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后,我们就出发了,我走在前面,身后十几米的地方走着螃蟹,而螃蟹的后面,则不知道走着哪一个小偷。
大街上的行人比前几天多了很多,而年味也越来越浓了,一些性急的店铺,已经贴上了欢度春节的红对联,一对对恋人从我的身边走过,言笑晏晏,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糖炒板栗的气味。
我来到了一家电器超市的门口,向里面望去,看到这里人头攒动,这时候正是商家打折促销的黄金季节,顾客汹涌如潮。
我担心螃蟹会让我走进这里面,就紧走几步,走过了超市门口。没想到螃蟹从后面追上来了,他问:“这么好的生意,为什么不进去?”
我灵机一动,说:“那里面有几个保安,以前抓住过我,把我打惨了。我到了那里就害怕。”
螃蟹不好再说什么,他走在我的身边,嘴巴里嘟嘟囔囔:“这几天是黄金时段啊,要拿点货,过个肥年。”
大街上人流如穿梭,螃蟹紧走几步,跟在了一个女孩的后面,女孩背着双肩包,穿着皮靴,低腰裤,短短的棉衣,肚腹上露出一抹白,看起来青春靓丽。螃蟹装着无意间碰撞女孩,手指轻轻拂过女孩的腰间、屁股、胸脯,眼睛望着远方,脸上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我走过来的时候,螃蟹悄声告诉我说:“天窗、平台、地道都没有,肯定就在背包里。这妞是进口香水,不知是谁的马子,肯定有货。”“马子”也是江湖黑话,就是情人的意思。
我被逼到了女孩的身后,紧张地思索着如何才能告知女孩她已经被小偷盯上了。双肩包背在身后,要取走里面的东西,只是举手之劳,这是小偷基本训练中最基本的课程之一。只要是刚刚入门的小偷,就能搞定这种双肩包。
我走到了女孩的前面,回头恶狠狠地盯着她,女孩一愣,骂了一句脏话,就别过头去,然后把背包从后面移到了前面。我感到一阵欣喜,这女孩还蛮配合的。
我等到螃蟹过来,失望地说:“哎呀,怎么会这样?这女子贼精贼精的。”
螃蟹气愤地说:“你他妈的跑前面去干什么?从后面不就直接动手了。”
我说:“那女子太漂亮了,我想从前面多看一眼。”
螃蟹说:“你他妈的色鬼,看能顶什么用?有了钱,想玩多漂亮的,就有多漂亮的。”
我拿出一根香烟,替螃蟹点着,和他坐在路边的道牙上,我想从他口中解开一些疑团。
我问:“在派出所里,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同行?”
螃蟹说:“单单看你,的确不像,干我们这行的浑身都透着精灵,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他妈的笨头笨脑、反应迟钝,一看就不是吃这碗饭的。”
我遗憾地说:“我干这行时间也不长,以前也没有拜过师傅。”
螃蟹说:“你没有拜师,就敢出来闯江湖?胆子也太大了,翻了船都不知道在哪里翻的。不过,你这人老实可靠,老大很喜欢。”
我问:“老大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螃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改口说:“在派出所里,没有人告诉我,我真的还没有把你当同行。”
我问:“谁告诉你的?你比我进来得还早啊。”
螃蟹说:“还记得那个弹子棋吗?那就是暗号。”
我突然想起来,我刚刚走进留置室的时候,有人把弹子棋滚进了走廊里,被协警拿走了。我问:“弹子棋又怎么了?”
螃蟹说:“那是我们约定的暗号。我见到弹子棋,就知道是你来了。”
我又问:“那你就是专门在派出所等我的?”
螃蟹说:“本来不想给你说这么多,这几天看你这个人忠诚可靠,就告诉你吧。我是先来到的派出所,就是为了等你。”
我问:“那你是怎么进去的?”
螃蟹说:“拿货啊。”
我好奇地问:“你就不担心人家打你个半死,也不报警。”
螃蟹扬扬得意地笑着说:“你怎么这样傻,那都是我们设的局,我拿我们人的,我们的人报警。警察找不到证据,最多关24小时,就会放出来。”
我心中惊恐不已,这些盗贼设计的圈套天衣无缝,让人防不胜防。
螃蟹继续说:“刚开始,我还有点怀疑你是雷子,后来看你不错,就想交你这个朋友。”
我故意笑着说:“我也觉得你这个人不错,你看,我们从派出所刚出来的时候,你拿了那几百块钱,我给谁都没有说。”
螃蟹突然脸色大变,他往左右看看,神色紧张地说:“我的好爷爷啊,你给谁也不能告诉啊!”
