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和螃蟹住在一间房屋里,螃蟹看到我回了房间,只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继续内涵丰富地嚼着槟榔。
我突然想起来那天遇到那名同事的情景,他问我年终奖发了多少的时候,螃蟹就走在我的身边。
螃蟹是个话痨,要从他的口中套出话来并不难,他的嘴巴有两个功能,一个是说废话,一个是嚼槟榔。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故意不看螃蟹。我悠悠地说:“最近,我听到有人在谈论你,说一些对你不好的消息。”
螃蟹也不看我,以一副高深莫测的语气说:“谈论我?谈论谁谁还不知道呢,哼。”我偷眼看到他面容呈闲云野鹤状。
我继续说:“有人说你是雷子,真的。”
螃蟹忍不住了,他站起来看着我说:“你才是雷子,以为我不知道?”
我笑着说:“我是雷子?我哪里像雷子?”
螃蟹以一副炫耀的口吻说:“人家都问你发了多少年终奖,那肯定是你的同事。你今天看到蚂蝗他们挨打,不但不上去帮忙,还在背后偷着笑。”
我故意说:“谁说我没有帮忙?我好几次冲进去,都被人群挤了出来。”
螃蟹说:“你以为我是瞎子,我看得清清楚楚。”
操!我在心中狠狠地骂了一句,原来今天监视我的是螃蟹。但是我又不能点破。
螃蟹继续絮絮叨叨:“你看到人家打蚂蝗,你站在旁边看。蚂蝗挨打,你还笑了。”
我回想当天的情景,一直不知道螃蟹躲在什么地方,居然连我的面部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瘸狼为了达到以贼治贼的目的,几乎每天监视的人和盯梢的人、打手都会不断更换。小偷不知道谁在监视,打手不知道谁在盯梢。瘸狼绝对能够做一名合格的企业高级管理人员。
我心中电闪雷鸣,而外表波平如镜,我说:“他妈的我才不是雷子。大过年的,我是雷子,我早都回家了。不过,我听到人家在背后谈论你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螃蟹不言语了,我相信他此刻一定着急地等着我说出是什么事情。但是我偏不说。
我慢悠悠地说:“这件事情,要是让老大知道了,你就性命难保。”
螃蟹终于按捺不住了,他走到我床边说:“都是男子汉,痛快点,说我什么了?”
我还是故意不点破,我说:“你应该知道说你什么,但是他们只是瞎说,没有证据,而我是有证据的。”
他急迫地问:“什么证据?”
我不急不迫地说:“你知道的。”
螃蟹还在硬撑着,他问:“我知道什么?”我听到了他节奏混乱的呼吸声。
我说:“都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过得去就行了,谁也别为难谁,要是鱼死网破,对谁都不好。”
螃蟹着急地解释说:“我没有给老大说你的事情啊,我给谁都没有说。他们三个人被抓进去了,你一个人回来,老大肯定要处罚你的。”
老大?谁是老大?是瘸狼吗?是那个老头儿吗?还有另有其人?
我知道螃蟹这张破嘴是个漏斗,什么秘密都能漏出来。螃蟹盗窃的水平相当于一个三十岁的成年人,而说话的水平相当于一个三岁的孩子。他非常好卖弄,他是一个“大愚若智”的人。
我故意以瞧不起的口吻说:“你能和老大说上话?你连老大是谁都不知道。”
螃蟹急急忙忙地说:“我当然知道。”
我说:“人家老大是不会和你们这样的小鱼小虾见面的,你知道个屁。”
螃蟹骄傲地说:“反正我知道,你是不会知道的。”
我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了,不就是白胡子老头儿嘛,我们还一起吃过饭呢。”
螃蟹以一种讥讽的口气说:“嗷——那就是白胡子老头儿了。”
从螃蟹的口气中听出,那个白胡子老头儿不是老大,那么他又是什么身份?那天两个盗窃团伙冲突的时候,他就站在黑帮老大——那个大胖子的身边,难道他不是老大?那他是谁?难道帮中还有身份比他更高的人?
我继续套问螃蟹,然而螃蟹就是不说谁是老大,只说我见过老大的。他说:“帮中有纪律,谁乱说老大,是要被割了舌头的。”
我想,只在三岁智商这个年龄段混的人,又怎么能够成为小偷?难道帮中老大不担心他被抓住后和盘托出一切?我故意说:“像你这种意志不够坚定的人,进了局子就什么都给人家说了。”
螃蟹认真地说:“我当然不会说。老大说了,只要我进了局子,雷子一问三不知,我一直这样做的。雷子就甭想从我这张嘴巴里问到什么。”
盗窃团伙里的每个人,不论职务大小、智商高低,都对老大忠心耿耿。
然而,他们为什么对我隐瞒谁是老大?
那天晚上,螃蟹还向我说起了这个盗窃团伙中的其他人。人类可能都有在背后议论是非、臧否人物的嗜好。
我们先谈起了瘸狼,他说瘸狼以前是在临近一座城市做老大,后来帮中的老二取而代之,将他赶了出来。临赶出前,那个老二切断了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对于一个小偷来说,失去了食指和中指,就等于恶狼失去了利爪,变成了斑点狗;毒蛇失去了毒牙,变成了皮管子,还有谁会惧怕它们?
