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睡了多久,留置室的铁栅栏门突然响了起来,一名警察高声喊着我的名字,要我出去。我睁开眼睛,看到初升的阳光照在走廊上,原来天已经亮了。
警察将我带进了昨天的那个房间,我还坐在昨天的那张方凳上。警察威严地看着我说:“你的事情,我们都清楚了,你赶快说吧。”
我心想,坏了,那个牛仔裤可能是警察安插进留置室的便衣,或者留置室装有窃听器,要不,警察怎么会清楚我的事情?
我只好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的情况,说自己是打入盗窃团伙的暗访记者。警察惊讶地说:“这太危险了,你考虑过后果吗?这些小偷都是亡命之徒,只要你露出马脚,他们就会杀人灭口。”
我说:“我是暗访记者,就是吃这碗饭的。”
警察出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小房间里,房间门也没有关闭,我走到了走廊里,看到走廊没有人,他们对我并没有戒备。
几分钟后,那名警察进来了。他非常客气地问我:“肚子饿吗?要不要吃点?”
我的肚子确实饿了,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咕咕叫,我笑着说:“有什么吃的,就拿点吧。”
那名警察又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提着三个大肉包子,我接过来,一口就咬掉了半个。警察边给我倒水边说:“我们辖区里,有好几帮小偷,抓了放,放了又抓,这都是些小毛贼,找不到贼头,如果能够找到贼头,把这些坏蛋一网打尽就好了。”
我咽下了口中的包子,说:“只要能打进他们内部,就能找到贼头。”
警察说:“难度很大啊。”
我问:“那两个都是小偷吗?”
警察说:“是的。”
我说:“还是把我关进去,我通过他们找到贼头。”
警察不答应,说这种暗访实在太危险了。后来,我一再央求,他请示过领导后,才答应了。他说:“遇到危险,赶快拨打派出所电话,我们马上就会出动。”他告诉了我派出所的办公电话,让我牢牢记住。
我对这名警察心存感激。在所有部门中,公安部门是线索最多的部门,但也是最难采访的部门。除非是跑公安口的记者,别的记者想采访案件,必须经过政治处和宣传处的同意,而经过这一程序审查后,新闻一般也就变成了旧闻。
后来,我和这名警察建立了非常友好的关系。
我又回到了留置室里,依旧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牛仔裤问我:“他们问什么了?”
我说:“没有什么,还是让我承认偷东西。”
牛仔裤以一副见多识广的语气说:“不能承认,承认了你就等着蹲牢子;不承认,他就只能放你走。”
贼无赃,硬似钢。果真是这样。
大约是早晨10点左右,我们走出了留置室,牛仔裤和西裤脸上是一副“拨开云雾见青天”的神情,我也喜形于色。
走在大街上,我说:“我们三人也是患难之交,一起吃顿饭吧。”
牛仔裤和西裤都争先恐后地说没有钱,我说:“我请客。”他们立刻又喜色荡漾。这是两个很小气的贼。
那一顿饭花费了我一百多元钱,他们不但点菜,还要喝酒,而酒又是价钱不菲的郎酒。酒足饭饱后,他们嘴角叼着牙签,心满意足地走在大街上,我对牛仔裤说:“大哥,把兄弟带上,发财一起发啊。”
牛仔裤说:“你有点笨,我估计老大不会要你。”
走到了十字路口,西裤摆摆手,走上了另一条路,我问牛仔裤:“他怎么走了?”
牛仔裤说:“他是另一派的,和我们不同路,他们只摸大件,摸不了小件。”
牛仔裤显然把我当成了自己人,他和我坐在花坛边,抽着我点给他的香烟,边吞云吐雾,边侃侃而谈,他说,他昨天摸点子,被人发现了,但是钱包已经转移了,那个人拉住他不放,大喊大叫,刚好警察路过,就把他抓了起来。他说,在现在这个江湖上,必须抱成团,结成帮派,才会成功,如果一个人单干,会死得很难看。
牛仔裤显然是一个老江湖,他向我讲起了江湖规则,我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就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里,小偷江湖帮派林立,有的帮派只偷大件,有的则只偷钱包,有的撬门扭锁,有的街道上偷窃。偷汽车的绝对不偷钱包,偷钱包的绝对不碰汽车,否则就乱了江湖规则。
江湖,自古神秘的江湖,流淌着不尽的传奇和传说。
牛仔裤的名字叫螃蟹,这是我以后才知道的。
螃蟹在我的面前,极尽卖弄之能事。他说,他看一眼,就能知道面前这个人的钱放在什么地方。
他看着我问:“相信吗?”
