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里,城中村真正的热闹是从午夜开始的。不过,这种热闹只有动作,没有声音;只有忙碌,没有喧嚣。即使你居住在城中村临街的楼上,即使你打开了窗户,你也不会知道,就在你的房屋下,就在你门前的过道上,人群穿梭来往,如同过江之鲫。
我和画家都习惯了昼伏夜出,沉静的夜晚,让我们心静如水、思绪翩飞,让我们感觉超脱宁谧、精神升华,暗夜让我们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有一天,大约是午夜两点,我看书看累了,就走到窗口,向下望去,突然看到狭窄的巷道上,奔走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背上扛着一包什么东西,走得匆忙而轻快。他走到了路灯光下,脚步更快了,我看到他肩上的东西还是用黑色的包装袋包裹着。那一刻,我第一反应是,这是一个凶手,一定是趁着午夜时分,毁尸灭迹。
城中村的治安一直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城中村的房屋成千上万间,住户来自四面八方,谁也不知道自己的邻居是干什么的,有什么背景,有过怎样的历史。前几天,听说房东催促一名住户交房租的时候,找不到住户,后来,撬开门锁,却发现住户在房间里已经死去多时,而房门被凶手锁上了。
看着那个在暗淡的路灯光下匆匆离去的身影,我突然想到了报案。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巷道却出现了另一个身影,也是扛着一包用黑色包装袋包裹的东西,那东西方方正正,应该是一个箱子。他沿着和前一个人相同的路线,走到了巷口的路灯光下,然后在拐角处消失了。
几分钟后,第三个、第四个人出现了,都是扛着那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箱子,都是走着相同的路线。
我感到很蹊跷。
他们是干什么的?我决定看个究竟。然而,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们再也没有在巷道出现。就在我以为他们睡觉了,我就要离开窗口的时候,他们又出现了,这次还是扛着同样的东西,走着同样的路线。
奇怪,他们扛着什么?他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城中村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城中村村口的钉鞋人不会修鞋,修车人不会修车;村子里的每个十字路口都围坐着一群中老年妇女,手中拿着的针线半天也不会动一下;巷子尽头的烟摊无人问津,每月收入不够交付房租,却还在一直做着赔本生意;村子里异常隐秘的地方开着一排门店,门店里却没有经营任何商品。
村口开始有了假烟,却只卖给过路人;夜半的城中村高档车云集,却秩序井然;神秘人扛着箱子,在夜半的巷道来来往往……
这座城中村到底掩藏着什么秘密?
我的疑惑还在继续。
那天晚上,在和画家吃完重庆酸辣粉回家的路上,我看到那些店面的门口停满了各种各样的高档轿车。司机在和店主交谈着,一见到我们就缄默不言,充满戒备。高档轿车的车主和这些小店的店主,究竟是什么关系?那么多的高档轿车,为什么会拥挤在这座环境脏乱差的城中村里?一个拥有几十万上百万元的座驾,一个在城中村开店糊口,他们的身份相差悬殊,就像一个是大宋皇帝的情人李师师,一个是阳谷县城里卖脆梨的小郓哥,他们又是通过什么连接在一起的?
有一天下午,我专门留意了这些店面,这些店面只有在中午过后才陆续开门。店面里只摆放着一个玻璃柜台,柜台里放着几包口香糖、几卷卫生纸、几盒瓜子、几罐可乐雪碧。这些店面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商品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他们又依靠什么来维持生计,依靠什么来缴纳房租?惨淡经营的店面,老板应该愁容满面,但是,这些店铺的老板红光满面、言笑自若、神采飞扬,从他们一张张保养良好的脸上,丝毫读不出委靡颓丧的内容。他们坐在店铺门口,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大声说着、笑着。他们看起来很开心。
疑惑接踵而来。
有一次,我在城中村散步,城中村的后面是一座低矮的小山。我来到山脚下,看到几幢贴着瓷砖,看起来干净整洁的楼房。楼房的每扇窗口,都安装了防盗网,窗户紧闭。楼房的下面,是几间店铺,店铺中间的地面上,放着一尊树根雕刻而成,又用清漆涂抹得油光发亮的巨大的茶几。茶几上放着几个酒杯一样大小的茶杯,透明的茶壶里装着又黄又亮的茶水。几个男人正围着茶几喝茶,残余的茶水倒在茶几上,顺着细细的管道,流进放在地上的塑料桶里。茶几上,还放着一只乌黑发亮的蟾蜍,蟾蜍的嘴巴里衔着铜钱。后来,在很多闽南人开设的店面里,我都见到过这样别具特色的茶几。
他们在喝茶,他们的手脚都在闲着,而他们的眼睛却没有闲着,他们时不时地就会向门外张望,他们警惕得就像腰间别着一把木头手枪的小兵张嘎。
几间店铺的中间有防盗门,防盗门的小门打开着,我走向小门,想走进去,直觉告诉我,这座楼房里一定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刚刚走到防盗门门口,店铺里就冲出了两个男子,一名穿着红色上衣,一名穿着白色上衣。他们拦住我,恶狠狠地问道:“干什么?去哪里?”
我说:“内急啊,找厕所。”
红色上衣男子嗤笑我说:“跑到这里找厕所?走吧。”他伸出双手,做出推我的姿势。
我转身走了,慢腾腾地拐进一条小巷,走出了几十米,突然一回头,看到身后跟着一名男子,那名男子穿着白色上衣,就是刚才拦截我的那名白衣男子。他看到我回头了,下意识地向墙角闪避。我装着没有留意到他,在密如蛛网一样的小巷里拐来拐去,到了最后,估计摆脱了白衣男子,而我自己却迷路了。
那天我回到家时,已经到了晚上八点,我在棋盘一样的城中村里转来转去,居然转了好几个小时。
刚打开房门,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画家就上门了。画家消瘦的脸上有几块瘀伤,双眼也肿起来了,他坐在我的床上,愤怒地喘息着,夹杂着咬牙切齿的咒骂。我问:“怎么了?”
画家说:“我刚刚被人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