我暗自窃喜。
我问螃蟹:“老大在哪里住?”螃蟹不愿意多说,只说我见过。我问是谁,是瘸狼吗,螃蟹说:“反正你见过,老大的事情,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能讲,你升到了爸爸辈,自然就知道老大了。”
我不愿意在这个团伙里偷到一分钱,当然就不会升到爸爸辈,但是,我想见到老大,有什么办法呢?
从螃蟹嘴巴里再也套不出什么话来,我就站起身来,继续向前走。刚走了几步,对面走来了一名同事,他笑嘻嘻地看着我问:“李哥,你年终奖发了多少?”
我吓了一大跳,赶快别过头去,装着不认识他。心中狂澜万丈,而脸上还要若无其事,我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这个傻子:“滚远点!”
这名同事居然还不识相,他走到我的跟前,扳着我的肩膀问:“李哥,你怎么了?不理我了?”
我漠然地看他一眼,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去,他停住了脚步,我隐约听见他在骂“牛逼什么”。
走出了几十米后,螃蟹在后面追上了我,他的眼睛凑到了我的脸上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装着很生气地看着他:“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螃蟹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他妈的到底是干什么的?说!这里四面都是我们的弟兄,你想跑是跑不脱的。”
我冷冷地说:“你是干什么的,我就是干什么的。”
螃蟹步步紧逼:“那你为什么会有年终奖?你是不是警察?”
我轻描淡写地说:“警察?亏你想得出,现在警察都放假了,如果是,我早就回家等着吃年夜饭了。”
螃蟹语气强硬地说:“你姓李,你就是警察,你是卧底。”他的眼睛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我向两边望去,看到两个男人似乎不经意地望着这边,一与我眼光相撞,就赶紧躲开。我不认识那两个男人。
我说:“他他妈的认错人了,我不是他说的李哥。”
螃蟹还是不相信。我向他说起了那一年电视上铺天盖地的模仿秀,有的人不但外形相似,而且声音神态都相似,仅仅和赵本山相像的人,电视上都出现了几十个,而没有上电视的,更是成千上万。
也是在以后我才知道,就在我给螃蟹解释的时候,旁边盯梢的人已经打电话告诉了老大,老大派人紧紧盯着我那个蠢得像猪一样的同事,看他去往哪里。他去往派出所,盗窃团伙就会怀疑我是警察;他去往报社,盗窃团伙就会怀疑我是记者。
当时,我已经命悬一线,而我还一点也不知道。
就在螃蟹质问我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他对着电话嗯嗯了一会儿,突然态度对我好了起来,他陪着笑脸说:“兄弟,有件紧急事情,赶快走。”
我故意装着很委屈的样子说:“我不去,我感到冤枉、感到委屈。”
螃蟹脸上笑成了一朵狗尾巴花,他像一个两面三刀的贪官一样对我说:“一定要有大局意识,为了集体利益,舍弃个人恩怨。现在是你表现的时机啊。”
我问:“什么事?”
螃蟹咬着牙关,面目狰狞,他说:“我们的地盘上来了一伙贼,把这些狗娘养的赶走。”
小偷和地痞流氓一样,都划有地盘,别的团伙不能越过雷池一步,如果有人违规,就要兵戎相见。
我暗自庆幸,和别的小偷打一架,就不用偷东西了,我就解脱了;然而,对方有多少人,有没有武器,能不能取胜,我又有些惶惑。再说,这是一场狗咬狗的战争,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我又不能不去。
我跟在螃蟹的后面,我的后面可能还跟着其他人,这条大街上的小偷都在向打架地点聚集。想到一场厮杀即将上演,我有些热血澎湃,身上的荷尔蒙左冲右突,寻找着宣泄的出口。能够痛痛快快地和小偷打一架,而且是打群架,毕竟是一种心旷神怡的事情。
来到一座建筑工地上,螃蟹继续朝着楼梯走去,我看到地上有一根一尺多长的钢筋,就偷偷捡起来,藏在衣袖里。武器在手,让我豪气顿生,感觉自己就像参加决斗的武士一样,壮怀激烈,视死如归。
跟着螃蟹来到三楼空旷的大厅里,看到两边靠墙站立着两拨人,一边是七个,一边只有三个,都空着手。螃蟹走到了那三个人的面前,其中一个人问:“还有人吗?”螃蟹说:“还有一个,马上就到。”话音刚落,楼梯口就冒出来一颗油头粉面的脑袋,这一定是暗中监视我的人。
这边六个人分开站立,那边七个人也向两边分散,站在最中间的人可能都是首领。这边的首领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矮小精瘦,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猴子。猴子大声呵斥:“为什么越过地界,到我们的地盘上干活?”