我说:“我不相信。”
他说:“不相信?哼,我让你看看就相信了。”
前面来了一个女孩子,穿着羽绒服和牛仔裤,背着一个拖拖拉拉的巨大的挎包,挎包像绵羊尾巴一样拍打着她的屁股,羽绒服没有扣扣子,两边的衣服下摆像鸡翅膀一样鼓鼓扬扬。螃蟹说:“这个女孩的钱包装在牛仔裤后面的裤兜。”
螃蟹说完后,就迎着女孩走了过去,就在擦身的一刹那,螃蟹轻轻地碰了一下女孩子的肩膀。女孩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继续向前走去。螃蟹向我招招手,我过去后,他炫耀地向我抬起手,手心放着一个小小的红色钱包。
我们走到了街边,螃蟹点了点钱,有500多元。螃蟹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女孩的钱包就在裤兜后面?”
螃蟹说:“女孩子的钱包如果装在挎包里,挎包一定放在前面,或者放在侧面。如果装在天窗里,衣服扣子一定会扣起来。看她这个样子,钱包一定就装在地道里。”
螃蟹说得眉飞色舞,我听得目瞪口呆。
我们沿着街边的人行道慢慢地向前走着,走到了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旁有一条小巷子,那是年货一条街,无数的红灯笼、红对联,还有红绳子编制而成的中国结悬挂在每个摊位的上方,让这条平凡的街道变得辉煌无比。每个摊位上都堆着码放整齐的红包、抱拳拜年的大头娃娃、用布做成的串串红辣椒……放眼望去,这条街道就像一条红色的飘满了玫瑰花瓣的河流。
我跟着螃蟹来到这里,螃蟹的神情显得有点兴奋。他悄悄地说:“来买年货的人,身上肯定都装着把,说不定能弄几槛。”后来我才知道,在小偷江湖,钱不叫钱,叫把。一百元以下的,都叫水;一百元,叫一条;几百元就是几条;一千元,叫一槛;几千元就是几槛。能一次性拿到万元以上的现金,机会相当少,因为现在人们出门,身上都不会带太多的钱,需要很多钱的时候,都会带张卡,安全又方便。
螃蟹嘴巴里哼着那年非常流行的一首歌曲《阳光总在风雨后》,眼睛左右逡巡。他悄悄向我炫耀说:“我能知道谁的身上有多少把,你信不信?”
我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有一个女孩子和我们擦肩而过,戴着近视眼镜,头发扎成了马尾巴,背着双肩包,好像是个大学生。螃蟹说:“这包里面可能是水。”为了让我相信,他紧走几步,追上了女孩子。再转身回来的时候,他手插在裤兜里,手掌里多了一个钱包。
我们来到公共厕所,螃蟹打开钱包,果然在里面只找到83元钱和几个钢蹦,还有身份证、公交卡。趁着厕所没人,螃蟹将钱和公交卡、身份证装在身上,将钱包扔进了废纸篓。
螃蟹说,这种双肩包是最容易被人拿的,东西装在双肩包里,就等于装在他们的口袋里。不用人掩护,一个人就能搞定,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不明白哪个白痴发明的这玩意儿,这是给我们发明的。”螃蟹戏谑地说。
我们继续在年货一条街上走着,走到了一个邮筒旁边,看看左右无人留意,螃蟹将身份证丢进了邮筒。
螃蟹向我说,他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不像别的人,把不用的东西都丢掉了,给人家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干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道义。”螃蟹向我解释说。盗亦有道。
向前走了几十米,螃蟹又盯上了一个老太太。他说:“这个老人家的把在羽绒服里面,估计能有两三条。”
他又说:“按照这个情况,应该用上小李飞刀,可是没有飞刀,这就要靠技术了,你好好跟我学着点。”他的神情洋洋自得。
我们一直跟在老太太的后面,老太太来到一个摊位的前面,解开羽绒服的纽扣,从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沓钱,抽出几元钱后,又把其余的钱装进去,没有扣纽扣。老太太拿着那几元钱和摊主讨价还价,螃蟹挤了上去,一错身,又回来了,手心里多了一沓钱,正是老太太放在羽绒服口袋里的。
螃蟹将钱数了数,一共280元6角,螃蟹向我眨眨眼,神情怡然自得。
我问:“你怎么总是拿女人的?”
