你……”
我说:“我有事。”
他马上站起来迫不及待地问:“什么哦……哦……”
我替他说:“你是想问什么事?”
他马上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坐回了沙发。
我说:“大家这么辛苦,你应该发点底薪。”
他马上又激动地站起来:“不……不……”
我又替他回答说:“是不是不可能?”
他轻松地坐了回去:“是……是……”他就是说不出那个“的”字。
他“是”了半天,憋得脸红脖子粗,既然不愿意给大家发底薪,既然这么贪婪,我才不会再管他能不能顺利说话了。我转身走出去,让他一个人在房间里一路磕磕绊绊地“是”下去。
回到卧室后,看到一张张垂头丧气的脸,我说:“你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什么工作不能干?我们有双手,难道还怕饿死了?你们在这里待了一天又一天,能有什么结果?电话直销,说白了,就是骗人的,骗那些老板的。你们想想,能够做老板的人,都是人精,谁会那么好骗?”
一个又瘦又高的男子说:“我早就想走了,可是出去后还是找不到工作。”
我说:“你整天待在这里不去找,工作就会来找你?”
另一名男子不服气地说:“可是,我们这里就有人拉到业务了。”
我看着他那张长满粉刺的脸问道:“你是女人吗?你有……”后面的话我觉得不合适,就没有在说下去。
老板大概听到了我的说话声,他左摇右摆地走出来,指着我说:“你……”
我说:“我怎么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电话,拨打了一串号码,然后说:“这……这……”
我估计他是找人打我,凭他一个人,我一拳就能打他一个跟头,让他骨碌碌滚到门外,可是他要找人,我就害怕了。
我一步跨到了门外,他缓慢地转过身,晃晃悠悠地伸直手臂,想拦住我,但没有拦住。他继续对着电话说:“这……这……”
我沿着楼梯跑下去,等到他“这”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跑到了一楼大堂。
我没有再去那家尖尖鼻子工作的职介所,我担心尖尖鼻子会给我冷脸色,她那张漫长的脸让我恐惧。
我游荡在火车站前的一条大街上,这条大街上的店铺除了色情发廊就是职介所。白天,职介所的门口人头攒动;夜晚,发廊的门口鬼鬼祟祟。所以这条大街上一天到晚都是人群,都是怀揣着不同目的和动机的人群。
有一天,我在一家职介所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正在看悬挂在墙上的招聘职位,她还是穿着那条蓝色的裤子,那件粉红色的上衣,头发略显杂乱地披在脑后。她是阿香。
阿香看到了我,也感到很意外,她问:“你也在找工作?”
我含糊地回答了她,然后说:“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吧。”
那时候已经快到黄昏了,也是火车站和周边地区人流最多的时候。阿香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过马路的时候就小心地拉着我的衣袖。我感觉她就像个孩子一样。
我们一路走着,远离了火车站,来到了一个广场边。此刻,华灯初上,广场里是悠闲散步的老人,排队轮滑的孩子,呢喃私语的恋人。广场边的马路上,是一辆辆疾驶而过的轿车,轿车里坐着衣着整洁的人。高空中的楼房里,一家家窗户次第亮起。楼下的店铺里,一家家酒吧的彩灯闪闪烁烁……然而,这些和我们都没有关系,这是城市里的生活场景,而我们现在饥肠辘辘,我们是来到这座城市讨生活的乡下人。
我们找到一家卖云南米线的地方,这是这条大街上最便宜的一种饮食。阿香看着那些颜色古朴的桌椅,看着装饰豪华的屋顶和墙上张贴的大幅米线宣传画,犹豫了一会儿,才跟着我走了进来。
坐在桌子边,她显得很胆怯。可能她平时只是在街边小店吃饭,从来没有进来过这样的饭店,从来没有在饭店里坐着高桌子低板凳吃饭。
米线要先付款后吃饭,阿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粗糙的钱包,这种钱包一看就知道是夜晚街边五元一个的地摊货。她要抢着和我付钱。她说她年龄比我大,应该由她来付钱。服务员掩着嘴巴笑了。我偷偷说:“别抢了,人家会笑话的。”她才犹犹豫豫地把钱包塞进口袋里。
米线端上来的时候,我随口问道:“你有多大?”
她说:“33岁。”
我大吃一惊,她皮肤粗糙,额头皱纹密布,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10岁啊。
吃完了米线,我们来到了广场上。我们坐在花丛边的连椅上,任夜晚习习的凉风吹着额头沁出的汗珠。
阿香说我从那家电话直销公司走后,她也离开了,和她一同离开的还有好几个人。大家在这里上班,没有拉到一单业务,走的时候也不用办理任何手续。
此时,身边走过了一个少妇,少妇手中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风吹着少妇的连衣裙和又黑又直的披肩长发,显得风情万种。少妇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看起来她的生活很优裕。
我看到阿香望着少妇的眼神无比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