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初冬的早晨很冷,杨树灰色的树皮上结了一层白霜,屋瓦上湿漉漉的,也是霜打的。太阳刚刚升起来,红彤彤的,像一个纸糊的灯笼,没有一点热量。路边的荒草,树上还没有掉光的叶子,都瑟缩成一团。
我来到狗剩叔家门前,看到没有上锁,心中一阵狂喜。狗剩叔的木门从里面闩上,此刻他正在呼呼大睡。
敲了好一会儿,狗剩叔才起床了,他睁着惺忪的睡眼,拉开房门看着我问:“你找谁?”
多年不见,狗剩叔还是非常矮小,身体瘦得就剩下一把一捏就嘎巴响的骨头。他那年还不到40岁,可是头发已经一半花白,脸上皱纹密布,像网眼一样。
我还没有吭声,他突然就认出了我:“啊呀呀,你是么傻啊,个子比原来高了很多,脸还是没变,叔认得出来。”他很为自己的眼光自得。
狗剩叔的家非常简单,一盘土炕,炕前放着桌子,桌子上是仅有的几件锅碗瓢盆,墙上楔个钉子,钉子上挂着一个自行车外胎,但是我没有见到家中有自行车。
我坐在炕沿上,狗剩叔坐在脚地的机子上,显得更为矮小。他问:“今个咋想起看叔来?”
我正在很难为情地想着怎么回答,他又说:“听说你当官了,来是不是开的车?”
还是和以前一样,狗剩叔说话从来不考虑。他不会考虑对方会不会难堪,也不考虑会不会让自己难堪,他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一个心无城府的人。
我说:“我不当官了,我现在写书。”
狗剩叔说:“憨娃,当官多美,要啥有啥,你写书能挣几个钱?”
我说:“我不会当官,不会和人拉关系,也不会给人进贡,就只知道踏踏实实干事,就这人家还弹嫌。我写书不看谁的眉高眼低。”
狗剩叔说:“那你写一本书能挣多少钱?”
我说:“弄得好的话,能挣一万元;不好的话,一分钱挣不上,人家不给你出版,你就没钱。”
狗剩叔有些得意地说:“你那事情,还没有叔的事情来钱。”
我心中一阵狂喜,这些天一直想着怎么才能打开狗剩叔的话匣子,一直想着他会对自己的职业讳莫如深,没想到他主动给我提起自己的职业。
我问:“你能挣多少钱?”
狗剩叔说:“叔出去一趟,就弄一杆子;弄得好了,还能挣两杆子。”他先伸出一根指头,接着又伸出两根指头。
我也伸出一根指头:“一百?”
狗剩叔轻蔑地笑了:“后头再加个零。”
我故意惊讶地问:“干啥事啊?这么来钱?”
狗剩叔面不改色地说:“挖墓子。”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的时候,我跟着狗剩叔来到了田地里。
狗剩叔家的土地本来很遥远,沿着陡峭的山路需要走半天,可是,因为村子里的青年人都出去打工了,很多本来很好又很近的土地就都撂荒了,长满了荒草。狗剩叔就在村外找了两块地,点燃荒草做肥料,一块种小麦,一块种包谷。
狗剩叔不喜欢种庄稼,可是农民不种庄稼,又吃不到口,狗剩叔就不得不种庄稼。那两块本来很肥沃的土地,就像两头肥猪,可是落在狗剩叔手中,就喂得瘦骨嶙峋。两块巴掌大的土地上,麦苗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好像一群还没有睡够就被父母拎起耳朵让去上学的孩子。包谷都已经扳完了,包谷秆还没有挖,横竖都不成行的包谷秆叶片低垂,像一群被缴了枪械的士兵。
那天,我帮着狗剩叔把包谷秆全部搬进了院子里,这些包谷秆足够他烧一个冬天的热炕。
夜晚,我们躺在炕上,抽着香烟聊天。
狗剩叔的家中没有电灯,也没有煤油灯,甚至连半截蜡烛都找不到。其实,他的家也没有人来,而他一个人在这个居住了40年的窑洞里,闭着眼睛都能摸到任何东西。
我们先聊起了那个老红军,我问:“那老红军也是恓惶人。”