对方中间站立的是一个40多岁的男子,他喊道:“什么是你们的地盘?这地盘以前是我们的,现在也应该是我们的,你们凭什么就抢走了?”
猴子说:“我们就抢走了,怎么着?现在就是我们的,有本事就来拿啊。”
那名男子没有接过话头,他扭头安排战斗任务:“一人一个,那个大个子两个,一见面就放血,不要留情。”
我听得心惊胆战,他口中的大个子就是我,我比这些小偷最少要高出半个头来。
我看到对面的两个小偷垂手而立,他们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在一起,中间夹着手术刀片,亮光闪闪。我知道这些经过长期训练的小偷下手极快,又极端冷酷,我紧张地思索着应对之策。
对面的40多岁的男子喊一声:“上。”这边的猴子也应一声:“杀。”两边的小偷都冲向中间的空地,像两股潮水一样绞杀在一起。我没有冲向前面,而是扭身就跑,身后有两名小偷发足追赶。
我边跑边把两手伸到胸前,从左边衣袖里抽出了一尺多长的钢筋,突然回身,冲在前面的小偷猝不及防,想刹闸也刹不住了,一头撞过来,我抡起钢筋,砸在那一张惊愕万分的脸上,我看到鲜血像礼花一样美丽绽放。
前面的小偷嗷地叫了一声,好像突然明白了过来,然后沉重地倒了下去。后面的小偷惊惶万状,像偷偷溜上街的老鼠一样,扭头就跑。我几步追上去,大喊一声,抡起钢筋,他一闪身,钢筋砸在了肩膀上,发出迟钝的响声,他一个趔趄,终于不情愿地倒了下去。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我手握钢筋,杀入了战团中,见人就砍,管他是哪边的人,我只知道这些人都是小偷。刚刚砍翻了一个,又抡起钢筋时,我听到了螃蟹的骂声:“你他妈的疯了,连老子也打。”
两边的人都住手了,他们看着手持钢筋的我,脸上的表情莫可名状。
对方40多岁的男子说:“好啊,你们用上家伙了,那就不要怪我们不讲江湖情面了,明天下午,树林子里见。”然后,昂首而出,像过去样板戏中的英雄人物一样,动作夸张得让人发笑。后面三个健全的扶着三个倒下的,相互搭配,恰到好处,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也迤逦而出。
对方离开后,猴子愤怒地质问螃蟹:“这是你手下的?怎么连一点规矩都不懂?钢筋哪里来的?”他指着我。
我说:“楼下捡来的。”
猴子大义凛然地说:“我们打架只用拳头,顶多用到刀片,谁批准你用家伙的?用上家伙,和地痞流氓有什么区别?”
我心中暗自发笑,小偷们居然认为自己比地痞流氓高一个档次。
盗亦有道!
当天黄昏,螃蟹告诉我说:“上级来人要见我。”
我问是谁,他说:“你到了就知道了。”
螃蟹带着我打的来到了一家酒店,进到了一个包间,包间里坐着三个人,除了瘸狼、接蜈蚣出少年救助站的那名中年男子,还有一个老头儿。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几盘菜肴。老头儿面容清癯,一部长髯飘飘冉冉,颇有些仙风道骨。螃蟹把我送进来后,小心翼翼地说:“那我出去了。”中年男子做出一个请出的姿势,螃蟹带上门,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这个老头儿是什么人?此前我从来没有见过。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我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老头请我入座,然后笑容可掬地询问我的情况,多大了,有没有家室,是否适应这里的生活。我说,我以前像孤魂野鬼一样,现在来到这里,就像回到了大家庭,时时感到温暖和关怀。我乖巧的回答让老头儿很满意,他用手指梳理着胡须,乐呵呵地看着我。
他说:“年轻人啊,好好努力,前途无量。”
老头儿又问起我今天上午和另一个帮派冲突的问题,让我谈谈自己的看法。我说,国有国界,城有城墙,主权必争,寸土不让。我们也要维护自己的主权,为了自己的利益,血战到底。其实我心里想着,巴不得这些牛鬼蛇神王八羔子自相残杀,全部死光。
瘸狼和中年男子对老头儿毕恭毕敬,按理来说,老头儿就应该是老大了,然而,螃蟹又给我说过,说我此前见过老大。如果螃蟹的话正确,那么这个老头儿是谁?如果螃蟹的话错误,那么这个老头儿会不会就是老大?
如果这个老头儿是真正的老大,那为什么又愿意屈尊接见我?难道是我在帮中一战成名?还是另有原因?
也是后来才知道,我那位同事一路被人跟踪,窃贼一直跟踪到了他的家里,多亏那时候报社放假了,他没有去报社,如果他去了报社,我就有性命之忧。
于是,盗窃团伙愈发相信,我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喽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