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战士朱永明个头不高,很内秀,写得一笔好字,有空就练字,猫耳洞里也练上一段,就沉不住气了,问武风保:“你看,有长进吗?”
“长进不大。”
他真想当个书法家。
那次修工事,编织袋内的地雷暴怒,他的一只眼睛瞎了,两只手也被摘掉,只剩下光秃秃的两只胳膊棒。
从此他便坐在了医院的病床上久久不动,真的如同摆在那里的一尊男性断臂维纳斯。
那么多美好的愿望,还有那书法家的志向,都随着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而化为泡影。
翻开他自己的日记,当初总不觉得那字怎么好,现在变得那么清秀,那么流畅。他的目光在一篇日记上停住了,上写着6月25日,雾,记着他们抢修工观察哨的事,再往后就是一页一页带关绿道的空白纸。那是他最后写的日记,第二天它就被中止了。
事情真太糟了,哪怕班长武风保那样还有一只手,哪怕还有两个指头呢,只要能捏住笔。指头再也寻找不回来了。别的呢,别的还能寻找回来吗?
他用那两根光杆胳膊将笔夹起来开始练字。那字很大不像他写的,像是那负伤后爬行的那弯弯曲曲的痕迹。当胳膊残端磨出茧子的时候,他的字不再像是痕迹了,像是木杆搭起的房架。
他问武风保:“怎么样?”
“有长进啊,很不错,当初写了那么久,还没有你现在写的好呢。”
别人都看他的字,都用最好的话安慰他:“很像是狂草,真有发展呢,有人写狂草放还放不开呢!”
部队的干部看望他的时候,也大加赞扬,要用他的字回去给那些兵们搞教育。
终于有一天,慰问团来的时候,看了他的字,把他的字拿了回去。大学生们也围着看,都说他写得好,一个个挤着递本子让他签名,还有的把白褂子脱下来,让他在那上面恣情挥洒。
一张规规整整纸摆在了他面前,这是铁道学院的同志:“请你给同学们题个词吧!”
我真不相信会听到这个字眼,真的要给别人,而且是大学生题词了吗?
这字拿得出来吗?
题什么呢?
看着眼前这些白白净净的健全的同龄人,(他们很多人和我同岁,都是十九岁)。我真想哭,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失掉了很多,失掉的太早了,失掉之后才觉得珍贵,如果我还能有两只手,我决不会像过去那样浪费一分一秒的时光。在那爆炸的一瞬间,我像是将人的一生化成了一瞬间,生是在这一瞬间,死也是在这一瞬间,在这一瞬间尝尽了一生的磨难,也有了概括人的一生的更多感受。十九岁就能概括人生,太早了,我还是想把这些都写出来。
他就题了四个字:“珍惜时光”。
不几天,人们就告诉朱永明:铁道学院已经把他的题词镶在最美的框子里,张挂在学校最注目的地方,还有那么多学生站在下面照像。
他的情绪变得格外好,笑嘻嘻的,还哼着歌,字练得更勤。找他题词的人也多起来。
他专门练过“朱永明”这三个字,题词时总少不了要签上这几个字。这三个字从来没这么美过,他自己都觉得亲切。
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一个陌生人随便拣起了一张练字纸,也是随便在笑笑:“这是谁在练字啊,小学生吗?爬爬字!”
朱永明正好走来,那种极度的敏感,使他冲了过去。一看,人家说的正是他写的字,他像是听到一声炸雷,身上都发软起来,他受伤后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的字不好。
不好?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要他题词?
如果现在人家不知道自己是参加过战斗的伤病员,有谁会说自己的字好?
如果将来自己出了院,离开部队,走到那亲切的又是陌生的家乡去,谁还会说自己的字好?