狗剩叔说,老红军这些年一直老老实实做农民,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有过那样一段经历,他也从来没有给人提起过。几年前,有一个大官来到村子里找到老红军,说老红军是他的战友,这些年一直在找,现在终于找到了。大官要把老红军接到城里享福,老红军不去;给他钱,他也不要。村里人就问他,老红军说:“当年打仗的时候,那么多的人就在眼皮底下倒下了,能活着回来就是福气。要钱干什么?现在日子就好着哩。”
他们这代老红军太让人敬仰了,外爷也是这样的人。外爷回家后也一直没有给人提起过自己那些往事,有一年,少将回来省亲,和一帮儿时伙伴说起过去的事情,突然就问:“白朝定现在在哪里?”有人就说了外爷家的地址,少将来看外爷,就这样,外爷当过红军的事情人们才知道了。
月亮升上来了,透过窗棂,照在窑顶的墙上,照在那一个破旧的自行车外胎上,房间里的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遥远的地方突然响起了狼嗥,一声过后,有一个短暂的停顿,然后又是长声嗥叫。狼的叫声低沉有力,就像从水窖里发出来的一样。
我说了昨天晚上遇到狼的情景,“怎么到现在还有狼,狼不是消失了很多年了吗?”
狗剩叔说,当初人多的时候,到处开荒种地,狼逼得没办法,就跑到了秦岭深处。最近几年,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土地撂荒了,狼就又回来了。
我问:“那你挖墓子见到过狼吗?”
黑暗中,狗剩叔笑了:“见过?只要挖墓子,就要和狼打交道,有时还和狼打得不可开交。”
说到挖墓子,我突然想起了以前看到过的一些电影和书籍,它们都将盗墓渲染得神乎其神,说什么坟墓里面有怪兽、毒箭,还有的说有什么专门吃死尸的蝎子、蟑螂。我问狗剩叔:“是不是这样?”
狗剩叔说:“那都是胡写哩,你想,就算有这些怪物,它们吃什么?早都饿死了。没有空气,也在墓子里憋死了。”
我一想,狗剩叔说的很有道理,我又想起了回家前刚刚看到过的一部名叫《天脉传奇》的电影,电影中的古墓里有着发射毒箭的铜人,还有火焰,我问:“这些东西有没有?”
狗剩叔说:“这些也没有,就算有毒箭,几百年上千年过去,箭杆早就朽了;火焰更没有,没人点火,哪来的火焰?就算古墓里有火药,过了这么多年,也早就失效泛潮,点不着了。”
狗剩叔已经是一个老江湖了。
我说:“很多书上说,你们都有缩骨术?”
狗剩叔笑着对我说:“你看你叔像不像有这种本事的人?”黑暗中他的牙齿闪闪发亮,“你叔有这本事都钻到财东家偷钱去了,谁还愿意钻墓子?”
窗外突然又响起了狼的嗥叫,这次,叫声非常近,好像就在耳边。
那个深秋的夜晚,我和狗剩叔在北方一间残破的窑洞里说着天方夜谭一样的传奇故事,狼在窑洞外的星光下嗥叫奔走,如果没有墙壁之隔,我们之间的距离仅有几米。我们的说话声,狼能够听见;狼流着口水的粗重的喘息声,我们也能够听到。那样一个刮着冷风的北方的夜晚,到底是狼在倾听着我们的谈话,还是我们在聆听着狼的交流?
那天晚上的情景,我相信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窑洞里散发着一种浓郁的霉烂潮湿的气味,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臭味,狗剩叔的窑洞我相信至少有十年没有清扫,墙角上方的蛛网层层叠加,残破的旧蛛网像棉絮一样在清冷的风中飘飘荡荡,上面还黏着蜘蛛吃剩的昆虫躯壳。墙壁上裂开的缝隙里,潜伏着蝎子、蜈蚣等各种各样的多足昆虫,还有蛇。这些毒物都非常喜欢阴冷的环境,所以,四季不见阳光的窑洞就成了它们居住地的最佳选择。
我问狗剩叔:“你们挖墓子的时候,都有几个人?”
