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有一天突然遇到了蜈蚣。
那天是冬季一个少有的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刚刚走上公交车,无意中一回头,看到了一个少年从桥头走过来,弓着腰,低着头,肤色黝黑,两只眼睛左右逡巡,那正是蜈蚣。
我跳下公交车,一条腿着地,另一条腿却被公交车门夹住了,鞋子也被夹掉了。我转身拍打着车门,车门打开,我在几名女子肆无忌惮的嗤笑声中捡起鞋子,顾不上系鞋带,就狼狈地追向蜈蚣。
那时候我一点也不知道盗窃团伙的规矩,他们最避讳的是让人抓住手臂。我追上了蜈蚣,从后面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使劲地向后甩,没有甩开,连头也没有回就向前跑。他这一切完全都是下意识的动作。
我被他向前拉动了几步,拉得一阵趔趄,差点摔倒。我喊道:“是我,怎么了?不认识了?”
蜈蚣这才回过头来,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你妈的,抓老子手干什么?”
我放开了他的手臂,讨好似的望着他:“怎么?不认识了?我是大哥啊。”
蜈蚣恼怒地说:“你是鸡巴,你是谁的大哥?”
我正和蜈蚣说话的时候,身后围上来了三个男子,他们都身形消瘦,龇牙咧嘴,满口脏话,一看就知道绝非善类。有一个男子拎住我的领口,扬起拳头,准备打我。此前,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此后,我才知道,盗窃团伙都是集体出动,每一个小偷的后面都有望风的人、保护的人、转移赃物的人……他们分工明确,即使你抓住了小偷,也无可奈何,你的财物早就被转移走了,而你的人身安全还会受到威胁。
我连连摆着手臂,对着要打我的男子说:“大哥,自己人,自己人。”
男子放下了拳头,可是脸上还是余怒未消,他对着围观的人说:“这么大一个男人,干吗要欺负人家小孩子?”他装着他是见义勇为,装着他不认识蜈蚣。
我指着蜈蚣说:“我们是朋友、朋友,不相信你就问一问小兄弟。”
蜈蚣又用饿狼一般的眼睛看了看我,他冷漠地别过头去,看着要打我的男子说:“我认识他的小弟。”
男子终于释然了,他放开了我的领口。另一名男子驱赶着围观的人群说:“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围观的人群没有看到预想的场面,只好失望地离去了。
我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根,然后点头哈腰地给他们点着了。他们一个个神气活现的,像一群骄傲的公鸡。
我向他们解说认识蜈蚣的过程,我说起了我的“小弟”孙子明曾和蜈蚣一起住在救助站的同一个房间里,然后再说我和老鼠眼睛的“不期而遇”,我竭力向他们表白着我是他们的朋友,以消除他们对我的戒备。
一名男子问:“你的小弟呢?”
我说:“他前天晚上爬上五楼阳台,掉了下来,死了。”
他们脸上没有任何惊异的神情,长期在刀口上讨生活,让他们心冷如铁。一名男子问:“那你现在是单干?”
我点点头说:“是的,现在只能单干。你们要人吗?”
他冷冷地说:“不要。”
然后,他们就转身离开了。他们行走的时候都很分散,每个人之间相距十几米,后面的人只盯着前面的人,他们逶迤拖出几十米远,路边的每一个人都不知道他们是一伙的,是一伙窃贼。
我不愿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紧紧地跟着最后面的那个人,苦口婆心地请求他们收留我。那名男子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向前走,脚步匆匆,从他的脚步能够判断出走在最前面的蜈蚣一定走得很快。我跟了十几米远,突然从旁边闪出了一名男子,拦住了我的去路,他扬起右手,我看到他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个亮光闪闪的东西,我知道那是刮胡刀片或者手术刀片,异常锋利,他们遇到危险的时候,手指在人的身上轻轻一抹,就会留下一道伤疤。
我向旁边一躲,刀片抹空了。我惊骇地看着面前这个男子,他怎么一出手就用上了刀片?怎么就如此凶残?
他留着寸头,衣着和容貌都没有任何特异之处。后来我发现,窃贼们的容貌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没有特点,没有特点,才会让人过目就忘,才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
他拦住了我,表情凶狠地看着我:“跟着干什么?快滚!”