既然螃蟹能够娓娓动听地谈起瘸狼,那么瘸狼肯定就不是老大了。螃蟹说,瘸狼有老婆有孩子,他们也都生活在另外一个城市里。瘸狼是在事业鼎盛期的时候娶的老婆,据说他老婆很漂亮。瘸狼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那座城市全家团聚。瘸狼用他残缺的手指牵着老婆孩子的手,一起走在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旷野,人们都会羡慕这富裕的一家三口,却不会想到瘸狼身上的每一个铜板都沾着血腥。
我问:“瘸狼看起来很精明啊,怎么还能让人家抢了位子?”
螃蟹笑着说:“精明?精明顶个屁用?人家老二来头比他大得多,他把地盘拓宽了,人家撵走了他,占个现成的。”
我问:“那个老二有什么背景?”
螃蟹说:“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当地的地头蛇。先是垄断了整个屠宰市场,后来国家不让私宰了,就踏进了我们这个行业。那小子太厉害了,现在整个城市的市场都是他的,听说手下弟兄有好几百个。”
瘸狼不能偷窃了,就来到我们这座城市,做了一名教官,用他的丰富经验来培训小偷。
原来小偷江湖也是风云变幻,改朝换代,优胜劣汰,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我们正在说话的时候,我无意中扭头一看,看到窗户上映着一个大大的人影。那天晚上的月亮像一把新磨的镰刀,不圆,但是亮光闪闪。
螃蟹那张破嘴依然在喋喋不休,我则闭上了嘴巴。螃蟹说到了瘸狼的独断专行,认为他不久就会被人撵走,因为他不得人心,他问我:“你说是不是?”我没有吭声。螃蟹气愤地说:“他妈的你让我说,自己倒先睡着了。”我还是一声不吭。
房间里一片寂静。过了几分钟,窗外的黑影离开了。
盗窃团伙里处处没有陷阱,就连夜晚睡觉也有人在外面偷听。我仔细地回想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猜测着天亮后会有什么不测在等待着我。
第二天,我在恐惧中度过,我一直担心偷听的人会告密,然而,风平浪静。
风平浪静说明了两种情况,一种是偷听的人没有告密;一种是偷听的人告密后,他们暂时按兵不动,放长线钓大鱼,制造更大的阴谋。
没有告密是不可能的,我更倾向于第二种情况,我不得不做好应对的准备。
既然小偷们面对警察的时候能够一问三不知,那么,如果有瘸狼他们问起我昨晚的事情,我也一口咬定不是卧底。那么,剩下的罪名就只有打听老大的情况了,我反正说自己只是出于好奇,相信好奇带来的处罚应该不会太重。
24小时过去后,蚂蝗们没有再回来,大本营里一片慌乱,他们不得不做好了应变的准备。这帮老鼠一样的小偷,从小区搬迁到了郊外一幢残破陈旧的居民楼里。
当天下午,小偷们才出街。瘸狼训话说,目前处于非常时期,每个人都要小心谨慎,不要留下纰漏,“否则一失足成千古恨”。
这天我的搭档又换了,小偷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眼泡浮肿,好像还没有睡醒;搭架子的是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男子,嘴唇凸起,鼻子扁平,长得很像北京猿人;而转移钱包的则是一个看起来很文静的男子,戴着眼镜,很像刚刚从教室里走出来的大学生。然而,我却不知道我的后面,是谁在监视我。
我们四个人,每个人相隔几十米,迤逦走向大街。小偷在前,接着是搭架子的,后面是转移钱财的,然后是我。我的后面看不到跟踪的人,也许跟踪的人已经事先埋伏在我们干活的那条街道上,也许就掩藏在身后来来往往的人群里。
经过了一片小树林边,突然看到小偷面对着树林在撒尿,而前面则是搭架子的和转移钱财的在慢腾腾地走着。按照规定,走出大本营后,四条线上的人就各负其职,不能聚集在一起,免得被反扒大队一网打尽。我走到小偷的身后时,看到小偷用眼睛的余光在看着我,他悄声问:“你真是警察叔叔?”
我一惊,放慢了脚步,也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猜不到他问我这句话的目的是什么,小偷都把警察叫雷子,而他叫警察叔叔,他是不是老大派来试探我的?
我装着没有听见,继续向前走。他系好裤子后,就一路小跑着超过了我,超过了大学生,又超过了北京猿人。在北京猿人前面十几米的地方停下脚步,装着无意地回头看看,又向前走去。
后来我知道了这个少年小偷的名字叫蟋蟀。在盗窃团伙里,处于最底层的少年小偷,每个人的名字都是一种小昆虫的名字,这些昆虫以草木为食,如蟋蟀等;再高一级的,则是乞丐团伙里的小头目,每个人负责一个小分队,他们的名字以小动物为名,这些都是肉食动物,如螳螂等。而更高一级的,则是瘸狼这样的大型肉食动物。
蟋蟀走在我视力所及的范围,穿过了两条街道,来到了我们今天行窃的地方。蟋蟀的脚步放慢了,他不时地回头观望着,看起来像一只惶恐不安的兔子。
我一直在想着,蟋蟀为什么会那样问我?他是老大派来的暗探,还是听到了别人的议论?也许整个团伙里小偷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而只有我还蒙在鼓里,以为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卧底。我就像那只被猎人追赶的鸵鸟,把头埋在沙窝里,却把肥大的屁股露在外面,以为别人看不到自己。
我想着想着,禁不住冷汗直冒,算了,暗访到此结束,赶快逃离这里。
然而,又怎么才能逃离呢?
后来,那件突然发生的事情,是谁也没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