狗剩叔说:“旧社会的时候,挖墓子一般是两个人,一个人在墓子里,一个人在墓子外。墓子里的人把东西包裹好,墓子外的人就吊上来。但是,现在一般最少也有三个人,但最多也不会超过五个人。”
我问:“为什么是这样?”
狗剩叔说:“旧社会找到一个墓子,可以挖十几天,现在不行了,找到墓子,三天内就要出货,不出货就要换地方。公安抓得紧了,你在一处地方待上十天半月,谁看见都会怀疑的。挖墓子要多叫几个人,但也不是人越多越好,墓子只有那么大一坨地方,也装不下多少人。”
我问:“一年中的什么时候挖墓子?”
狗剩叔说:“挖墓子最好的季节是冬天,天寒地冻,没有人出来,所以最适合挖墓子了。另外还有麦子刚收割时候、秋庄稼长高的时候。”
我好奇地问:“大冬天适合挖墓子,这个我懂。为什么麦子收割和秋庄稼长高也适合挖墓子?”
狗剩叔抽了一口烟,从黑暗中浮现出的那张苍老的脸上荡漾着得意,他说:“你念的书多,可你不懂挖墓子,要说到挖墓子这门学问,叔算是行家了。”
我心中暗暗好笑,挖墓子还是学问?我掌握了这门学问能干什么?有什么用处?
狗剩叔说,麦子收割入仓,人就累瘫了,谁还关心野外有人在转悠。秋庄稼长高了,刚好就能挡住挖墓子的人。
我又问:“野外的地那么大,你咋能知道哪里就有墓子?哪里没有墓子?”
狗剩叔说:“我给你说啊,这挖墓子的学问很大,叔给你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就只给你拣紧要的说。”
我静静地听着,窗外没有了动静,狼可能也在窗下静静地听着。
狗剩叔说,要判断啥地方有墓子没墓子,有很多窍门。听老人“讲古经”,村村都有那些见多识广的老人,他们说村子里的财东埋在什么地方,一般都八九不离十。看古书,古书里都有记载,当地的著名人物埋在了哪里,周围有什么特点,只要你费工夫找,一般也能找到。“可惜的是叔不识字,叔识字的话,早就不在这里住了,叔肯定都成了城里人。”
狗剩叔说,还有看地形。古人讲究背山面水,这就是好风水,这些地方肯定就有古墓。两边高中间低的地势,像圈椅一样的地形,圈椅中间的地方肯定也有古墓。“挖墓子的高手,也都会看风水。”
还要看土质。一般人看土壤,看到的都是一样的,盗墓人看土壤,就能分出个子丑寅卯来。土壤分生土、熟土、活土、死土等很多种。有经验的盗墓人一眼就能看出脚下的土有没有被人动过,多少年前被动过,没有动过那就肯定没有坟墓,动过就说明地底下有坟墓。不仅仅这样,盗墓人还能分辨出平平整整的地面下的坟墓,有没有人盗过,盗过几次,什么年代什么时候被盗的。
我越听越感到神奇。
狗剩叔说:“这还不算什么,还有更神奇的。”盗墓人到了下雪天都不会待在屋子里,都会到处走走,从雪粒中也能看出地底下有没有坟墓。
我惊讶地问:“这怎么能看出来啊?”
狗剩叔说:“地底下没有墓子,落下来的雪就是一片一片的;地底下有了墓子,落下来的雪就是一粒一粒的。年代越远的墓子,雪粒越细。”
我惊讶万分。
狗剩叔接着说:“最高级的是,闻一闻土,就知道土里面有没有墓子。”
“哦——”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狗剩叔又吸了一大口香烟,烟雾中的那张脸显得异常诡异。他说:“挖墓子离不开洛阳铲,高手用洛阳铲从地下几米的地方铲上一撮土,放在鼻子跟前闻一闻,就知道有没有墓子、什么朝代的墓子。”
“哦?”
