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刀的生活陷入了低谷,而钟封的生活却蒸蒸日上。面对这两个朋友的生活际遇,我不知道该如何评说。
做投机生意的钟封赚到一笔钱后,赶紧逃离,没有再做赌玉生意。他说投机生意和股票一样,充满了不可预知的潮涨潮落。如果你不在涨潮的时候,逃离大海,爬上堤岸,那么,退潮的时候,你就会被协裹进大海中。曾经做过文物生意,又被骗得血本无归的钟封,对投机生意有过惨痛的教训。
那年夏天,钟封和别人投资,开了一家饭店,饭店不大,只有两层楼房;饭店也很偏僻,距离市中心足有几十里路。但是,钟封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他们的饭店属于“特种经营”,城里的大款们为了吃顿饭,是不惜开车奔赴几十里的。
我是过了很长时间后,才听别人说起这家饭店“特种经营”的内容。原来,钟封他们卖的是野生动物。每天黄昏时分,这家饭店才会开门营业,饭店的门口,停满了奔驰宝马等各种高档车辆。这座城市的富翁们吃腻了鸡鸭鱼肉,开始吃一些只听过没见过的野生动物。据说,这座城市的土著居民有吃各种动物的传统,而且什么动物都敢吃。他们才不管这些动物是不是珍惜保护动物,不管这些动物在世界上还有多少。
据说,盗窃野生动物存在着一条地下利益链条。深山老林和荒漠戈壁有一些捕捉野生动物的人,这些动物通过贩子的手,再转手卖给这座城市的饭店,或者走私出境。盗窃动物的范围很广,上至空中飞翔的鹰隼,下至草丛中掩藏的毒蛇,只要是珍稀动物,都可以走私;而且越是珍稀,价格越高。
我曾听过当地人所说的两种动物的吃法,一种是老鼠,一种是蛇。老鼠是刚刚出生没有几天的乳鼠,从老鼠洞穴里抓出来,浸泡在蜂蜜中。还没有长出绒毛的老鼠被蜂蜜浸泡得身体滚圆,晶莹剔透;然后将老鼠捞出来,放在盘子里,食客拿着刀叉切割老鼠,想吃哪一块;就切割哪一块;刀叉下去,老鼠吱吱乱叫,食客在老鼠痛苦的叫声中,品尝美味。蛇是毒蛇,将毒液清除干净,食客拿着夹子,夹住毒蛇的头部,用刀子切割毒蛇拼命扭动的身体,切下来一段,放进滚沸的汤料里,然后捞出来品尝,而蛇还在一边痛苦地摇摆身体。据说,吃这样新鲜的蛇肉能够预防风湿。
还有更残忍的吃法,一种叫做驴打滚,一种叫做猴脑。驴打滚是将毛驴捆绑到食客的身边,食客想吃哪一块,厨师就将滚水浇在毛驴身上,拔净驴毛,在毛驴凄凉的叫声中,将那一块切割下来,放进火锅汤料里。然后,食客在欢声笑语中推杯换盏,而毛驴则在一边痛不欲生。猴脑则是将猴子牵到桌子旁边,桌子类似于古代的枷锁,中间可以一分为二,每一半各有一个半圆;将猴子放进桌子中间,桌子合拢,猴子的脖子就被固定在桌子中间,不能上也不能下。食客拿起榔头,敲开猴子的头盖骨,露出热气腾腾的脑浆。食客拿起汤匙,舀起脑浆品尝,而这时候,猴子还没有死亡,还在惨烈地嘶叫。
我亲眼看到过一种鸡的吃法,厨师将鸡放在铁锅里,铁锅里还放了一个钵子,钵子里盛着调料水。铁锅下塞着木柴,慢慢加热,鸡口渴难耐,就会不断地喝调料水,一个小时后,铁锅里没有了动静,厨师揭开锅盖,异香扑鼻。看着食客们吃着刚才还在嘎嘎叫的鸡,喜笑颜开,我走到了一边。
我不知道这些残忍的吃法是谁发明的,但是品尝这种吃法的食客,一定要具有残忍的心态,才能够下咽所谓的美味。
这里的人食谱广泛,据说天上飞的除了飞机,四条腿的除了板凳,其余的都能够进入他们的肠胃。
而在遥远的北方和西南高地,几乎每天夜晚都有大量的野生动物,源源不断地进入这里。
一位森林警察告诉我说,珍稀野生动物进入食谱的,还只是少数,更多的珍稀动物,被走私出境。很多珍稀野生动物,已经濒临灭绝,而人类的贪婪,则是罪魁祸首。
暗访盗窃团伙后的那年春节,我回到了外婆家拜年。我小时候的很多时光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外婆家在遥远的山村,与世隔绝,曾经鸟语花香,山清水秀,而现在连喜鹊都很难见到,更别说那些被列入国家一级二级的保护动物了。那天,我走在田野中,感到四周是无边的寂静,那种空旷和沉寂让我想起了曾经阅读过的一本叫做《寂静的春天》的书籍。这本书籍说的是因为广泛使用农药,春天来临时各种昆虫都已灭绝,而在像外婆家这样的山村,因为盗猎团伙的猖獗,小时候伴随我们一起长大的各种野生动物,再也找不到它们的踪影了。在苍茫的大山中,人类孤独地生存着。人类真的太伟大了,他真的像哈姆莱特说的,是万物的灵长,宇宙的主宰。他为了自己能够更好地生存,就不容许别的动物一起生存。