螃蟹说:“你懂不懂?女人的把最好拿。”
我问:“你怎么就知道她们身上有多少把?”
螃蟹说:“这是诀窍,干这一行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
不到一个小时,就偷了300多元钱,这小偷的生意太好了。
年货一条街上人流如注,但是螃蟹一定要离开。他解释说,得手两次后,就要换个地方,这是行规。
我们乘上了公交车,螃蟹拿着刚刚偷到的公交卡,滴一声后,果然是学生卡,司机看了看螃蟹的小胡子,欲言又止。螃蟹扬扬得意地坐在我的旁边。
我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螃蟹说:“去大本营啊。不过,你不能说我在外面得手。”
我知道他是想把这300多元独吞,不想上交给“大本营”,就说:“我没有看到啊。”
螃蟹满意地笑着:“小子还有点机灵。”
螃蟹有两个爱好,一个是说话,一个是嚼槟榔。以后我再遇到他的时候,他要么在说话,要么在嚼槟榔。他的嘴巴总要在一刻不停地动着,像永动机一样,好像嘴巴一旦停止运动,他就会难受。螃蟹是一个话痨,喜欢吹嘘和卖弄。他的两颗门牙向外突出,嘴唇翘起,相面书中说,长这种容貌的人,话语就特别多。他满口的牙齿都是黑的,那是长期嚼槟榔的结果。
螃蟹总喜欢饶有兴趣地说着一大堆废话,自以为自己语言幽默、本领通天。无论什么都能成为他说话的题材,上至萨达姆和本拉登,下至一斤韭菜多少钱。
他是盗窃团伙里的一个另类。
到了下午,螃蟹就急着要赶回去。他说,大本营里有规定,超过一天一夜还不归队,是要受到处理的。在留置室里,最长时间是不会超过24小时的。
螃蟹带着我来到了一个风景优美的小区门口,他说,他不能带我进去,他需要先给老大说一声。老大同意后,才能带我进去。他问:“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老大同意后,我打你手机。”
我说:“我没有手机。”
螃蟹嘲笑我说:“真是个穷鬼,混得这么背,连个手机都没有……那我一会儿下来通知你。”
我看着螃蟹走进了小区大门,形同虚设的保安连问他也没有问一声,显然,这群小偷在这里居住了很长时间。我坐在小区门口的花坛边,心中真像小时候作文中经常写的: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那个神秘的老大会答应我加入他们的团伙吗?螃蟹和蜈蚣、螳螂他们又是什么关系?他们是不是一个团伙的?这里,究竟寄生着几帮盗窃团伙?
