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说话的时候,门外响起了包谷叶片刺啦刺啦的声音。狗剩叔一口吹灭蜡烛,我趴在窗口向外望去,看到明亮的月光下,一只老狼瘸着腿慢慢地跑向远处,一路都跑得很艰苦,从后面看去,它就像一棵被风吹卷起来的蓬草,柔弱无力,迟钝而缓慢。我说:“瘸子狼,撵不撵?”
狗剩叔从门后拿起铁叉,说:“把这瘸子狼捅死了,今晚上咱是两个人,能打过狼。”我拿起了炕前的烧炕棍,这种棍子长约一米,棍前分叉,经常会靠在炕墙前,遇到危机情况,可以作为防身武器。
我们打开房门,大声呐喊着追出去。我个子高,步幅大,追在前面;狗剩叔身材矮小,紧紧地跟在后面。我们追到了古庙前,瘸子狼回过头来,朗润的月光下,我看到了它窄长的脸上突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我一愣神,突然看到从庙后又闪出了两只狼,它们像两道灰色的闪电扑过来。
我们中埋伏了。狼果然是狡猾的,它们在给我们设套。
狗剩叔大声叫喊着:“打狼,打狼!”声如裂帛,他的声音因为惊惧而破裂了,听起来异常刺耳,像午夜鸱鸮的惨叫,让人头皮发麻;又像刀片划过玻璃,让人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瘸子狼镇静自若,它笑眯眯地蹲坐在了地上,像个阴谋家,一副稳坐钓鱼台的神情。庙后的两只狼快要扑到我们的身边了,距离不到几米远,我们都全神贯注地盯着这两只流着涎水张牙舞爪的恶狼。突然,我看到月光下的一道阴影,长长的阴影像湖水一样晃动着,我下意识地回过头,身后的一只狼已经竖起身体扑了上来,我用烧炕棍捅过去,棍前的分叉卡住了狼的身体,狼在地下打了两个滚,一骨碌爬起来,又扑了上来。
就在我用烧炕棍卡住后面那只狼的时候,前面的狼已经扑到了我的身上,我能够感觉到它温热而沉重的身体,速度带来的巨大的惯性让这只狼像巨石一样击倒了我,我被压在它的身下,我看到了月光下它白惨惨的牙齿。现在我还能记得当时的想法,我想:完了,这下完了!
那只狼正低头咬向我,狗剩叔持叉捅来,那只狼轻快地闪躲开了,而另外两只狼却转头围向狗剩叔。狗剩叔大声呐喊着,在这个山区的夜晚,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恐怖,他抡圆铁叉,两只狼暂时无法近身。
在北方农村,铁叉是一种重要的农具,收割小麦的时候,需要用铁叉插住麦捆子扔上大车;整理麦秸堆的时候,需要用铁叉插住麦秸秆扔上堆顶;铁叉也是最好的防身武器,当夜晚来贼的时候,男主人都会手持铁叉追赶;当需要赶夜路的时候,赶路人也会手持铁叉壮胆。铁叉有柄,长一米六七;前段有四根弯曲的铁棍,长不到一尺,筷子粗细,顶端异常锋利,像锥子一样。
拿着铁叉的狗剩叔威风凛凛,他大呼酣斗着,铁叉舞动得像风车一样。而我手中的烧炕棍仅有一米长,就显得捉襟见肘,好在烧炕棍的前端有个分叉,而且是质地坚硬的槐木,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像铁制的一样。我爬起身来,用烧炕棍的前端对着那只扑倒我的恶狼,我们都在试探着对方,谁也不敢贸然出手。
小时候,听村里人说,和狼打架的时候,千万不要把手中的棍子举起来,因为等不到你的棍子落下,狼已经扑到了你的跟前,你只能把棍子当枪使,用棍子的顶端来戳击狼。
就在我和这只狼僵持的时候,突然听到狗剩叔喊:“后边,后面。”我来不及回头看,往旁边一闪,另外一只狼已经跳到了我的身前,这是那只一直观战的老狼。老狼老奸巨猾,一肚子坏水,它冒充自己是瘸子,其实它一点都不瘸。
狗剩叔在和两只狼搏斗,还一直留意着我的安危。
这么短的烧炕棍,对付一只狼已经有些吃力,而现在要对付两只狼,更勉为其难。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赶快跑到庙墙边,背靠庙墙,就可避免腹背受敌。然而,这个念头只是电光火石般地一闪,我马上意识到这种方法不可行。狼的奔突速度远远超过我,我刚刚起步,就会被它们追上,从后面咬住脖子。
