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拉的中秋之夜,没有月,杨虎城还没有爬到洞口,就失望了。外面黑黑的,天上不但没有月亮,还洒下一天的泪雨来。傍晚,他和文书赵志刚给前边的特供阵地送了一趟节目物资,回来又象地老鼠一样钻进这无名洞,用定向地雷和手榴弹封闭洞口。想起是中秋节,大家都没心思打扑克,吹牛也吹不热乎,又都睡不着觉。杨虎城又想起那个风雪夜的小站,想起老妈妈追着火车跑的身影。他爬向洞口,这十几米这次却显得这么长。总是不到头。月亮出来了,他想妈妈在家看着月亮,月亮在这儿照着我,他一边爬一边想。但他失望了,他先听到雨声,他又看见黑暗。杨虎城在离洞口若悬河两米处停了下来,再往前就是封闭区域了。他看着那一小块没有月的外边,没有月毕竟也是中秋节。那天半夜差不多这个时候,12月6日夜11点40分,兵车到了他家的那一站,那个叫孟塬的小站,他听见了妈妈的喊声,还有姐姐们的喊声,他不顾一切地跳下车去。他扑向妈妈,三个姐姐都哭了,见他剃光的头,他对象也哭了,哥和弟弟扶着60岁的母亲。一家人在车站上等他已经等了三天两夜半。他心里乱的要命,他们说的什么他都没听见,自己说的什么他也不记得。只觉得停车40分种就那么一小会儿。他被叫上了车。铁罐头车把妈妈他们送远了。妈妈抓着他的手,跟着车跑,哥哥扶着拉着妈妈。他真想跳下车,真想哭。他后悔他没跳下车,后悔车出了站他才哭出来。
猫耳洞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杨虎城的脸上却湿了。两点多钟,想是云里推出那轮中秋的月,他看见对面他们那边的阵地上满坡碎银似的月光。妈妈一定在家看着这月亮,他想,月亮在这儿却照不见猫耳洞里的他。
战士陆平安在猫耳洞里收到一封信,是哥哥写来的,不知道父亲和母亲现在怎么样了,他赶快撕开信。两个月前他曾收到电报,说父母双双住院,速回家看望,可即将上阵地的他,哪里能走得开。陆平安接连写信问候安慰询问,可是家里一直没回信。信终于来了——
弟弟:
原谅哥哥的可能,你骂我吧,咱妈和咱爸,在两个月前的半个月之内双双亡故……爸爸临终前一再嘱咐,你刚去打仗,过两三个月再告诉你家里的事,打仗事大,别让你分心……
陆平安呆了,那张纸飘然落地,好半天他才哭起来。同哨位的战友拣起来一看,三个人抱头哭成一团。他们帮小陆找出急救纱布,抹上哨烟凝成的黑灰,点上两支蜡烛,三个戴黑纱的士兵一起跪向北方,一起磕了三个头。陆平安说:“爸爸、妈妈,孩儿不孝,等打完仗,再去给二位老人家上坟……”
战地的军人们,起得最多的是母亲和妻子。战地的歌曲,非此也不能流行起来。
七九年对越作战打响之后,一曲《再见吧,妈妈》唱遍了全国。老山作战以后,先是升起了《十五的月亮》,继而扬荡起《血染的风采》,87~88年度,战区最为流行一首男女声二重唱《两地书,母子情》。
《再见吧,妈妈》:战士——母亲
《十五的月亮》:军人——妻子
《血染的风采》:军人——恋人
《两地书,母子情》:战士——母亲
前线军人大都喜欢这几首歌,否则它们不会流行。这四首歌,也都曾经引起过争论,见仁见智,宜唱不宜唱,但争论归争论,军人照唱不误,前线的这人尤其需要寄托和抒发自己的情感。