我在花坛边一直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螃蟹才出现了,我满怀希望地迎上去,螃蟹却说:“老大不要你,因为你没有受过专业训练。”
我祈求他说:“你给老大说说嘛。”
螃蟹说:“老大说只要熟手,不要生手。我也没有办法。”
螃蟹说完后,就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又走进了小区,没有回头。
我的心又冷到了冰点。我只好沿着人行道慢腾腾地向前走,折腾了这么多天,只是在盗窃团伙的外围打转,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只是学会了几句江湖黑话。我沮丧到了极点。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就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夕阳西下,远处的楼层披着一层霞光,楼层边有一架挖掘机,像史前巨兽一样,张开臂膊,挥手之间,一大片楼房就倒塌了。
我继续向前走着,走到了一条寂静的小巷。天色越来越暗,巷道两边的树木黑魆魆的,像酝酿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这条小巷少有人迹,连路灯也没有。
身后突然响起了汽车引擎声,我刚来得及让到台阶上,汽车就在我的身边戛然而止。我背对墙壁,紧张地望着这辆汽车,车子里下来了三个人,都穿着西装,他们要检查我的身份证,我要求他们出示证件,突然一个人抱住了我,另一个人把布袋套在我的头上,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另外一个人说:“不准喊,喊就杀了你。”我感到有一个硬硬的尖尖的东西顶着胸口。
我被推进了汽车里,汽车开得很快,能够听到轰隆隆的引擎声。车厢里的人都没有说话。我紧张地思索着,这是一群什么人?是我以前暗访时得罪过的人吗?还是想要抢劫我的人?我想到第一次暗访乞丐群落,住在窨井里,被刀疤追杀;又想到了以后大大小小的无数次暗访,每一次都是险象环生,如果说到死亡,我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这样一想,我心中反而坦然了,去他妈的,由他去吧,看他们把老子带到哪里。大不了就是一死,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
车子开了很久,然后停了下来,一个人把我头上的布袋在脖子处打了一个结,然后喊:“下去!”
我摸索着车门走了下去,站直了身体,车子开走了,留下浓郁的汽油气味。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身边都有些什么人,只感到风呼呼地从身边刮过,冻得手脚冰凉,这里应该是郊外吧。
前面一个人喊道:“你他妈的死雷子,想要做什么,说!”
我一听,心中反而坦然了,去他妈的,面前原来就是一帮贼,把我当成了便衣警察,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记者。他们也根本就不是我以前暗访时得罪过的人。
我像老电影中的英雄人物一样挺直了胸膛,大义凛然地喊道:“我不是雷子,你们是什么人?”
面前那个声音又在喊道:“还说不是?老子跟踪你很久了,你他妈的就在局子里上班。”黑道江湖把公安局和派出所都叫局子。
我呵呵大笑着,朗声说道:“我要是雷子,你现在就捅死我。”
那个声音又问:“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说我是落单的小偷,手下有一个小弟,小弟摔死了,只能单飞,手艺不精,被人抓住,刚刚从局子里出来。
面前的人再没有说话,周围也没有声音,过了几分钟,我头上的布袋被取下来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遍地清辉,如水如雾,圆圆的月亮挂在空中,像一个红灯笼。
面前的那个人走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走开了。我明白,他们终于接收我了。
坐在回城的汽车上,我回想着刚才的经历,螃蟹为什么离开那么久才会出现?那说明他们的大本营根本就不在那个小区里。他们为什么会在那条小巷里绑架我?身后一定有人一直跟踪着我。
盗窃团伙,真是机关算尽。
汽车进城后,旁边的一个人给我戴上了一副眼镜,他恶狠狠地说:“不准摘!”
眼镜戴上后,我的眼前一片黑暗。这是一副特制眼镜,镜片可能就是黑铁皮之类的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他们要开往哪里,也不知道我将要见到的又会是谁。
大约过了二三十分钟,汽车终于停了下来,我被一只手牵着走下汽车,走了几步后,听到一个声音在呵斥:“看什么看?没见过瞎子?”接着听到哧哧的清脆笑声,旁边可能有小孩在好奇地围观。
然后,上台阶,又停止,又走上了一个斜坡,又走过一段平路,停止,身边的人紧紧挨靠着我,又走动……然后,眼镜被摘了下来。强烈的灯光像刀片一样刺激着我的眼睛,我努力眨巴着,终于能够睁开了,看到面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个40多岁的男子,头顶光秃,两颊无肉,目光异常凶狠,他搭在椅背的右手上,没有食指和中指。
没有食指和中指,又如何能够行窃?盗窃团伙里又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废人”?
我突然想起了父亲和狗剩叔说过的瘸狼的故事,瘸狼丧失了狼类固有的冲锋陷阵的战斗力,但是瘸狼确实是狼群里当之无愧的首领。面前这个凶狠的男人就是瘸狼,他像瘸狼一样,不但无比狡猾,更是无比冷酷。
这里可能就是大本营,这个瘸狼可能就是老大。
此后,我成为了盗窃团伙里的一名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