狗剩叔说:“人死了,尸体腐烂,就会发出一种气味,渗进土里,几百年几千年都不会散。高手一闻就知道埋了有多少年。”
“哦……”
我从不知道,盗墓还有这么多的讲究,还真的有这么高深的学问。
我又问:“挖墓子都需要些什么工具?”
狗剩叔反问我:“你栽过树没有?”
我说:“当然栽过树,农村孩子谁没栽过树?”
狗剩叔说:“挖墓子和栽树是一个道理,要先挖坑,不同的是,栽树挖的坑浅,挖墓子挖的坑深。”
我说:“我还是想不出来怎么挖墓子。”
狗剩叔说:“挖墓子最重要的工具就是洛阳铲,其余的还有铁锹、绳索、洋镐、蜡烛什么的,解放前用螺旋器,现在用洛阳铲,洛阳铲就是……”
狗剩叔突然住口不说了,又吸了一口烟,脸上的表情很怪异,我问:“怎么了?”
狗剩叔悄声说:“你趴到窗上看……”
北方的窑洞都挖得很深,最外面能够得到阳光照射,通风透亮,所以,土炕就盘在最外面;接着是灶膛,做饭的时候,烟火能够通过炕筒流出,便于加热土炕;最里面是堆积粮食的仓库。为了光线照射方便,土炕的炕头一定会有一扇木窗。天冷的时候,关闭木窗;天晴的时候,打开木窗。
我好奇地爬起身来,凑近木窗,突然与窗外一只绿色的眼睛撞在一起。那是一只狼的眼睛,它正透过窗缝向里张望。我惊惧地一跤坐倒,半天说不出话来,黑暗中传来狗剩叔的坏笑声。
狼似乎也受到惊吓,离开了窗口。
我为了平息怦怦乱跳的心脏,也点燃了一根香烟,问狗剩叔:“现在狼咋这么多?”
狗剩叔说:“每天晚上一过半夜,狼就在村子里闲逛。现在也不能打狼了,属于保护动物。”
窗外传来了刺啦刺啦的声音,那是狼在划拉包谷秆。我想看看窗外有几只狼,鼓足很大勇气,爬到窗口,又坐了回去。
“窑门关好了没有?”我颤着声音问。
狗剩叔说:“关了,也顶了,要不,狼早就跑进来了。”北方的窑洞门都是木制的,两扇,围着门轴转动,夜晚,闭上窑门后,先插上门闩,然后在闩子下再顶一根坚硬的槐木棍子,棍子一般都有手臂粗细。这样,窑门就无法推开,也无法抬开。
我问:“螺旋器是个啥?洛阳铲是个啥?”
狗剩叔说:“螺旋器就像螺丝一样,一圈一圈的,上面有个手柄,握着手柄的两边,向一个方向旋转,螺旋器的尖端就钻进了土层里,提起来,就带出来地底下的土,挖墓子的高手根据地底下的土,就能知道下面有墓子没有。”
我想,狗剩叔所说的螺旋器,可能就像城里人开红酒的起子,它们的原理也是一样的。
狗剩叔接着说:“现在没人用螺旋器了,都改用洛阳铲。洛阳铲就是一个圆筒,不过一面有缺口,就像马蹄铁一样,上面有手柄。洛阳铲也能带出来地底下的土,比螺旋器方便多了。”
我想,狗剩叔所说的洛阳铲的顶端,可能是U形铁,只是他不知道什么是U形。
螺旋器还能开红酒瓶塞,而洛阳铲则完全就是盗墓用的,是盗墓的专用工具。
我问:“发明洛阳铲的人可能也是挖墓子的吧?为啥就叫个洛阳铲?”
狗剩叔没有回答,突然对着窗户喊:“他妈的你听什么?谁给你说呢!”