我没有离开,我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担心他再次举起夹着刀片的手。可是,他的手臂插进裤兜里,一条腿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另一条腿斜伸出去,不住地抖动着,趾高气扬,脸上是老猫戏弄老鼠的得意神情。
我想,他刚才可能是在吓唬我,或者是在考验我。
我摸出一根烟,递给他,他歪着头让我放在他的嘴角;我掏出打火机,他又歪着头让我替他点燃。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我说:“大哥,不是兄弟要缠你们,是兄弟落单了,实在没办法。”
他向两边看了看,看到乘公交车的人和下了公交车的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络绎不绝,他勾了勾下巴,径直向前走去,我跟在了他的后面。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往哪里,还有些什么人在哪个隐秘的地方等待着我。然而,事已至此,我已别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他。
他走到了街角,停下了脚步,左右看看,没有人,就悄声问我:“会不会有暗器?”
我迟疑地点点头,我喜欢阅读武侠小说,知道一些暗器的名字和用法,什么飞镖啦银针啦血滴子啦。然而,窃贼黑话中的暗器并不是这些武侠小说中的内容,他将一片薄薄的手术刀片递给我,这个刀片就是他口中的暗器:在暗处伤人的武器。
像他一样,我也将这个又窄又薄的刀片夹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
后来我知道了这个男子的名字叫螳螂。
尽管我还不知道这伙窃贼的组织机构,但是螳螂应该是这个团伙里的小头目。
螳螂带着我走在大街上,他的眼睛总是习惯性地盯着来往行人的口袋和背包,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火柴般的光亮。那天,我才知道了什么叫做贼光。我们快要走到一家银行门口的时候,螳螂的手机响了,他嗯嗯了几声后,就带我走到了一棵街树的旁边,眼睛紧紧地盯着银行门口。
几分钟后,从银行里走出了一个50多岁的男子,他的手伸进裤兜里,裤兜显得鼓鼓囊囊,显然里面有货。螳螂悄悄对我说:“过去,把他撞倒。”
我慢腾腾地迎着那名老人走过去,和他相隔十几米远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身后蹿出了一名青年男子,他的眼睛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的裤兜。我知道,这就是扒手。他们一定是在我撞倒老人的时候,装着学雷锋,扶起老人,趁机偷走老人裤兜里的钱。
我和老人相距越来越近,我紧张地思索着,如何能够让老人躲过小偷,又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和老人相距两三米的时候,我突然喊了一声“嗨”,然后侧过身,做出要撞过去的姿势。老人警觉地看着我,我撞过去,老人敏捷地闪过身,我趁势倒在地上。
老人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过裤兜,他用狐疑的眼光看看我,骂了一句“精神病”,然后径直走了。
我心中充满了喜悦,外表却又要装着垂头丧气。我爬起身,跟在老人后面的那个小偷瞟了我一眼,眼光像飞刀一样锋利。他一言不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径直离开了。小偷的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这个人也没事一般地离开了。
我低垂着头,像斗败的公鸡一样灰溜溜地来到了螳螂的身边,身上沾着尘土。螳螂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去你妈的,连个架子都不会搭,猪都比你聪明。”
我唯唯诺诺,做出一副痛心疾首承认错误的模样。我说:“大哥,这些东西都没有人教,我这人也有点笨,以后跟着你好好学。”
螳螂说:“你笨得像个榆木疙瘩,斧头都劈不开。你他妈的还是趁早滚蛋!”
我说:“求求你,大哥,我有的是力气,你总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螳螂鄙夷地说:“怪不得你单干,你这种蠢货谁要?”