在整个自然界中,人类是唯一一种不按照自然规律生存的动物。
而20年前的乡村完全不是这种景象。那时候,每逢夜晚,猫头鹰就会出动,栖落在树梢上或者崖畔上。我无数次在割草回家的路上,看到过猫头鹰。猫头鹰白天栖息在巢穴中,夜晚才会出来觅食。它的眼睛不能遭受强光照射,所以选择了昼伏夜出。村中每逢有老人快要死亡时,猫头鹰就会落在他家的院墙上和树梢上。外婆说人快要死亡的时候,身上就会散发一种特殊的气味,猫头鹰循味而来,守候在这家人的院子上空。老家人说“喜鹊叫喜,猫头鹰叫丧”,看来真的很有道理。
老家除了猫头鹰,还有一种鹰类飞禽叫做鹞子。鹞子和猫头鹰不同,它是白天觅食。晴朗的天空中,我们经常能够看到高远的天空中缓慢地飞翔着一只小小的鸟,它的翅膀比身体更长,那就是鹞子。外婆经常告诉我们,别让母鸡跑到村外觅食,因为跑到野外的母鸡,就成为了鹞子的猎物,而村道上常常会有游荡的狗,鹞子不敢俯冲下来。每逢夏季阵雨前夕,天空黯淡,鹞子就会飞得很低。我曾经很多次看到鹞子在阴暗的天空中追击麻雀或者雨燕,它的身体比这些小鸟要大很多倍。
那时候还经常能够遇到蛇,蛇潜伏在草丛中,一窝又一窝。我们每次割草的时候,都要先用镰刀拨打着草梢,让蛇闻声而逃。我们不敢去草丛深处,因为传说那里面有粗大的蟒蛇。有时候,正在割草时,突然听到了吱吱的叫声,我们循声而去,就能看到蛇正在捕捉田鼠。蛇用柔韧的身体,一圈一圈地缠住田鼠的身体。田鼠在挣扎中,渐渐耷拉下了脑袋。而在夏天的黄昏,经常能够见到懒洋洋的蛇从房梁上掉下来,然后在人们的视线中仓皇逃遁。村里人说,每家每户都藏着很多条蛇,只是人们不知道。喜欢阴凉的蛇通常就藏在房梁上,墙缝里,或者在地基下的深洞里。蛇并不像人类想象的那么阴森恐怖,它只有在意识到人会伤害它时,才会先发制人。
我小时候见到的最大的野生动物是金钱豹。它高大威武,花纹美丽,漂亮得让人目醉神离。那天午后,村中的一头小黄牛在山下吃草,金钱豹将小黄牛咬死后,拖往山中,被在坡地上耕种的人发现。那人大声叫喊,全村人都拿着农具追赶。孩子们跟在大人的后面。我远远地看到它站在一座小山上,用蔑视的目光看着追赶的人群,然后放下小黄牛,慢腾腾地跑向深山。它满身的花纹抖动着,像阳光洒下的细碎斑点。
那时候乡间的野生动物还有很多,鹰隼经常会蓦然出现在悬崖上,让打柴割草的我们大吃一惊;狐狸躲藏在树林里,向路过的我们做鬼脸,它长得太漂亮,简直就像美女,怪不得会有“狐媚”这个词语;貂站在埝畔上,看到我们,才顺着犁沟跑走,它又肥又圆的屁股一路都在抖颤着。秋风起,天气凉,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
那时候的乡间充满了生活气息。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与人类和睦相处,即使遇到大型猛禽猛兽,人类也只是将它赶跑。猫头鹰、鹞子、鹰隼、金环蛇、银环蛇、狐狸、貂、金钱豹……这些后来成为国家保护动物的动物,那时候经常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而现在,它们却在我们的视线里悄然消失。
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将来有了孩子,要将孩子放在老家,让孩子在大自然中自由成长;像一棵野草一样,让孩子认识那些城市里无法见到的各种野生动物和野生植物;让孩子知道地球上的生物,不仅仅只有这种用两条腿行走的人类。而现在,寂静的乡间和城市还有什么区别?
那些天里,我联系过很多次钟封,想去他的野生动物饭店看看。我感到这是一个很好的题材。然而,钟封知道我是记者,每次都会以各种借口拒绝,甚至连那些野生动物的来源也不告诉我。我的采访陷入了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