窗外响起了轻悄悄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狼挨了骂,就羞赧地走开了。
狼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动物,它能听懂人话,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听大人们这样说。
洛阳铲是盗墓人最重要的工具,它的发明者是一个洛阳人,所以就叫洛阳铲。
洛阳铲的历史很短暂,距今还不到百年。盗墓史上最恐怖的人物是民国时期一个叫做孙殿英的军阀,他也是盗墓史上除曹操之外的最著名的人物。这个土匪出身的军阀胆大包天,出动军队在光天化日之下掘开了慈禧太后的坟墓。然而这个土匪后来居然逃脱了惩罚,他把从坟墓里挖到的宝贝分批送给了国民党要员,保住了一条狗命。每每阅读历史,看到这里就让人感慨欷歔,这样一个恶贯满盈的人民公敌居然能够逃脱惩罚,可想而知那时候的政府腐败到了何种程度。
洛阳铲诞生在孙殿英盗墓之后。它的发明人外号叫李鹞子,还有人叫他李麻子。
鹞子是鹰的一种,飞得很高,喜欢吃鸡。小时候在北方的时候,经常能够看到高空中盘旋的鹞子,伸展开翅膀,慢悠悠地飞着,然而,一旦看到地面上没有防范的鸡,就像子弹一样落下来,挟着风声,雷霆万钧,聪明的鸡赶快钻进枣刺里,躲过一劫;而愚蠢的鸡只顾低着头发足狂奔,然而,跑得再快的鸡还是在跑,而飞得再慢的鹰也是飞,鹞子俯冲下来,再升空的时候,爪子下就抓着一只鸡了。小时候,大人们总是告诫我们,看到鸡跑远了,就赶紧追回来,别让它们离开村子。在那个贫穷的年代,一只老母鸡可就是一个银行啊,家中的油盐酱醋全靠鸡蛋钱来买。鹞子只能在野外逞威,不敢落在村子里,那时候山区养狗的人很多,狗又和鸡很有感情,凶猛的鹞子落在地上,又不是狗的对手。
那个人外号叫鹞子,可能就是说那个人很凶悍吧。而叫李麻子,则是说他的脸上有麻子吧。
传说中的李鹞子有一天去赶集,在集市外看到有一个卖甑糕的人在搭帐篷。搭帐篷需要在地上挖四个小坑,用来埋竹竿。卖甑糕的人拿着一个前面是圆筒、后面是长杆的东西,在地上墩一下,圆筒里就有了土,倒出来,再墩墩,又套出来土……李鹞子那一刻灵光一闪,急急忙忙跑回家去,让铁匠打造了一个U形圆筒,安上长柄,一试,果然套出了土,这就是最初的洛阳铲。
最初的洛阳铲后面安装着长柄,这样的长柄一般是竹竿或者韧性强的腊木杆,最长需要十几米,携带很不方便。后来,洛阳铲演变成了短柄,短柄的后面绑着长绳,这样携带就方便多了,绳子有多少米,就能挖掘到地下多少米。还有一种洛阳铲,采用的是螺纹钢管,层层相套,随意延长,想要多长就有多长。
洛阳铲最关键的是U形铲,弧度要恰到好处,太大太小都不行,太大了抓不上土,太小了倒不出土。另外,U形铲的钢质也要恰到好处,能够一直打进墓砖里,太硬了容易断,太软了又不够锋利。“这里面学问深着呢。”狗剩叔说。
我又问:“人站在地面上,墓子在地底下,怎么就能判断出墓子的方位?有没有挖墓子的时候挖错方向的?”
狗剩叔说:“以前没有洛阳铲,这种事情经常发生,自从有了洛阳铲,挖墓子就变得轻松多了。”
我不理解:“就这么一个铁铲,怎么就会引起挖墓子革命?”
狗剩叔伸直双腿,我们长时间盘膝坐在炕上,两条腿都变得麻木了,狗剩叔一边捶打着双腿,一边说:“你千万不要小看洛阳铲啊,这东西就是我们的大炮,有了它,再坚固的碉堡都能攻破。”
我问:“有这么神?”
狗剩叔说:“要挖一个墓子,先要用洛阳铲打洞,这样的洞一般十几米深,也有的几十米深。刚才我说了,高手按照挖上来的土就能知道下面有没有墓子。其实,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如果带上来的土有木炭、卵石、流沙这些东西,那下面百分之百就有墓子,而且是值钱的古墓。”
我歪头问:“这是为什么?”