我拿定主意,不论螳螂如何骂我,我就是不走开,跟着他,我相信我的精诚至了,他的金石也就开了。
那天,我还请螳螂吃了一顿水煮鱼。螳螂边吸溜吸溜地吐着舌头,边喝着啤酒,我在一边看得心疼。一盆水煮鱼,几十元钱,我平时都舍不得吃,而现在却让这个小偷吃得酣畅淋漓。
吃完饭后,我又跟在螳螂的后面,像个小丑一样,对他巴结逢迎,说着连我都感到恶心的马屁话。螳螂像《天龙八部》中的丁春秋一样,眯缝着眼睛,满脸都写着乐陶陶,十分受用。
我相信这伙窃贼绝对不是单独行动,就像蜈蚣在前面走着,他的后面跟着望风的人,望风的人后面又跟着保护的人……螳螂的前面或者后面也绝对有同伙,只是我不知道会是哪一个,他们的组织严丝合缝,他们的配合天衣无缝。
走到了一个商场门口,螳螂的手机又响了,他依然嗯嗯了几声,然后挂断电话,对我说:“盯住前面那个穿休闲裤的男子,给他开个口。”
我心中一惊,我知道“开个口”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还要装着什么都不知道,我做出一副懵懂的神情问:“我不懂。”
螳螂目露凶光,他骂了我一句,然后直截了当地说:“在他身上割一刀。”
我只能跟在那个穿着休闲裤的男子身后,螳螂又跟在我的身后,我紧张地思索着对策。他们为什么要报复这个男子?很可能这个男子就是见义勇为的人,而他们现在逼迫着我向这个见义勇为的人动手术刀。
我跟出了一百多米,还迟迟没有下手,斜刺里走来了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子,皮肤白皙,文质彬彬,看起来就是个计算机专业的大学生,他看着我说:“你他妈的快点,还等什么?”
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逼上梁山的林冲一样,要纳出投名状来,才能被这个组织接收。然而,我又凭什么要手夹手术刀,像个歹徒或者黑心医生一样,划向这个无辜的人?
我听人说起过,窃贼们出手非常快。有一个小女孩和妈妈乘公交车,看到小偷在偷东西,就告诉妈妈说:“妈妈,那个叔叔把手放进了阿姨的背包里。”小偷没有得逞,就怀恨在心。公交车到站,小偷跳了下去,而跟在小偷后面的一个人,手指在小孩子的脸上轻轻划过,然后也跳下了车子。公交车启动后,小女孩突然放声大哭,人们这才发现小女孩满脸是血,粉嘟嘟的脸上是一条长长的伤疤。
人在受到割伤后,当时的感觉是麻木,而过了十几秒后,才会感觉到巨疼,才会看到血流如注,这在医学上是有解释的。所以,小偷报复的时候,飞快地划伤,飞快地消失,等到受害人发现自己受到伤害,也不会怀疑到小偷的身上。
然而,这一刀,我是绝对不能划向这个穿着休闲裤的人的,如果这样做,即使我不会被人抓获,我也会一辈子都受到良心的谴责;但是,如果我不划出这一刀,他们一定会怀疑我的身份,我可能会受到残酷的报复。
怎么办?
大街上行人穿梭,有的人把心思写在脸上,有的人把想法握在手中,一个个看起来都行色匆匆。阳光很毒,在钢筋水泥的楼顶上闪闪烁烁,而我的心中充满了莫可名状的悲哀。
我知道肯定有好几双眼睛在盯着我,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走到了休闲裤的后面,伸出紧紧并拢在一起的食指和中指,在他的大腿后面抹了一把,然后转身走开。
我刚走了两步,肩膀突然被人从后面把住了,我一转身,面门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打得我眼冒金星。我摇摇晃晃,几乎要摔倒了,刚刚勉强站直身体,头上又遭受了暴风骤雨般的连环撞击,将我打倒在地。我心想,遭了,今天遇到的是一个拳击高手。
我还没有爬起身,背上又挨了重重的一脚,休闲裤边踢着我边说:“还敢来偷老子,老子今天打死你。”
几分钟过后,突然响起了哇啦哇啦的警笛声,我连忙松开食指和中指,让手术刀片滑落在地上,然后摸着满脸的红肿,站了起来。刚才,我并没有用手术刀片划休闲裤的身体,只是用手指碰撞了一下他的大腿,做了一个象征性的动作,只是为了掩盖螳螂们的耳目,没想到休闲裤刚刚丢了钱,变得非常敏感,他以为我是一名小偷,又来光顾他,他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我的身上,用他练过拳击的专业拳头击打我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头颅。哎,打人打得这么惨,什么江湖啊!
