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我有机会和这家报业集团的总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时候,他总会说起第一次见到我的情景,他戏谑地说那时候的我是一个愣头青,身上透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
在见到总编前的一个晚上,我趴在出租屋的床上,用钢笔书写了一份简历。和刚出道时不一样,这个时候的我已经知道了一份简历对一个人的求职成功会有多重要。我在简历中书写了自己这两年的暗访经历,并在简历的最后很煽情地引用了阿基米德的一句话:“如果给我一根杠杆,我就能撬动地球。”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候真是穷酸迂腐得让人牙疼。
然后,我在城中村外的一家打字复印店把这份简历变成了一份铅字。打字店老板收了我5元钱,让我一直心疼到半夜。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起身了,穿着自己仅有的一套像样的衣服,对着钉在墙上的镜片把衣领捏了又捏,让破旧的衣领出现原先的棱角来,然后又蘸着水把头发梳成一个三七分的发型,骑着自行车出门了。
那天,我的心中充满了必胜的信念,我一定要做这家报社的记者,我一定能够成为这家报社的记者。我像一个信心爆棚的拳击手一样,提着双拳走上拳台;像提着两把亮光闪闪的大刀一样,一出手就会将对方斩落马下。
我对自己说:如果这家报社不要我做记者,那就是他们的损失。也正是因为拥有这种狂妄,我才总结了以前求职的教训,不找总编室,不找人事部,不找那些部门主任,我就直接要见报业集团的总编——这个报社的很多中层领导都难以见到的人。
报业大楼门口有保安,保安盯着每一个进进出出的人,拦住每一个企图进入大楼的外人。然而,只要你经过报业大楼的大门时,昂首阔步,不看保安,做出一副很拽的样子来,即使你是生面孔,保安也不会阻拦你的。这种办法我在很多地方屡试不爽,省政府、市政府都畅通无阻。
我来到了报社大楼的一楼,径直走向电梯。尽管一楼的大厅有平面图,上面写着每一个楼层的组织机构,但是我不能看,因为一看就会露馅。我装着很熟悉的样子,坐着电梯直达顶层。然后在几个看起来年龄很大的老者探寻的目光中,摸摸已经不再坚挺的衣领,器宇轩昂地走出电梯。
后来,当我再乘这部电梯的时候,我总是谦逊地礼让,让别人先走,我站在电梯门口伸出手臂,阻挡着随时会关上的电梯门,不管电梯里站立的是长者还是孩子,我总是最后一个走出电梯。然而,那天,为了让所有人相信我是这幢大楼里上班的人,我极力装出一副很拽的样子。
走出电梯,我看着门上的标贴,连连叫苦,顶层居然都是各位老总的办公室,刚才电梯里的那几位老者,可能都是这家报业集团的领导,他们会不会觉得这个牛逼哄哄的男子,太没有教养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几个老者是这家报业集团的副总编、副社长。
我躲藏在楼梯口,调整好呼吸,看到楼道间没有人了,便走到标贴上写着“总编”字样的办公室前敲门,没有人应答。再敲,还是没有人应答。
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隔壁房间走出了一个娇小利索的女孩子,手中抱着一摞文件。她疑惑地看着我,问我干什么。我说:“老总让我今天早晨过来。你知道老总去哪里了吗?”
女孩子说:“老总可能还没有来上班,你到办公室等一下吧,他应该快来了。”她推开了她办公室的房门,伸出手臂,让我进去。
可是,我不敢进去,我担心进去后她或者她的同事会问我一些情况,我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就会露馅。我装着很有礼貌地说:“谢谢,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等等。”
楼道的另一边有一个吸烟室,吸烟室的房门打开,就能看到楼道里经过的每一个人。我走进吸烟室,一边吸着我4.5元的黄红梅,一边仔细观察着那间“总编”标贴的房门,什么时候会打开。
十几分钟后,上来了三个人,年龄都在50岁左右,都穿着夹克长裤,都穿着皮鞋,他们走到了“总编”门前,我站起身来,然而,我还没有看清楚谁是老总,谁打开了房门,他们居然都走进去了。我在吸烟室里徘徊犹豫,想着该不该走进去面见老总?
几分钟后,我来到了总编门前,听见里面有模糊的说话声和突然爆发出来的笑声。我想走进去,可是又担心影响他们谈话。后来,我又回到了吸烟室。
又过了十几分钟,好不容易等到老总房间的门打开了,走出来两个人,我心中一阵高兴。现在剩下总编一个人在办公室了,我进去后想和他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也占占别人的时间,也让想见到他的人在外面等候。
可是,当我摁灭香烟的时候,总编的办公室走进去了更多的人,三个年龄大的,四个年龄小的,有的穿夹克,有的穿西装。这下惨了,他们进去后不知道会说话说到什么时候,而且,哪一个是老总,我更分辨不清楚了。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总编很忙,可能要等到下午,等到天黑,也不会等到与总编单独相处的时间。
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哪个是老总。我决定主动出击。
我叩响了房门,里面的说话声音停止了,有人打开房门,我看到一个50岁左右的男子坐在老板桌后,目光沉静地望着我,他穿着一件灰色夹克。其余的人分散地坐在沙发上和老板桌对面的椅子上。这个50岁左右的男子肯定就是总编了。
然而,突然看到这么多的人,我又觉得当着他们的面毛遂自荐不合适。我装着刚刚发现这么多人,笑着对老总点点头说:“哦,您很忙,那我不打扰了。”我带上了房门,退回到吸烟室继续等待。
过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漫长得像走不完的夜路,老总的办公室门终于打开了,然而这次出来的是八个人,穿着灰色夹克的老总也出来了。他们走进了电梯。
我几步就跨到了电梯门口,可是电梯门还是顽强地关闭了,然后红色的数字不断缩小,电梯一层一层地向下降落。最后,数字变成了负一。有人去了负一楼的地下停车场,我想,那一定是总编。我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肯定,可能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我走进了另一部电梯,电梯飞流直下,畅通无阻,直达负一层,老天爷保佑我,让我能够追上总编。
电梯门打开,我看到穿灰色夹克的总编拉开一辆蓝色车子的车门,准备探身钻进,我飞奔过去,张开双臂拦住了总编,气喘吁吁地说:“等一下,等一下。”
总编惊愕地看着我,下意识地退后两步。我从口袋里掏出已经被压得皱皱巴巴的简历,打开,双手递到了总编的手中,我说:“我要做记者,我一定能做最好的记者,请您给我机会。”
总编接过我的简历,匆匆扫过一眼,然后看着满头大汗的我说:“对不起,我现在有点急事,明天就和你联系。”
我看着总编的车子徐徐开走了,开出了停车场,我弯下腰去,深深地鞠一躬,我在心中祈祷:上帝保佑我。再起身时,已经满眼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