狗剩叔笑了,黑暗中传来他戏谑的笑声:“你真是个书呆子,念书把你的脑子念成实心的了。你叔刚开始听人家这样一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也笑着,陪着他笑。
狗剩叔说:“挖墓子这个职业很长久很长久,古人下葬的时候,就要防人挖墓子,所以就设置了各种各样的机关。最常见的就是卵石和流沙,会挖的人就避开了,不会挖的人,一挖到墓室,上头的卵石和流沙就会流下来,把挖墓子的人都埋了……”
我问:“有人埋进去过?”
狗剩叔说:“被埋的人多了。我经常挖墓子都能看到死人骨头,那都是被流沙和卵石埋的人,都是挖墓子的。”
我问:“卵石和流沙是为了防盗的,那木炭呢?”
“木炭是防潮的。人埋在地底下,很潮湿,用不了多久,人就会腐烂。而如果有了木炭,木炭吸水,人就会干爽,就会保存很长时间。哎,你知道木乃伊吗?”
我很震惊,不识字的狗剩叔居然还知道木乃伊。
狗剩叔说:“我是听人家说的,说是外国有一种木乃伊,能保存几千年,就是因为墓子里放的是木炭。所以说嘛,只要你拿洛阳铲铲出来木炭啦流沙啦卵石啦,那下面百分之百就有墓子。”
我问:“墓子这么大,你怎么就能判断墓子的方位?”
狗剩叔说:“想着哪里有墓子,就先用洛阳铲打洞,打出了木炭什么的,就再围着这一个洞打。就这样,一般需要用洛阳铲打50个左右的深洞,就知道了墓子在地下的什么位置、墓室的朝向什么的。”
“挖一个墓子需要多少天?”
“一般需要三五天,也需要三五个人,要先挖,挖出一个竖井,然后放炸药,炸出人能够钻进去的洞。挖墓子的人都很瘦小,这是为了方便钻进去。刚炸出洞,千万不能进去,人一进去就是个死。要先用荒草什么的把洞口盖好,让旁人看不出来,第二天再来,硝烟散尽了,人才能进去。”
“那炸药会不会把墓子炸坏了?”
“哎呀,叔说你是个书呆子,你还说你不呆。炸的时候,肯定不能放在墓室的上面,要放在墓室的前面或者后面。炸出洞后,人钻进去。这个洞要比墓室还深。人用绳子吊着,不得上来不得下去,拿着洋镐在侧面挖,挖进墓室里。挖出来的土就用双脚蹬到深洞里。”
“黑咕隆咚的,这可咋挖?”
“旧社会的人用煤油灯,后来用蜡烛,现在的人都用矿灯,戴在头上,挖起来很方便。黑咕隆咚倒不怕,最怕的是臭气和水。死人的气味散发在土里,你一挖出洞,臭气又会聚在洞里,把人能熏死。每个坑的行情也不同,分为生坑、熟坑、干坑、湿坑。”
“这是咋区分的?”
狗剩叔说:“生坑就是没有人挖过的坑,东西没有被盗过;熟坑就是有人盗过,但是一般还能再挖到东西;湿坑就是墓室里有水,这是非常可怕的,弄不好人会被淹死;干坑就是里面没有水。”
我现在对狗剩叔佩服万分。我从来没有想到盗墓居然如此博大精深,尽管它几千年来从来都不登大雅之堂。
一生贫穷的狗剩叔很豁达,他已经看穿了生死之事。他说:“有的人一辈子和人闹意见,总想着整人害人;还有人一辈子都想多吃多占,最后死了,还不都成了骨头架子。所以啊,人一辈子啥最重要,你知道吗?”
我问:“啥呀?”
狗剩叔说:“身体啊,身体好了,一好百好,其余的,球都不顶。要那么多钱,花得完?要那么多的房子,住得完?人死了,都装在棺材里,穷人富人都是一样的。在世争哩抢哩,死了都是一样的。”
我说:“人最后都要死,那在世这几十年咋个活才算是活?”
狗剩叔说:“甭和人争抢,甭给自己肚子装气,自己想咋个活,就咋个活,只要自个儿高兴就成。”
狗剩叔算是活得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