我只能一只手握着烧炕棍,也把烧炕棍舞动得像风车一样。然而,烧炕棍毕竟太短了,我的两条腿露了出来,一只狼弓下身子攻击我的双腿,我用烧炕棍前面的分叉砸向它的脑袋,它跳向一边,躲过了。就在我抽回烧炕棍的时候,另一只狼人立而起,向我的怀里扑来,我来不及躲闪,一曲臂,用烧炕棍的后把砸在了狼的脖子上。人在拼死抵挡的时候,力气是非常大的,那头狼被烧炕棍的后把砸翻在地。
狼非常聪明,它们看到围攻手持铁叉的狗剩叔较为困难,就只留下一只狼缠住狗剩叔,而其余的三只狼一起向我进攻。我现在非常后悔刚才出门追赶的时候没有拿上铁锨之类的农具,铁锨前面的圆铲像钢刀一样;至少也应该拿上一根较长的木棒,长木棒舞动起来虎虎生风,狼也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攻击我。
狗剩叔大声叫骂着,手端铁叉刺向那只狼,趁狼躲闪的时机,他跨出两步,靠近了我,他喊:“背靠背,背靠背。”小时候在黑白电影中经常看到这样的情景,当两个人遇到危险的时候,就采取背靠背的方式抵御强敌。我也跨出了两步,想靠近狗剩叔,然而,狼非常狡猾,四只狼都插在了我和狗剩叔的中间,不让我们靠近。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那只老狼跳出了圈外,它将嘴巴贴着地面,长声嗥叫,声音在这样惨烈的月夜听起来异常恐怖。我知道这是老狼在呼唤同伴,用不了多长时间,狼的大队援兵就会赶到。
我急得出了满头大汗,我听见狗剩叔也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我们都异常疲惫。
远处传来了狼的回声,起先是一只,接着是好几只,声音高低起伏,让人毛骨悚然。
怎么办?
突然,村庄传来了木门被推开的咯吱声,火把照亮了凹凸不平的村道,几个苍老的喉咙都在喊着“打狼,打狼!”杂沓的脚步声传过来,四只狼吓得落荒而逃。它们边跑边回望着身后的人群,三角形的脸上流露着心有不甘的神情。
打着火把跑来的是村中的几个老人,大爷跑在最前面,他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明晃晃的刀片。他的身后是几个同样年老的人。
狼跑远了。大爷说:“人生地不熟的,半夜跑出来干什么?”
我还没有说话,狗剩叔讨好地说:“叔,今晚上多亏了你。你屋里头还藏了这把刀,我咋没见过?”
大爷别过头去,不理狗剩叔,鼻子里喷出了一声“哼”。我想到他给我说起狗剩叔的时候说“那货”,他显然对狗剩叔一辈子偷鸡摸狗的行径很不齿。
我把大爷的刀拿在手中掂了掂,说:“大爷,您这真是一把好刀。”
大爷用手比划着说:“是好刀,日本鬼的头就是拿这刀砍下的,骨碌碌滚了好远。”
另一位大爷说:“快点回去睡觉吧,天都快亮了。”
我回头看去,看到又黄又圆的月亮快要落下远处的山坳了,沟那边的村庄传来了鸡的叫声,声音含糊黏稠,像被冻住了。
没想到,我竟和狗剩叔谈论了一个晚上。
狗剩叔说,夜晚的时候他的窗外经常会有狼出现,他都是置之不理,有时候他睡着了,听见狼的爪子在扒拉窗户,他骂几声,狼就没动静了。
“今天晚上本来想着我们两个人,能够把瘸子狼打死,没想到会有那么多的狼。”狗剩叔是个老江湖,说起刚才的情景,他也有些后怕,他不断地用手擦着额头的汗水。
我们坐在房间里,长时间抽着烟,心有余悸。尽管已经是深秋,窗外的瓦楞上已经凝结了一层寒霜,但是我们都感到很燥热,解开了衣服扣子。
我说:“那个老狼是给咱设套哩。狼咋会这么狡猾,你看在和咱打架的时候,避实就虚,各个击破……”我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这个老狼你以前见过没有?”