他又哀伤了。失掉的毕竟是失掉了。
但他还在拼搏,还在寻找。他找到了很多原来没有的东西。
王林英的双腿踏出的是铿锵的体育之音,在将近凯旋时,空虚声音终止了。
我爱踢足球,打篮球、乒乓球、爱长跑。
长跑十公里,前面十名发奖,我总是能跑前五名,百米成绩十三秒之内。
足球场上踢前锋。
13号晚上哨位有情况,电话线被炸断了,第二天我和班里一个战士去看设的定向雷,怀疑越军剪断的线,顺线往下找。那天还有雾,离哨位四、五米远,顺石头走脚一滑,听到咣的响了声,脑袋嗡的一下,眼窝,脸上,脑门都流血,我被冲得坐在石头上,我问哪来的炮,左腿发木,一看脚大部分炸坏,后腿跟还在,耷拉着,才知道是触雷,那个兵扯了根电话线给我止血,把我背着,用了止血带。
做手术时,天黑,迷糊,还想睡,衣服都给剪了,感觉腿一晃一晃的,我想腿锯了,骂:他妈的,到最后了,还有一个月,腿完了,以后还拿什么踢足球。
现在感觉脚在,右脚一动,左边也跳,脚丫子跟了二十多年了,突然就掉了。
做梦还在阵地上,自己开饭做饭,梦见有情况给连里打电话,也梦到家里人,醒了就哭了。那晚上做梦,还跑呢,腿不是炸了吗?又长出来了,抱着看,不挺好吗?就跑。跑得挺自如。又是在家里那条路上跑,是育华路,碰到熟人打招呼:我腿没事,这不是跑吗?
晚上梦好几回,腿一跑,疼,醒了。原先醒了看看腿,怕伤口崩开血,看看没事,躺下又接着睡。
以后再也不能跑了,球踢不成啦,这些只能在梦中了。
武风保和朱永明是在同一颗地雷的爆炸中受的伤,他见小朱的两只手没了,便去卡小朱的两只手腕止血,他把两手伸过去,左手却莫名其妙抓个空,低头看,自己的左手也没了。
他迷迷糊糊感到有人在拉自己的手,他听到了锯木头的声音。
他看到了手背缠了一圈一圈的纱布,象冬天缠着稻草绳的小树。
“一根小树五根杈,每根杈上盖片瓦。”他的童音:“手!”
现在这五根杈没了,只剩下一根树杆。
“十兄弟,分两班,团结紧,能胜天。”新兵的声音:“手!”
现在这左边的一个班的兄弟失落了。
当这么长时间的兵,连敌人的一根毫毛还没碰,自己的手倒丢了一只,这辈子可怎么办哪!他那断臂疼痛难忍,他见什么都想摔,见什么都不舒服,做梦也梦见小鬼子讥笑他。他冲到阵地上去扫射,我的手丢在阵地上,我要让你们的命丢在那儿。撂倒你们几个心里才会好受些。
他成为收复老山以来,第一个带着断臂重返战场杀敌的残疾士兵。
他要当杀手,谁尝过断臂的滋味,到了这步就想到了,一只胳膊没了,也许就毁了一生,他不能不发泄,不亲手毁几个小鬼子,这魂就寻找不回来。
他成了狙击手。
他选好了射击位置,是在猫耳洞左前方50米的石缝里,很隐蔽,一连趴了两天,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机会到了,下午3点45分,四个敌人从一个洞里出来,距这里不到200米,那四人都慌慌张张地往洞里张望,是那里有什么意外?可能是蛇,洞里有蛇,我的宝贝蛇。你帮了我的忙。蛇也有灵性,只要能把敌人干掉,哪怕是一辈子不打蛇呢。
他想使枪更稳一些,不禁伸左手去挟,伸出的只是骨头棒子。他身子有些抖,还在瞄,四个人,就先打那直对着这面站在那儿不动的那个。
清脆的一声,好悠扬。
“打了上!打上了!”班副举着望远镜。
剩下的三个敌人拼命往洞里钻,看来也顾不得洞里的蛇了,枪与蛇,还是手中的枪厉害。
他对准洞口又是一枪,一个家伙捂着大腿摔在洞口,七滚八爬进了洞。
不行,打死一个太少,还应该替新兵朱永明打死一个,不,再打死俩,朱永明是掉了俩胳膊的。
以后,他爬了十几个来回,在射击位置上呆了几天半天,可敌人被打怕了,不敢再伸头。
天渐渐黑了,他准备下来,他真不相信这个时候会看到两个敌人。
他要先打那个洞边的,洞口还有个坎,另一个人钻洞时还有个迈腿的机会,利用这个机会再打第二枪,你们二位,咱全承包了。
“叭”的一枪,他不管打上没有,马上把枪瞄向洞口,敌人的动作没有他转移枪口的速度快,他又是轻轻一扣板机,这下他看得很清,敌人晃了一下,栽倒在洞口。
当天晚上越军又报复了,炮猛打了半个小时,零散的炮一直打了一晚上,他在猫耳洞内很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