团政委吴延明说,有的指导员跟我说咱们不能让部队唱《血染的风采》,太悲了,涣散军心,有的还说有反战情绪。临出发前好些家属也跟我说,这个歌不吉利,太丧气,这还没走呢就说不回来、不起来的了。他们不懂噢,这就是政治工作。还有让歌给唱垮的部队吗?没听人说吗,在福建前沿,前几年咱们不让唱邓丽君的时候,他们的大喇叭成天对着你放。后来呀,咱们大陆的流行歌曲比邓丽君还邓丽君了,你猜怎着,轮到他们不敢听咱们的了。“国军”倒害怕“共军”给“腐蚀”了。再说,总得让人有个发泄渠道吧,你越堵,越是给自己找麻烦添乱,越禁止越坏事。我就是要让大家唱《血染的风采》,出发前唱,路上唱,开会唱,开饭唱,天天唱,反复唱,唱得多了,就不在乎了,就不觉得悲了,士气就起来了,我的思想工作也就好做了。
开进途中,天津新兵小韩说,前天在火车上,我无意中唱起《梦中的妈妈》,我就流泪了。出发以前,我写信跟妈说,我们打的是防御战,领导上说危险不大,让家里放心。我妈妈回信,说了好些鼓励的话,让我听领导的,向老兵学习,让我别想家,好好照顾自己。我本来想把妈妈的信带着,可是领导说不能带没用的东西上前线,我就把妈妈的信放在营房了。离前线越近,我心里头越不平静。那天,我唱《梦中的妈妈》,唱了两遍,不知道眼泪怎么就流出来了。我真是无意唱的。我长到十八岁,头一次离开家,头一次离开妈妈,我又一想,我入伍已经一个月零三天了,我已经是一名解放军战士了,不能哭泣,打仗保卫四化不应该想家,我就把这个缺点改正了。我就不唱《梦中的妈妈》,我使劲多唱让青年人欢乐的歌曲,和老兵学习打扑克,经过政治教育,我不想家了。妈妈的那封信,我也放在营留守的包袱里了。你看我是真的不想家了吧?
八七年十月,在八里河东山主峰,总政歌剧团慰问演出。下着雨,观众没有一走的,他们中间好多人,是各个阵地派来的代表,提着录音机来看,回去给坚守阵地战友们放,演员们也在雨中演出。著名女歌唱家张越男登台了,她说:“我是一个入伍43年的老兵,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我为战士们唱,那时候我还小;在抗美援朝和抗美援越的前线我为战士们唱,那时候我还年轻,现在,我已经老了,但你们正年轻。今天,我代表后方的母亲,为大家演唱一首《两地书,母子情》——”
“孩子啊孩子,春天我想你……”
“孩子啊孩子,夏天我想你……”
“孩子啊孩子,秋天我想你……”
“孩子啊孩子,冬天我想你……”
深情的歌声在主峰的雨中回荡,在人们的心中轰鸣,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雨水,滴着泪水。这场雨中演出持续了一个半小时,最后一个节目是,政委指挥大合唱《血染的风采》。
八八年二月份,新华社一记者写了篇内参《不要给战士送“催泪弹”》。
记者说,这首《两地书,母子情》,“目前正风靡老山,成为前线最流行的歌曲之一。不论在舞台前,阵地上,还是在猫耳洞里,战士们每当听着这支歌,就深切地凝思、静静地流泪。”“从边防部队对越自卫还击战以来,前线流行着许多歌曲”,“召唤着年轻的战士们奔赴战场,英勇杀敌,勇往直前。”“然而,1985年后,前线流行歌曲出现了一些新格调。有的歌,战士们边唱边流泪,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味道。有的歌使战士思亲念家之情油然而生。”“近几年,有一种倾向,似乎把战场上的歌写得越凄婉、越悲壮就越感动人。格调低、旋律悲,起不到振奋士气,战胜困难,压倒敌人的作用”,“八十年代的军人,有理想、爱学习、懂生活,他们需要的是富有时代气息、体现青年特点、蓬勃向上、生动活泼、优美动听的歌,而不是需要催人掉眼泪的歌。再说,中越边境战争,我们是正义的,而且始终占着主导地位。在敌人面前,为什么要表现得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呢!”