狗剩叔说:“狼和狼都长得差不多,月亮底下看不清。”
我说:“你那时候喜欢掏狼窝,我估计这个老狼一直在寻仇呢。”
狗剩叔突然坐了起来,惊惧地说:“啊呀,恐怕是真的啊。”
我说:“我从书上看到过,狼的记忆力非常强,它比狗还聪明。你以后真的要注意了。”
狗剩叔沉重地点着头。
黎明到来了,一缕青光从窗缝挤进来,房间里的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模模糊糊,窗外响起了鸟叫声,各种各样清脆的鸟叫声,争先恐后、此起彼伏。我好奇地打开窗户,看到一群鸟站在树上,比赛着谁的歌声更动听。而落光了叶子的树木,则像鹿角一样简洁而美丽。
我们还是毫无睡意。
我又问起了挖墓子的事情。
我问:“你夜黑了说挖墓子是三五个人,这三五个人要都进墓室里,那墓室里怎么能装得下这么多人?”
狗剩叔说:“我们这行就是一个社会,你们这些读书人不懂得。进墓子的只有下苦的。”
我问:“什么下苦的?”
狗剩叔说:“挖墓子这行分四种人:掌眼、支锅、腿子、下苦的。”
我一下子来了兴趣,经过一晚上的交谈,本以为已经将盗墓行业了解透彻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古怪的名称,没想到我越了解,发现不知道的越多。这实在是一个外界完全不知道的隐秘社会啊。
我问:“这四种人咋个区分呢?”
狗剩叔点燃了一根香烟,慢悠悠地说:“这里面学问深着哩,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算了,不说了,说起来就没个长短。”
我问:“叔,那你在这四种人里算什么?”
狗剩叔长长地吐了一口烟说:“嗨,你叔没门路没钱,也不识字,只能当下苦的。”
我继续问:“那啥是下苦的?”
狗剩叔说:“下苦的,就是给人家下苦,挖墓子钻墓子的。挖一个墓子,人家老板挣得再多,都没有下苦的什么事。”
我问:“那你挖个墓子能给多少钱?”
狗剩叔说:“也就是几百块钱。”
我问:“那你夜黑了不是说出去一趟就弄一杆子,弄得好的话,就是两杆子吗?”
狗剩叔脸有些红,显然被我戳穿了他的大话,感到有些羞赧,他自己找着台阶下,说:“叔说过了?叔咋忘了,你看这记性。”
狗剩叔是盗墓团伙里最下等的人,盗墓贼各个腰缠万贯,可是“下苦的”狗剩叔依然一贫如洗。
我问:“你们啥时候挖墓子呢?也带上我。”
狗剩叔说:“明个黑了就要挖墓子,你敢去?”
我笑着说:“咋个不敢?你都敢我咋不敢?”
狗剩叔说:“好,明个黑了叫你见见腿子,那狗日的能行得很。”
在盗墓组织中,狗剩叔属于最末等的级别,所以叫“下苦的”,在西北方言中,下不念“xia”,而念“ha”。
比下苦的高一级的是腿子。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不理解。腿子在北方一些地方指狗腿子,就是走狗。如果腿子是走狗,那比腿子更低一级的下苦的,就更是走狗了,他们为什么就不叫腿子?
西北打麻将的时候,如果三缺一,就会喊上旁边一个人:“支个腿。”这个腿可能就更接近腿子的真正身份。腿子能够进入麻将群体,但毕竟是替补出身,没有进入权力核心阶层,但又比端茶倒水的高一个级别。我想,盗墓团伙中的腿子称呼,可能来源于这里。
腿子其实就是盗墓团伙中的技术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