警察将我抓进了派出所,现在,我的身份成了犯罪嫌疑人。
坐在面对警察的那张方凳上,我心里有过犹豫,想告诉他们我的真实身份,这样,我就可以轻松地从派出所走出,回到报社。但是,如果这样做,我暗访盗窃团伙的计划就宣告结束了,此后再也没有机会打进这个神秘莫测的团伙了。而如果我将犯罪嫌疑人的身份继续扮演下去,则我就有可能取得螳螂他们的信任。说不定这会儿他们正安排了眼线,就在派出所周围观察着我,了解我的一举一动,我一定要打入这个罪恶团伙。再说,刚才被拳击高手一顿饱揍,这顿拳脚我也不能白挨啊。
我决定像蜈蚣他们那样,硬撑下去,反正警察们手中没有证据,他们就会在24小时后将我放出去。
我始终咬定自己只是一个过路人,不小心撞了休闲裤一下,就遭到一顿胖揍。我满腹委屈,愤愤不平,涕泪横流,唉声叹气,把自己当成了林黛玉。警察没有办法,就将我关在了留置室里。
留置室三面墙壁,一面铁栅栏,铁栅栏从地面直通屋顶,里面的一举一动,外面都能看到。
留置室里还关着两个20多岁的男子,一个穿着牛仔裤,一个穿着蓝色西裤。他们看到我进来了,一言不发,只是向墙角让了让。
留置室很小,不到10平方米,三个人蹲在地上,就显得空间逼仄。我将头埋在膝盖之间,双手抱在脑后,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但是,我的耳朵却警惕地捕捉着身边的每一个细微的声响。我听见警察的皮鞋声远去了,在走廊尽头消失了,我听见身边另外两个人的暗示声,一个在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一个啊了前半截,将后半截的啊生生吞了回去。
我对他们抱着好奇,他们也对我抱着好奇。我们就像陌路相逢的蟋蟀一样,触角谨慎地碰撞一下,又赶快闪躲到一边。
一颗弹子棋从走廊的那头滚过来,玻璃棋子在地面滚动发出细微的声响,弹子棋滚到墙角,弹了两下,然后停止了。一名协警走过来,捡起弹子棋,走到走廊那头问:“这是什么?什么意思?”
走廊那边传来了说话声:“掏东西不小心带出来了,我儿子的玩具。”
外面又恢复了宁静。
天色渐渐暗淡了,夜晚来临了,走廊里的灯光点亮了,我还是蹲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仔细地回想着今天的经历,想理出个头绪来。我跟着蜈蚣他们,螳螂为什么会闪出来?螳螂一定和他们是同一伙的。螳螂没有用刀片割伤我,他一定是接到了蜈蚣他们的电话,知道我是同道中人。可是,螳螂为什么要派我去割伤休闲裤?而我被休闲裤痛殴的时候,他们为什么不上来帮忙?一定是他们对我仍旧心怀戒备,因为我没有将那个老头儿撞到,他们怀疑我是雷子,派我去割伤休闲裤,而休闲裤是一个拳击高手,不管我是否割伤他,我都会遭到痛击,遭到刑拘,这样,他们让我的身份故意暴露,然而他们一直在暗中监视我。
既然他们在暗中监视我,那么,说不定留置室里的两个人中,就有一个是他们的人。他们的人被关进来了,然后就想把我也关进来,这样,留置室的这个人,就一定能够了解到我的身份。
我拿定主意,将小偷继续扮演下去。
大约到了午夜时分,派出所里安静下来,牛仔裤用脚踢了踢我:“哎,你怎么进来的?”
我用垂头丧气的语调说:“唉,别提了,晦气。”
牛仔裤问:“怎么回事?”
我说:“给一个人开口子,口子没开成,被人家发现了,打了我一顿。”
牛仔裤说:“这种事你也做不了?你他妈太笨了。”
我说:“是笨,是笨,谁知道那家伙会拳击。”
牛仔裤说:“你他妈就不会跑?”
我说:“那时候被打晕了,没想到要跑。”
牛仔裤没有再说话,他内容丰富地看了西裤一眼,然后歪着头想心思。
后来,我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西裤刚想说什么,牛仔裤抢先说:“我们什么都没做,不知道怎么就被抓进来了。”
白天跑了一天,后半夜困意袭来,我终于支撑不住,靠在墙角睡着了。
朦胧中,听到有人在说话,所说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前言不搭后语,所问非所答,这可能就是江湖黑话。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走廊上昏黄的灯光,这才知道是牛仔裤和西裤在说话。
他们一直在悄声交谈着,好像此前就认识。但是,从古到今在江湖上流传的黑话都是一些常用词,而一些新词他们却不能用黑话表达,西裤的口中不断地出现“发电机”,我想,可能他是偷窃发电机被抓住的。而牛仔裤是为什么进来的?我始终没有听明白。
后来,他们停止了交谈,响起了鼾声。我又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